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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旧版]》第四回 有福同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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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虽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却是全仗聪明机警,东听西问得来。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四字,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在下姓茅,是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虫,名字叫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官府不是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的。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城州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五千两。若是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的,赏银三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这三千两银子的重赏,倒是一注横财。”茅十八侧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我若得了这三千两赏银子,就可替妈赎身,不用再在丽春院里。倘若妈不愿出来,三千两银子娘儿俩可也有得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茅十八仍是侧头向着他。韦小宝怒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

  韦小宝怒骂:“×你老母!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韦小宝道:“你既然信我不过,为什么说了你的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

  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我若是连自己姓名身份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韦小宝大喜,道:“对极!就算有三万两、三十万两银子的赏金,我也决不会去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三万两、三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正向着朝阳闭目呼吸,过了长久,这才睁开眼来,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磨一磨。”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摸四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极是威严,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三刀磨毕,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取出一锭大银子,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是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告发他。”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若是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得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能买到一壶酒,有几斤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奇道:“厮杀?还要打架么?”茅十八道:“自然打架!我约了人家,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啊哟”一声,道:“你身上有伤,怎能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人,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八个人,居然自己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七八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走路也走不动,怎能和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用了廿几文,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一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一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了。”

  他想起说书先生所说的故事之中,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韦小宝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和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当下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两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道:“你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通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口中正塞着半个馒头,登时忘了咀嚼,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两人并不奔跑,但行来时比常人飞步急奔还快得多,顷刻间便到了面前。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满面皮光肉滑,没半点皱纹,红润泛光,便如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一般。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

  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来打架,那可妙得紧。他多了两个帮手,待会敌人到来,也可拔刀相助。只是这二人不带兵刃,不知会不会武功?”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他说话声音极响,吓得韦小宝退开了一步。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难道酒中还会有毒吗?”说着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那可是瞧不起好朋友。”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敢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里,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当下骨嘟、骨嘟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上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世上少有敌手。”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一面说,一面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秃头道:“这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是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眼着一齐凝视着韦小宝,实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续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伏在水底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知韦小宝并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大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乃是北方豪杰,不会水性,那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只见他嘴里的馒头还未吞入肚中,说来未免含糊不清,心中却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个人过不多时,便将韦小宝买来的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一个人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个人加起来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