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二十六日,星期二,晚上七时许。以“水元公园连续异常尸体丢弃事件”为首的一系列事件,终于以北见异、深泽由香裡及另一名凶手的被捕而告一段落。
北见异的伤势并没有性命之虞,可以在警署医院一边住院一边接受调查。但被送往其他医院的共犯深泽由香裡,就面临著比较严重的情况了。她的胸部中了两弹,面部、腹部、左大腿各中一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根本无法接受调查。关于深泽由香裡的过去有许多谜团,所以可以想见,今后的调查重点应该会集中在她过去的经历上。
另一名共犯大川春信也已于同日被逮捕。
当时,大川按照北见的指示开著自己的车子来到了现场,但随后医院的救护车和池袋警署的警车也同时赶到,凑巧就把他的车子包围了。池袋署的警员觉得这部停在现场附近的车子有些可疑,就打算上前进行盘问,大川见状赶忙发动车子,撞飞了好几名警员和急救队员,企图逃走。不过,紧接著就撞上了电线杆,被紧随其后的警员以伤害罪和妨碍公务罪的罪名现场逮捕了。
大川春信是东京大学理学系的四年级生,专业是情报科学。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他主要担任情报处理工作。现在,正在对他进行进一步的审问。
同时,池袋署的调查还表明,大川所持的手枪就是杀害大塚巡查时所使用的手枪。北见异及大川春信二人犯下了杀人、杀人未遂、教唆杀人、协助杀人、尸体丢弃、违反刀枪管制法等多重罪行,数罪并罚,难逃极刑。此外,负责“户田事件”的埼玉县警蕨员警署同负责“大塚巡查枪击事件”的池袋警署将设立联合专案组,一起展开搜查工作。
◇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姬川玲子在都内的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据诊断,之前她以为已经被北见打掉的右耳,其实只不过是被子弹擦伤而已,虽然鼓膜破裂,但不久就可以恢复听力。她的主治医师表示,“因为子弹转速很高,所以儘管只是擦到了耳朵,所受的衝击也会让人产生整个耳朵都被打掉的错觉。再加上失去了听力,就更容易让人这样想了。”
玲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右耳不保了,被告知并没有被打掉后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因此也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夸大伤情,有些不大好意思。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枪伤。顶多就是几处跌打损伤和擦伤,就算是最醒目的额头上的擦伤,也不会留下什麽疤痕。
一一可这是怎麽回事?我那时候明明掉下去了啊……
玲子回忆起自己掉进电梯洞前的情形。
北见确实朝玲子背后开枪了,不过好像哪儿都没有打中。但玲子确实记得自己的腿上一阵剧痛,然后就倒下了。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玲子掀起睡衣的下摆一看,左小腿接近脚踝的地方有明显的撞伤痕迹。
——难道是……由香裡?
那时候,由香裡正站在打算逃走的玲子的左侧。也许是南香裡看到北见要开枪,就立马对玲子来了个扫堂腿,也许她是想要通过让玲子跌倒来救她。
——那个孩子当时说了句“真子,我来救你了”……
那个真子是何许人物,玲子完全摸不著头脑。不过当时,由香裡应该是把玲子当作了真子,或者说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玲子就是真子,然后试图救对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由香裡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她站立的身影简直就像一个幽灵,但她的声音却极具透明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的身形就像稻草人一般纤瘦,却有著惊人的臂力。第一次近距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她本来该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她到底是背负著怎样的过去,投身到“草莓之夜”中去的呢?她说她只能感受到“死亡”,这到底又意味著什麽呢?
——我很想知道!
作为“草莓之夜”的执行犯,深泽由香裡的罪行极为严重。打听后得知她已经十八岁,从年龄上来讲已经可以判极刑。但由于她反复出入医院的精神科,如果能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那麽罪名就可以一下子减轻许多。当然,这样一来到底是好是坏,玲子现在还完全不能判断。
只是,玲子觉得由香裡并不是一个骨子裡坏透了的人。就凭昨天现场的情形来看,虽然不能说这个至少杀了十一个人的人“不是坏人”,但其实玲子的心裡还是偏向她的。
——真讨厌,我居然对凶手起了恻隐之心……
吃过早饭,护士来给她量了体温换了纱布,单人病房的住院生活著实有些无聊。刚到探访时间,珠希就早早地赶来了。她把装著换洗衣服的纸袋放在一边,丢下一句“两个人我怎麽照顾得过来啊”就急急地回去了。
窗外是雨天。室内由于开了空调十分凉快,所以连同外面的景致看起来都带著冰冷。若是能一下子天晴,多少可以让心情也轻鬆些,眼下这样的天气只能让人越发感到阴鬱。
大塚殉职了,自己遭受了北见的暴行,但最终还是抓到了凶手。结果,自己被其中一个凶手救了性命,还来了劲同情起凶手来。玲子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中。感觉就好像已经快被浸透冷雨的泥土埋到了下巴。
十一点半刚过,今泉和姬川班组的组员外加井冈都来看望玲子。
“怎麽样了,姬川?”
“主任……啊,怎麽回事,没什麽大不了的伤嘛。”
“脸色也不错啊。”
“小玲,是我呀。就是把你拉上来救了你的我呀!”
“真抱歉,系长。大家都这麽忙,其实不用来看我的……”
玲子嘴上这麽说,其实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时问,他们应该是在结束了晨会后直接过来的。走廊上等著几个人,大概是专案组的其他同仁。
井冈一点儿都没变。石仓也还是一贯的沉稳表情。不过,只有菊田一个人一语不发,表情生硬,连看也不看玲子。
——说点什麽啊,菊田……
虽然菊田不发一语,但玲子大概能揣摩到他的心思。他多半是在责备自己没能在玲子处于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结果,倒是井冈和胜俣救了她。对菊田来说,这两人无疑是最糟糕的组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儘管玲子偶尔把视线投向菊田,但他还是顽固地不往这边看。不过,也只能这样了,还是随他去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汤田努力地想要活跃气氛。他本来是想掩饰大塚的缺席,但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让大家更加想念大塚了。仅就人数来说,因为有井冈在,所以看上去算是全员到齐,但总还是觉得菊田和汤田之间的那个位子无法被取代。玲子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大塚到底已经不在了。
——抱歉,各位。我真是个不称职的主任……
长时间的沉默后,石仓颇费心思地催促道:“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是吧,菊田?”
菊田点点头,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被逮捕的嫌疑犯。
“多谢大家,这麽忙还佔用你们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受什麽重伤,以后就不用来看我啦!”
“那是自然的啊。希望主任早些出院,跟我们一起战斗!”
汤田那讨厌的话渗进右耳的伤口裡。
你还真来劲了,石仓捅了捅汤田。
“我……我还会来的……”
即便井冈说了这样的话,菊田依旧保持沉默。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男人啊……
“请——别——来——了。”
但要是说真心话,玲子还是很希望他们再来的。而且最好是除了井冈之外的其他人来。
“那麽,系长,我先告辞了。”石仓鞠躬。
今泉朝他点点头。
“啊,拜託了。”
“谢谢。连我的份也一起拜託了。”
“好的,再会。”
“嗯,请多保重。”
石仓和汤田走出病房。菊田也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拜託儘快康复哦……我一个人好寂寞好寂寞啊……”
“喂,我们走了哦,井冈。”
“嗯……我真不捨得走啊……”
“喂,要关门了哦。”
“……啊……玲……”
四人出去后,走廊上的人声也消失了。只有今泉一人留了下来,病房裡只剩下他跟玲子两个人。
房间裡一片寂静。今泉两手叉腰望著窗外。
“……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北见……上吊了。”
“上吊……意思是自杀了吗?”
玲子毫无来由地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把绳子系在门楣上,然后上吊死了。
“嗯,今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也许是想对他儿子做出那种事情负责吧……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总之真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今泉像是喝下了很苦的东两一般歪起嘴,抬头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回让顽胜立了功啊。是他一个人完胜。”
今泉婉转地看向玲子。
“是的。要是那个时候顽胜和井冈没有赶来的话……老实讲,真是不敢想像。”
日下的忠告很不幸地变成了事实。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悔恨。还不如说,她甚至庆倖不足自己破了这起案子。她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就个人来讲,她还是很讨厌胜俣这个人,但从刑警的身份出发,玲子终于明白他远比自己高出一筹。她现在的确就是这麽认为的。胜俣现在应该已经漂亮地了结了这起案子并移送检察机关了。这样就很好了,这是她自己做不到的,而且她也没有资格这样做……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系长,为什麽胜俣主任的外号是顽胜啊?”
今泉难得地露出滑稽的表情,扬了扬眉毛。
“你这家伙,到现在为止都是一直跟著别人混叫的吗?”
“……是啊。”
今泉歎了口气,再次抬头望大。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可是有名的‘顽固不化’啊。”
居然是这样!
“所以缩略一下就是‘顽胜’了?”
“嗯。难以想像吗?”
“啊,不是,那倒也没有……”
老实讲,到底有没有明白,玲子自己也不清楚。
今泉点点头继续说道: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蛮横无理的。其实是严苛地信奉‘现场百遍’的人,是很老派的员警作风。要是瞭解那时候的他,你也就可以接受‘顽固不化’这个说法了。不过那家伙到了公安部门以后就变了。离开搜查领域八年,他到底发生了些什麽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大概也是可以想像的吧……
“从公安部门回来的时候,那家伙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不过,要说他变了,其实还是有没变的地方。你也许不知道,那家伙会把员警的内部情报卖出去,搞自己的小金库。这事上头也是多少知道一点的,而且也默认了。因为上头的人有把柄握在胜俣手裡,所以不得不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不过呢,他倒也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卖情报换来的钱都花在搜查时的贿赂、收买上了……嗯,说得好听点就是当礼金了。但是绝不会花在自己身上,哪怕是一文钱都不会拿来用作私人用途。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下著‘治安’的活儿啊,这也是他‘顽固不化’的一个表现吧……”
今泉有些难为情地微微笑起来。
也许是为自己的难为情感到羞耻,今泉以“话说……”为开场自,把话题拉回到了搜查事务上。
◇
傍晚,探访时间就快要结束的时候,胜俣突然来到了病房。
“那个大声放话说被打掉了耳朵的人是住这个病房吗——”
“拜……拜託,这种事就别大声讲了……”
“诶?还是单人病房哟。你这个乡巴佬真够狂妄的!”
胜俣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也没等玲子劝坐就自说白话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这……这个老头子……还真是够讨厌的!
说是来探望的,拿出来的东西却是卷成一团的週刊杂志,而且看上去他事先已经翻过感兴趣的文章了。玲子说“不需要”,把东西还给他,他说了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倒是让玲子大吃一惊。
胜俣一会儿诋毁珠希拿来的睡衣:“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穿花衣服,都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一会儿又说:“看上去还不死心啊。”“要我帮你洗尿壶吗?”“总觉得好臭啊。”总之是痛痛快快地想说什麽就说什麽。
儘管如此,玲子还是觉得这点事情就让他说去吧。估计他的恶言恶语差不多快说完了,玲子终于开口道:“那个……多谢——您了。多亏了您,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话音刚落,胜俣脸上露出了极为暖昧的表情,转开了视线。
“诶,这麽说也太不可爱了……乡巴佬。”
他的话也一下子少起来。
沉默笼罩著病房,胜俣无所事事地把手伸进了内袋裡。但是什麽东西都没拿出来,只是又把手放回到了膝盖上。想来他本来是打算要抽烟的,但一想到这裡是病房,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胜俣主任。”
就算玲子跟他说话,胜俣也只是把脸转过来,并没有答话,看也不看玲子。他轻轻歎了口气,玲子忽然觉得他看上去一脸疲惫。胜俣也是人,他也会累的,玲子这样觉得。
现在就是问的时机了——
玲子如此察觉到。
“那个……主任好几次告诫我‘很危险’。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哼……”
胜俣依旧是鼻子裡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那麽在这之前,我也想问一桩事情。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这是胜俣自成一派的拖延战术,不过现在姑且可以将计就计。
“好的,你想问什麽?”
胜俣双眉紧锁。
“什麽啊……你这语气也太狂妄了吧。”
他歪著头表示不满,不过重又坐好:“唉,你听好了。”
“首先……是昨天的事。我通过井冈的电话听到了你们当时现场的情况。电话裡就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可你为什麽就没有一枪毙命呢?只不过是耳朵受了点擦伤。”
“哦,原来是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