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一
跟着又听阿成怒吼,数十盏皮灯同时照处,身外已被那形态狞恶、面容悲愤的野人围满,山兰不见,阿成是否逃走也不知道。连日曾听山兰说过,知道当地风俗,擒来汉人,非经老人阿庞当众审问,除却真有罪恶,犯了大的禁忌,不得丝毫伤害。心虽有点发慌,只是悬念阿成、鸦鸦的安危,对于自己仍极自信。急呼了几声“山兰”,未听答应,一面又朝众野人,用新学来的语言大声和他讲理,哪知这群野人竟和木偶一般,丝毫不听分说,也不动手,数十支明晃晃的长矛一齐注定双珠,环成一圈。有的并还作出投掷之势,仿佛对方稍微抗拒,立下毒手神气。
双珠知道不可理喻,先以为老人还不知道,后来看出形势严重,自家身上,大大小小套着十来条坚韧无比的细长套索,但都不曾十分收紧,手脚也可随意动作,只双手不想法伸不出去,下半身更松,便迈步急驰均可办到。野人只管满脸悲愤之容,并不动手,只逼着自己随同前进,似往月儿湖一面走去。照此情势,分明不是老人命令,也必犯了对方大忌,激动众怒,才会有此现象。否则,老人阿庞最具威权,自己是他义女,众人皆知,前夜寨舞,并还受到全族尊敬欢呼,众野人断无不知之理,怎会睬都不睬?如说这些都是酋长死党,一则对头已死,无人主持,不会发动这快。
二则山兰方才还在野人丛中哭喊,她和自己同样受到狗男女的侵害,真情必已知悉,我并不曾杀人,只阿成一人可虑,对方何以这样大举?如与相抗,乘着套索不曾收紧,冷不防取出兵刃暗器与之拼斗,非不可能,无奈身受人家救命之恩,连日这样厚待,不应以怨报德。再照连日观察,对方虽是一些未开化的种族,因其领导有方,样样公平合理,人心团结,便是酋长黄山都,也只在恶习相沿之下好色自私,并不倚仗他的威权欺压同类,一旦身死,人心自必悲愤。这类野人,所用兵器虽无高明传授,因其常年在森林中与毒蛇猛兽搏斗,加上别的种族随时侵害引起凶杀,自然而然练成一种战法,人又强健多力,并非易与。
何况身落人手,从头到膝连套带缠,环绕上这许多坚韧套索,决非一举可以全数斩断。何况这许多敌人均是一条心,全神贯注在自己一人身上,稍微一动,数十根长矛梭镖,一齐刺到,如何能当,林中这样昏黑,路更不熟,一个不能脱身,砍翻射杀上几个,反更自趋灭亡。好在我非凶手,就是阿成杀了酋长,也非无理可说,不如老老实实跟到月儿湖,老人总要出来,见面之后再作计较。即使有什凶险,对方见我一直都未反抗,决不留心,也可出其不意,纵身逃走。再说这类纯朴忠义而又勇敢的好野人,除非万不得已,为了自救,也实不应伤害。主意打定,料知山兰虽然跟来,必有极大顾虑,不敢上前相见,初来不久,许多风俗均不晓得,这样乱喊下去反而有害,索性不再开口,一路盘算应付方法,随同前进。
两地相隔竟有好几十里,和花林塘、月儿湖成一三角形。这班野人平日走惯,双珠脚程又快,也经过两个时辰方始到达。前途似早得到信息,人还不曾赶到,前面广场上已是一片怒吼之声,红光照耀,明如白昼,才知天已深夜。到后一看,所有野人,不分男女老少,俱都神态激昂,面容悲愤,怒视自己。偌大一片广场,到处灯火通明,当夜月色又不甚亮,这时已快偏西,在两千来个野人怒吼发威之下,声势更是惊人,比起那日寨舞,看去还要势盛。双珠到时,野人手中刀矛,一齐挥动,电光闪闪,其密如林,越显得整片广场都在杀气笼罩之下。
双珠素来胆勇机警,先颇镇静,后见众人这样激怒悲愤,老人阿庞不在场上,自己已被众野人逼向场中心新搭木台之上,对面也有一座形如新月的木台,作半环形,将当中星形小台远远围住。猛想起此是野人祭月神的所在,以前用人祭神,近年改用牲畜野兽,被烧杀的人畜便在这座星形小台之上,分明我已成了祭品,明日便非烧杀不可。心念才动,猛觉身上一紧,低头一看,野人手法甚是灵巧,走时套索虽松,稍微一收,立即将人套紧,自己已被这十来根套索紧紧绑向木台中心木桩之上。
虽仗心灵手巧,一条右膀早在暗中设法脱出了些,未被全数绑紧,又知众寡悬殊,越抗拒越糟,始终不曾反抗,野人也未十分注意,但那周身绑绳虽被取走了一多半,少说还有三条长索环绕身上,只比方才更紧更密,从肩膀起直到两腿均被缠紧。当初收紧时,因知无力与抗,一经警觉便不再动,听其自然。一面暗中用力,周身鼓劲,并将双臂微微向外绷住,不令缠紧。
眼看野人一个接一个将套索取下,只剩三人环台急转,把自己绕上几圈,再将三根套索归一,在后面打上死结,转眼便是停当。先极愤怒,继一想:烧人祭神要到明日夜里,事已至此,愁急无用,老人阿庞尚未见到,阿成不曾被擒,鸦鸦也未露面,有这一日夜的光阴,焉知没有生机出现?听说被做祭品的俘虏,照例死前可以任意讨取饮食。我由午前起身出游,走出约有两个时辰便觉腹饥,跟着便被酋长迷倒,此时更是饥渴交加,反正该死不得活,何苦受饿?少时人静一点,向他讨些吃的,先解去了饥渴,应付起来也有精力。
四面一看,人绑定后,对面新月台的中央,忽然立上五个手持长矛,身材高大的野人,怒吼了几声,场上两千来个野人刀矛并举,一齐响应,怒吼之声震撼山野。双珠看出群情愤激为了酋长被杀而起,此时开口,徒自取辱,又料自己性命十九难保,也是怨苦悲愤,暗中运用两膀之力试了一下,觉着脱出决非难事。心虽越宽,但也十分紧张。正在忧疑,忽见众野人吼过三次忽然停止,纷纷散去,场上共只剩下一些扎制皮灯火炬、准备明日过节的老弱妇孺,心情越定,暗忖:“明日星月佳节,对方要狂欢一日夜,当日必须饱睡。老人不见,也许已回花林塘安眠,还不知道此事。如往好的来想,老人固是一线生机,便是自己,只要候到夜深人静,冷不防悄悄把手松脱,抽出宝剑割断绑绳,只一脱身窜入森林,凭自己的机警本领,也非没有指望。”
正在寻思,几次想将双手伸出,均因机缘不巧,有人在旁走过。最可气是,几个赶制小火炬的男女幼童,事完之后,老在台旁追逐往来。内有两个,那日初来并还相识,山兰之女也有一个在内,平日相遇那么亲热,这时也将自己当成仇敌,几次喊她上台问话,理都不理,偏在一旁讨厌。别的野人散在四边做事,相隔均远,惟独这八九个男女幼童离台最近,老在当地游戏欢笑,停留下去,稍有动作立被看破。看那意思,虽不像是有心监视,身上绑着这紧的藤索,多快手法也难将其一时割断,何况台后是否有人防守也看不出。空自气急,无计可施,心想:
“这班小野人如不走开,天亮之后脱身更难,何况明日又是星月佳节,人数更多。自己人地生疏,这样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从未走过,不像对头生长林中,往来飞驰,见惯无奇,耳目先没他们敏锐。就逃出去,除非阿成、鸦鸦三人同路,事前还要备有食粮,也是无法上路。何况我往楠木林之事他们业已知道,只一逃走,定必顺路穷追,双方快慢悬殊,早晚仍被迫上。此时就能脱身,不过多挨些时,多高本领也打不过人多。平地之上还好应付,森林之中到处密林丛莽,暗如黑夜,人不能永远不眠不休不进饮食。这班野人与花蓝家白夷不同,最是合群,复仇心重,以和外敌拼命为勇,不死不休,稍一疏忽便为所杀。除却老人阿庞亲来解救还有一线生机,此外更无别路。”
双珠正在有些心寒,不敢冒失妄动,忽听一种从未听过的笙笛之声,起自前面月台之后湖对岸花树林中。双珠早已看出月台后面危崖浅坡侧面花林中还有一座小木台,上面搭着一间小屋。昨日就听山兰说起,老人阿庞最受众人敬爱,每当星月佳节的前三日,便要移居月儿湖,至少要到十九夜里才能回去。因防初来不知禁忌,又听山兰说酋长怀有恶意,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过了十八九就可起身,何苦多生枝节?自从看完寨舞回去,一直未来,只说老人住在广场中心木台之上,方才见人不在,还当老人已回花林塘安卧,也未留意,此时乐声起自湖边木台之上,莫非老人尚在里面,并不曾走?初被擒时,群情愤激,那样怒吼,怎会不曾惊动?难道此举奉命而行,已得老人同意不成?如其所料不差,照此老那么机警灵巧,胆勇绝伦,如其同样为仇,脱身更是无望。
心中一惊,目光到处,二十八个短装花衣,年约八九岁,臂腿全裸,手持竹笙竹箫和小铁皮鼓的男女幼童,已由花林中出现,环湖走来,分成两面,绕过月形长台,到了台前靠近中心暗设的木级之下,再分左右,缓步走上,做八字形排列台上。一路细吹细打从未停止,虽是野人独有的乐器,听去别有一种天然音节,悠扬悦耳,甚是好听。这些幼童,每面十四人,男女相间,高低如一,都穿着一身白色莲花短裙,肩披上画星月的白色披肩,一个个短发裁云,肤如玉雪。
这时环场都是燎火火炬和各色各样的皮灯、火架之类,一齐点燃,火光熊熊中,时有黑烟飘动,已偏西的大半轮明月,又在满空浮云簇拥之下时隐时现,大片广场均在这类烟火笼罩之下。月台前后火架更多,因还未到祭神时节,虽未全数点燃,台上下已是一片通明。光景虽然甚亮,但是星月朦胧之下,面前现出这样从未见过的诡异情景,四下景物全被火光映成红色,加上黑烟缭绕,随风飘动,这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是那等美丽奇怪的打扮,由不得使人生出一种神秘之感,身在困中,越觉恐怖。
群幼童到了台上吹打一阵,便舞蹈歌唱起来。就这载歌载舞之中,一个白衣自发的老人忽由台后居中走上。双珠刚看出那腰着兽皮短裙,半肩裸露,身穿一件其长拖地的白色斗篷,手持新月银刀的,正是老人阿庞,连山兰的幼女、鸦鸦,杂于众幼童中,也被认出。四外一看,不禁惊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