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一二五
§第十二回 胜地挥金黑摩勒初逢异丐 开门揖盗小铁猴再戏好人
原来永康山水最为幽秀,山名方岩,计有五峰并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鸡鸣,一名桃花,一名发釜,峻险高耸,大似桂林山水。更有历代先贤遗迹,名胜甚多。上有胡公庙,胡公名则,字于正,永康县人,宋端拱二年进士,历典藩郡,累官兵部尚书,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钱,屡平冤狱,功德在民,殁后又屡着灵异,捍卫乡邑。据县志上说:宋徽宗时,方腊作乱,乡民登山避难,贼众缘大藤,将由绝涧攀升。突一大赤蛇出现,啮藤立断,援藤贼皆坠涧死。贼又将援问道攀登,夜梦神人骑白马饮涧中泉,次日水涸。贼知公显灵,皆惧,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绍兴中,锡爵至公位,复加圣惠永佑之溢,历数百年,奉祀不衰。现在乡民称之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远近千百里人民朝山还愿者络绎不绝,香烛极盛。
那岩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岩下上去,当极峻曲,只有一条道路。行至山甫腰上,山径突断,再上,垒石为蹬,势愈逼险,行数十丈,经八九转,始有两亭可供稍歇,名为百步峻。再上,架石为飞桥,有类蜀中栈道。过去两石对峙,名为峰门,人门始履平地。由上俯视,下临无地,势绝奇险,可是山顶却又平坦,广逾十顷。池水莹碧,竹树森列,置身其间,如在平野,胡公庙便在其上。
这时正当秋季庙会的未两夭,远道香客还有来的,岩上下热闹异常。彼时每值开庙之期,远近各县的乞丐,成群结队纷集岩上下,向香客们乞钱,每年两次,成了定例。可是他们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时也不强追恶讨,多少给点就行,只无故得罪他们不得。黑摩勒昨日与江明会见结为弟兄以后,回到何家。何异先当葛鹰真醉,不料刚回转上房,黑摩勒恰好到来,葛鹰便带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转。何异听锄烟入报葛鹰忽然失踪,情知有故,也赶了出来,正在房中等候。听葛鹰说了经过,不禁发笑。葛鹰又讨酒吃。
黑摩勒因听何异偶然谈起永康方岩胜迹,意欲见江母时抽空一游,次日一早起向锄烟略问路径名迹,便往方岩跑去。刚走到岩下街,便见各民家内走出许多背着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庙春秋二祭,远道香客云集,近岩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临时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犹为常例),连同远道坐了山轿和独轮车刚赶来的香客,正在陆陆续续往方岩走去。沿途香烟店摊。饮食挑担,更是摆满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门便一步一拜,五体投地,用身体量着地皮往山上拜去;装饰不一,口音各异,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唤,端的热闹非凡。黑摩勒看着有趣,便把脚步放慢,赶着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过溪涧,经历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读书的五峰书院前面,香客游人更多,向人乞钱的花子也不在少数。
黑摩勒性爱济贫,又见当地乞丐与别处不同,稍有打发便去,不争不闹。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舍,间有不给的,也一回报便去,不出恶声,也无怨色。尤其是香客不问给多给少,只少数人上前讨要,除香客自愿广施、按人散与外,并不遇见好人便蜂拥齐上,不禁起了怜惜。心想看看方岩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晓星给的十两散银尚还未用,便取出来换了制钱,沿途散去。因为不便一个落空,重又回向五峰书院前散起。
开首散时,无意中会见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阳扪虱,身旁摆着一把缺了点嘴、擦得铮亮的锡酒壶,见人走过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爱酒,本想别的钱记人数,单取出一两先给他,面前适有两丐走过,等唤住给完钱,再找那断臂丐时,只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问那两丐,答说:“这厮不在我们地段以内,因怜他残废,又不自向人讨,凭客自与,没和他计较。想是适才得了几钱,又买酒吃去了。”
黑摩勒一想这人好认,忙着散完,好到虞家见了江母,约江明出来同吃午饭,痛饮一场,便没再找,仍一路散着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换了七两银子,七八千康熙制钱背在两肩,一手捏住散的一头,顺钱串往下捋,见了乞丐就给。人小年幼,长得那样瘦小干枯,钱是又多又重,一个头几乎埋在钱堆里。加以身轻敏捷,手疾眼快,心里更忙:偏一个不会脱空,嫌那隔远的走来太缓,便自纵将过去施舍,不住窜东纵西,跳来进去,引得香客游人俱都注目。不多一会,身后顽童跟了一大群。有那爱管闲事的见他年幼,以为富有香客带来的顽皮小孩,这类举动大人不知,少时发生是非,上前盘问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里的大人晓得么?”
黑摩勒把一对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没人,谁是小官人!我可怜他们,又有钱舍,今天不过记个人数。看你这人也有一些年纪,怎这样不开眼?”
那人一赌气转身刚走,黑摩勒这时正走山崖下面,微闻头上有人发话道:“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个笑话!”
黑摩勒闻声仰视,石崖高耸,松藤杂沓,不见人家,以为游人闲话,当时忽略过去。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庙前,那里乞丐更多。
黑摩勒虽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搁,但他举动灵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并且自头山门以上路只一条瞪道,盘旋曲折于危峰峻壁之间,上仰飞岩,下临无地。石瞪窄狭,不容数人并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厌之处,宽距二尺许,香客多走得慢。沿途只有黑摩勒越众而过,再无一人超出前面。不知怎的,庙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进大门,便有一个中年花子,似是丐头,迎头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钱给我们么?”
黑摩勒笑问:“你们怎么晓得?”
那丐头道:“刚才有人来对我们说,五峰书院前来了一个没有大人的野小值,拿着十两头散银,兑了铜钱散给我们用。每人十钱,打算人人有份,一个不叫落空,想不到还是落了一个。野小倌不晓得为什么心慌,见他怕得可怜,叫我点清人数,等他来时,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还教我几句话,说那野小信脾气古怪,年纪轻轻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兴,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们说,人家送钱给我们,这般说法不好,也许动气。他说不要紧,他如变卦不给,岂不又成了小孩脾气?并且话是他教的,有本领自会寻他,与我们无干。走时又说,今天同伴捉了一条大蛇,约他吃酒,今早没工夫和人瞎盘。如有人寻他,明早五峰书院后面山亭于里碰头好了。”
黑摩勒一听心中有气,先还当是适才那人吃了抢白,有意借丐头代口挖苦,以图报复。继一想,到百步峻时,那人还在身后老远,决不会越向前去,那行径举止俱是寻常乡民,又觉不似。算计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变脸更落笑话,强忍忿怒,装着笑脸把话听完,问道:“那人是我寄儿子,是因我有钱,看着心痒,想弄几个,才拜我做寄爷的。他怕我老人家一个一个散铜钱费事,先来通知你们,表他孝心,倒是不错。不过冒认我的寄儿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记得么?”
丐头闻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们怎不认得?他也算我们同道。这方岩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来的,但必许向本山两处团头挂号,拜过祖师,才能讨生意。他本外来,没照规矩挂号拜山,不能吃这碗饭,坏我们的规矩。本心赶他出去,偏他从不向人伸手,每日拿着一把断命酒壶,有时岩上有时岩下,寻块石头一坐。有那善心的人给钱他就接过,不给不讨。我们暗地里候了他好几天,准备他一开口便做他一顿,赶出山去,一直没有人候着。团头说他残废可怜,现在庙会炔完,没有两天,只他不叫我们扳着差头,就迁就点,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里轧,只够上两壶酒钱,立时就灌黄汤去,也不和人多话惹人厌烦。
过了些日,大家看惯也就拉倒,前日有两个同道和他盘熟,问他姓名来历。他说从小没有姓名,只是讨酒,不是讨饭,他徒弟却是讨饭的多。后又盘问两次。昨日他间起会期快完,才说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爷请来的客,原说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连酒都没吃够过,过了会期就要走了。昏昏颠颠,瞎说一气,谁会相信虞二老爷有这样客人,听过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话都没有,刚才代你传话,说了好些,还是头一回见他醒时开口。他真是你的寄儿子么?”
黑摩勒心中一动,忙问那人:“是否断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
丐头答说:“正是这人,刚才来时,左手上还盘着一条毒蛇,大约得到几钱,又灌去了。”
黑摩勒回忆适见断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为意。问明花子人数,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无虚假,便把钱数明,连同山下所散,又补了一两银子,一总交给丐头,自去兑散分施。故意进庙游行了一周,便走出来。全岩乞丐都觉他小小年纪有此善心,所过之处俱都含笑称谢。黑摩勒觉着有趣,决定明早向晓星、何异二人借了银子,前来重加施舍。见天已不早,心又惦记寻那断臂丐,一出峰门,便连纵带跳往下飞跑。山径陡绝,稍一失足,掉到岩下立时碴粉,吓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游人,多代他捏着一把冷汗,纷纷惊叫:“小倌当心!快点让开,不要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