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轻快,没多大工夫,到了两扇朱门前,花三郎认得,这儿就是那位南宫姑娘的住处。
项刚却过门不入,带着花三郎绕进一条胡同,把头头一扇门,虚掩着,项刚这才翻身下马,拉着枣骝,带着花三郎推门走了进去。
进门处是个小院子,停放着南宫玉那辆高篷马车,项刚、花三郎就把马拴在一棵老树上。
靠里一个月形门,项刚一声:“这边来。”带着花三郎进了月形门。
过月形门,是个大院子,很幽静、很雅致一个大院子,有亭、台、楼、榭,有四时花草,青石小径,缦回画廓,让人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道怎么回事,花三郎心里除了舒服之外,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他的手心里都泛出了汗。
花三郎正这儿心念转动,忽听项刚扯着喉咙大叫:“南宫在么?客人来了。”
项刚刚嚷两声,靠东一座小楼里飞也似的跑出个人来,是个身穿青衣的美姑娘。
花三郎一眼就认出,那是南宫玉的侍婢之一小青。
小青本来飞也似的往外跑,一见项刚身边站着花三郎,猛然刹住了奔势,怔住了。
项刚笑道:“傻姑娘,通报去呀!”
小青定过了神,扭头又飞也似的奔进那座小楼里。
项刚笑望花三郎:“别劳动人家玉趾了,咱们往前迎迎吧。”
说完话,他迈步往小楼走了过去。
花三郎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这才跟了上去。
两个人刚走没两步,小楼里一前二后迎出三个人来,正是南宫玉跟她的侍婢小红、小青。
庭院里,盛开的四时花朵够美,够动人,可是南宫玉一出现在庭院里,她的绝代风华,立即使得这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暗然失色。
不知道怎么回事,花三郎只觉自己的心头,怦地猛跳了一下。
远远地看南宫玉,娥眉淡扫,脂粉末施,清丽出尘。
走近了,南宫玉她显然是经过一番修饰后才出来迎客的,走近才看出,她娇靥上施了一层极其轻淡的脂粉,这轻淡的脂粉,掩不住她的天香国色,同时,可也没掩住她那微带憔悴的容颜。
玉人底事憔悴,是病酒,还是悲秋。
那双深邃的牌子里,不象以前那么清澈,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轻雾,轻雾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激动,很快的消失了,泛自香唇边的,是淡淡的笑意:“真出人意料之外,恕我迎迓来迟。”
项刚道:“怎么样,幸未辱命吧?”
“总教习,”南宫玉轻轻扫了项刚一眼:“我可没有托您寻人啊?”
项刚道:“我是说好不容易,总算让我把他找到了。”
“不管怎么说,到我这儿是客,两位请里头坐吧。”
项刚道:“我不坐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晚半晌再来,把人交给你了,你们聊聊吧!”
他没等任何人说话,扭头大步走了。
南宫玉微微一征,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花三郎想叫住项刚,可是他也忍住了。
一转眼工夫,雄健蹄声由近而远。
项刚走了。
南宫玉那双令人心悸的目光,落在了花三郎脸上:“没想到你还会跟他上我这儿来。”
花三郎心里莫名其妙的一懔,连忙避开了那双目光,道:“这也该来谢谢姑娘,同时也为我的不辞而别致歉。”
“那我就不敢当了,请里头坐吧。”
“不了,谢谢姑娘,我也不坐了。”
“喔,既然这么急着走,何必又要来。”
“我说过,该来谢谢姑娘。”
“呃,那你刚才谢过了,是该走了。”
花三郎一时没说出话来,也不知道走好还是不走好。
南宫玉看了他一眼:“我得罪你了,还是我这儿有针儿会扎你?”
“姑娘说笑了,姑娘对我,有活命之恩。”
“人那有见死不救的,举手之劳,我可不敢这么想。”
花三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原不是这样儿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会说话,能说话,而且懂说话,可是现在,他不但局促,而且过人的机智,健锐的词锋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都好了吧,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轻柔的一句,问的是他的伤势。
花三郎打心底,猛泛起一阵激动:“谢谢姑娘,全仗姑娘的精湛医术,我已经完全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救人总要救到底的,你说是么?”
花三郎又一次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南宫玉那轻柔话声又道:“你不会忍心让人家说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待客之道吧。”
花三郎忙道:“那我怎么敢……”
他话还没说完,南宫玉已微侧娇躯,轻抬皓腕。
那话声,那双眸子、眼神,就是铁石人儿也不忍再拒绝,何况花三郎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他没再说什么,暗里咬咬牙,毅然走了过去。
进了小楼,是个精雅小客厅。
花三郎曾经在南宫玉的香闺里待过,不辞而别的时候,也曾经经过一个小客厅,但不是在这座小楼里,也不是眼前这个小客厅。
那又是什么地方?
花三郎无暇多想。
但是南宫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告诉了他:“以前我住的是上房,刚搬到这座小楼来。”
原来如此。
好好的为什么搬过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两个落了座,小红献上了一杯香茗,然后跟小青双双退了出去。
“喝一口尝尝,是来自宫里的贡品,九千岁赏的。”
项刚是刘瑾面前的大红人,南宫玉有赏自刘瑾的大内贡品,应该不足为怪。
以南宫玉这么一位风华绝代,天香国色,极负才名的奇女子,不管她是干什么的,只交结权贵,往来皆朱紫,似乎也不足为奇。
花三郎轻尝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品,人口生津,齿颊留香,他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好。”
南宫玉马上又改了话题:“项刚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肖家。”
花三郎心头猛一震,脱口道:“姑娘怎么知道?”
南宫玉微微一笑道:“京畿地面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花三郎微带诧异地看了南宫玉一眼。
南宫玉微笑又道:“肖家是‘内行厂’的外围组织,也是‘内行厂’的跟线,九千岁有很多不愿让人知道的事,都是假手肖家人去做,在京城里要找个人,项刚自然一定会去找肖家。”
花三郎心中暗道:“原来如此……”他心想,南宫玉对“内行厂”所以能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她来往皆权贵,尤其有项刚这么一位须眉知己,可是,她又为什么毫不介意,毫无戒心的把这里秘密告诉他呢。
花三郎他正自心念转动,只听得南宫玉又道:“大名满京华的‘天桥’‘大书’韩,是你的朋友。”
花三郎心头又震,道:“看来姑娘早就找到我了。”
南宫玉笑笑道:“进出这个宅院的人品很杂,‘天桥’的事已经嚷嚷开了,事情起因于肖家收规费,项刚既然是在肖家找到了你,你就很可能是‘大书’韩的朋友。”
理由虽然牵强了些,但说得通。
花三郎道:“我在‘大书’韩的棚子里听说书,碰上肖家的人去收规费,一时按捺不住才管了这档子闲事。”
他没有明显的答复,“大书”韩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南宫玉并没放松:“这么说,‘大书’韩不是你的朋友?”
“现在是了。”
这话没有错,管了这么大的闲事,现在还成不了朋友!
他不能不防,有心人从韩奎父女身上,追查出他的真正身份。
南宫玉淡淡地笑了笑:“这么说,以前不是。”
“姑娘,我是不是‘大书’韩的朋友,这很重要么?”
“据我所知,‘大书’韩以前是江湖道上颇有名气的人物,我都知道,三厂方面不会不清楚,由来,三厂对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都很注意,如果你压根儿不认识他,最好少跟他接近。”
花三郎听得心头猛跳了几跳:“三厂对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一直很注意,为什么?”
南宫玉笑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糊涂,江湖人能高来高去,三厂里用的是这些能人,当然也知道这些人一旦为害,最为难防,所以平时都加以暗中监视,尤其是最近,就是你昏倒在街上的那天晚上,有人谋刺九千岁,三厂自然也就对京畿一带的江湖人监视更紧了,眼下的情势是外弛内张,表面上京畿一带平静得很,其实三厂的好手都派了出去,或明或暗,只要哪个人有一点可疑迹象,马上就会被抓进三厂去,不管是不是冤枉,一旦进去,就别想再活着出来,所以,你不是‘大书’韩的朋友,那是最好不过……”
花三郎听得心神连震,不由暗为韩奎父女担心不已。
“不过外人不知道你跟‘大书’韩的关系,项刚从肖家把你拉出来,双骑并辔走这么一趟,三厂的人不瞎,就冲这一点,‘大书’韩可能会占不少便宜。”
花三郎可没想到这一点,这是实情,听完了这句话,他心里又不由为之一松。
南宫玉微笑又道:“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否则就有失豪侠本色,但是管人间不平也要看地点,我是老京城了,奉劝一句,为自己好,京畿一带不是管他人闲事的地方。”
花三郎道:“多谢姑娘明教。”
“你可知道,你招惹肖家是大不智。”
“呃?”
“当然,如果你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那自是另当别论,三厂的势力虽然无所不至,但毕竟天下大得很,不愁没个容身的地方!”
花三郎双眉一扬,要说话。
南宫玉那里已然说道:“阅下,这不是逞意气的事,有再大的能耐,毕竟你只是一个人,三厂如果那么易于应付,它就不会存在到如今了,你说是不是。”
这是实情话。
这话也就象当头的棒喝。
花三郎立即把一股英雄豪气压了下去:“多谢姑娘!”
“不过,能交上项刚,你也占了天大的便宜,有他这个护身符,你在京里应该是稳如泰山,就连朝廷,恐怕都未必敢轻易动你。”
“姑娘知道,我跟项总教头这只是第二次见面。”
南宫玉笑笑道:“英雄相惜,只见一次面也就够了。”
花三郎道:“这位项总教头,的确是位豪迈刚直的铁铮英雄,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江湖升斗小民,可不配称什么英雄。”
南宫玉深深一眼道:“你过谦了,我别无所长,只天生一双慧眼,以我看,你较诸这位项霸王,似乎是有过之无不及。”
“那是姑娘抬爱。”花三郎笑笑道:“再没有人比我对自己了解得更清楚了,如果江湖有品流,世人分等级的话,我应该列名在下三流里,在家的时候,我是个败家的纨-子,亲戚朋友眼里的浪子,越是左道旁门,邪魔歪道的事我越精,假如这样一个人称得上英雄的话,世上的英雄豪杰非气死不可。”
南宫玉道:“真要是这样的话,你倒是有一点很可取。”
“呃!哪一点?”
“至少你很老实,没有为自己掩饰。”
花三郎笑笑道:“天生是这么个性情,我不去伤害别人,也不引以为耻,我为什么要掩饰,世上的毁誉褒贬,是没有办法计较的,你能堵住悠悠的众口?真要是计较世情的毁誉褒贬的话,我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南宫玉笑了,好美,好动人:“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是么!”
南宫玉目光一凝,逼视着花三郎说道:“有人说,最不掩饰自己的人,是最擅于掩饰自己的人,这话你相信么?”
花三郎没有避开那双能令任何人透不过气来的目光,反而也凝视着南宫玉,道:“那么姑娘认为我有什么掩饰?”
南宫玉道:“你太委屈自己了。”
“呃!姑娘是指”
“你把自己贬得太厉害了。”
“姑娘有理由高抬我吗?”
“你中的,是‘阴山’‘百毒谷’的暗器。”
“‘阴山’‘百毒谷’?”。
“你知道,我是替你疗伤的人,看不出你的‘症’,我就没办法下药,事实上,我治好了你的伤,而且,我的胸蕴,还不至差得连‘阴山’‘百毒谷’的暗器都看不出。”
“‘阴山’‘百毒谷’的暗器又如何?”
“内行厂的高手里,有阴山、百毒谷的人、而且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内行厂谋刺刘公公,而就在当天晚上,你身中阴山、百毒谷的暗器,倒卧在胡同里,这些不应该,也不会是巧合。”
花三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说,我是那刺客。”
“不是么。”
“姑娘是要杀尽天下姓花的。”
“呃!”
“这是加灭九族的大罪,刘公公的行事为人,普天之下没人不清楚,他恐怕不止是灭花三郎的九族,世上的姓花的都难幸免。”
“你害怕吗?”
“三厂之中,有我这江湖升斗小民置辩的余地么,我为自己辩解有用么?象花三郎这么一个人,死不足惜,但是若连累了普天下的姓花的,那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非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得翻身不可?”
“你这是暗示我不要作孽吧?”
“我不敢,事实上姑娘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情实话。”
“奈何,刘公公待我不错。”
“刘公公对姑娘是不错,这应该任何人都看得出,姑娘周旋于权贵之间,往来皆朱紫,连三厂的高手,甚至大臣都为之侧目,姑娘应该感恩图报。”
“这么说,我若是把你和盘托给刘公公,应该是不为过了。”
“感恩图报是美德,谁能说,谁又敢说是过份。”
南宫玉目光一凝,轻柔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丝逼人的威棱与厉芒,她没有说话,花三郎也默然未语。
老半天,南宫玉目光中的威棱与厉芒突然敛去,目光又轻柔得象一泓水,她檀口轻启,只说这么一句:“你居然跟我将上了,厉害,好厉害!”
花三郎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敢,我无意跟姑娘对抗,不过凭藉姑娘对我的一份关爱而已。”
“呃!你这话……”
“姑娘若是有陷花三郎于冤枉之心,又何必等到今日。”
南宫玉美目中异采飞闪着:“好会说话,好一个有陷花三郎于冤枉之心,你的确有过人的机智,把自己防卫得滴水难进……”
目光一凝,接道:“既是你有这种凭藉,为什么在我面前连句实话都没有。”
“姑娘天人,在姑娘面前,假话与实话,又有什么分别!”
南宫玉美目中异采暴闪,道:“好了,你我的这个话题,就到此打住,从今以后,对你,我不再多问……”
花三郎急忙接口:“谢谢姑娘,其实,世间事还不就是这么回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彼此间的利害不冲突,应该是互容的,姑娘说是不?”
南宫玉的娇躯微微震动了一下,道:“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花三郎笑笑道:“姑娘刚说过,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南宫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话既是我自己说的,我就应该头一个遵从,我就拿你当你所说的那种人,往后我这儿,希望你能常来。”
“姑娘这是……”
“你这种人,不往我这种地方跑,往哪儿跑。”
“姑娘说的是理,但是我不希望姑娘因为我这么个人,开罪了这位权极一时的项霸王。”
“你也应该有一双慧眼才对,项霸王如果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也就不会把你再带到我这儿来了。”
“我的眼光不比姑娘差,就是因为项霸王是这么个磊落英雄,我才不能伤害到他。”
南宫玉扬了扬黛眉:“恐怕你弄错了……”
“没有,至少对项霸王,我不会弄错。”
南宫玉神情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话。
花三郎站了起来,道:“我该告辞了。”
南宫玉缓缓站起道:“项刚晚半晌会来……”
“那未必是为着我,再说,象他这种人,我并不太愿意深交。”
“呃!”
“身份悬殊,自惭形秽。”
“项刚绝不会……”
“他虽然不会,我却不能不这么想,姑娘忙吧,只要我在京里不走,得空我会来拜望的,告辞。”
他刚一声“告辞”,小红、小青都进来了,小红道:“项爷的乌锥还在,恐怕是特意给花爷您留下的。”
花三郎呆了一呆:“盛情可感!”
南宫玉道:“骑去吧,有他那匹乌锥作伴,京城地面上的方便难以想象。”
花三郎道:“情谊太重,我还不起,还是留这儿吧,好在他晚半晌会来,麻烦姑娘替我谢一声。”
一抱拳,行了出去。
花三郎走得很快,等到南宫玉带小红、小青跟出小楼,花三郎已经走得不见了。
小红道:“这个人怎么这么怪。”
南宫玉道:“不愿欠人的情,怎么叫怪。”
小青道:“姑娘,他要是真象您说的那么个人,走项霸王这条路,可是求之不得的啊!”
“各人的想法不一样,项刚是这么个人,现在欠他的情,将来怎么还啊。”
小红、小青似乎懂了,怵然动容,没再说话。
南宫玉的美目又闪漾起异采,只所她喃喃说道:“我不会看错他的,我不会看错他的。”
花三郎拐出胡同,人到了大街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开南宫玉那儿,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可却也有几分惆怅。
猛吸一口气,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愿意让自己卷进这种漩涡里,至少在目前,那太不适宜。
一旦平静了下来,他马上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他没有回头看,可是由矫捷的步履判断,身后那个人必然是个好手。
他没打算躲,躲不是上乘的办法,因为他还要在京里待下去,三厂密探的耳目是惊人的,只要不离开京里,总会找到他,如今躲开了,到那时候反倒不好说话了。
可是,他也不想把这个人带到韩奎那儿去,韩奎父女不象他,人家已经在京里生了根,还要继续混下去,何必给人家惹麻烦。
他准备拐个弯,找个地方坐下,等那个人自己退走之后再到韩奎那儿去。
身右有条胡同,他拐了进去。
可是刚进胡同,后头那个人就赶了上来,一只手搭上了他肩头:“朋友,等一等。”
往常,花三郎绝不会让他近身,更不会让个跟踪他的人手搭在他肩头。
可是现在,他一动没动,脚下停住了,也随着那人的扳势转过了身,他看见那个人了,是个生意人打扮的中年汉子,目闪精光,一脸剽悍色。
花三郎道:“有什么见教?”
那中年男子道:“我看你不象本地人。”
花三郎笑道:“尊驾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那么你从哪儿来?”
“关外。”
“到京里来干什么?”
花三郎装了糊涂,目光一凝道:“尊驾,你我素昧平生,缘悭一面,我有必要告诉你那么多么。”
中年汉子冷冷一笑,撩衣探腰,翻腕托出一面腰牌,那是东厂的腰牌。
花三郎“呃”地一声道:“原来是东厂的爷们儿,失敬!”
中年汉子冷冷道:“现在可以多告诉我一些了吧!”
花三郎道:“阁下,恕我斗胆,王法并不禁止外地人上京里来,而且从外地到京里来的人,也不是在下我一个……”
中年汉子道:“我不妨告诉你,前两天有人夜闯‘内行厂’谋刺千九岁,京畿一带这两天查得很紧,凡是行迹可疑的人,都要盘问。”
花三郎“呃”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么说,你阁下觉得我行迹可疑。”
“你要不是行迹可疑,我也就不会盘问你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街上这么多人,我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阁下是觉得我怎么行迹可疑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本地人,老北平一眼就看出来了,冲这一点就够了。”
“尊驾,外地来的不只我一个人啊。”
“这个我知道,你放心,我们一个也不会放过,”
“可是……”
“别-嗦了,说,你到京里来,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一为游学,一为浏览京城地面的名山胜景来的。”
“游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书读的虽不多,可却要从书本以外去增加学问及见闻,同时也要到开阔的世界来看看,以拓展自己的心胸。”
中年汉子冷冷一笑道:“好志向,这么说,你是个读书人?”
“是的。”
“你随身带的书本跟行李呢?”
“在客栈里放着呢!”
“那一家客栈?在那一城?”
花三郎听得眉锋为之暗暗一皱,他可没想到,眼前这位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就这么一犹豫,中年汉子一声冷笑,钢钩般五指已落在他“肩井”上:“够了,朋友,光棍儿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跟我走吧!”
这句话说完,他五指刚要用力,花三郎瞥见三丈外胡同拐角处,有点寒光一闪。
花三郎看见了。
中年汉子没看见。
而就这么寒光一闪工夫,那点寒光变成了一条极细的银线,电奔而至,正打在那中年汉子的后腰上,中年汉子连哼也没哼一声,往后便倒。
花三郎看得心头刚震,从那寒光闪动处掠出了一条人影,一闪而至,拉着花三郎急道:“快走。”
不由分说,拉着花三郎就跑,一转眼拐进了另一条小胡同里。
这当儿胡同里清静得看不见一个人影,所以那中年汉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谁也没发觉。
可是,就在那人拉着花三郎没入另一条小胡同里的当儿,地上躺的中年汉子突然一跃而起,带着一脸的阴笑,疾快无比的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拐进了小胡同里,花三郎定神再看,拉着他的,是个蓝衣人,中等身材,他当即叫道:“尊驾……”
他拉着花三郎奔出了小胡同口,胡同口停着一辆单套高篷马车,车辕上不见人,他很快地把花三郎推上马车,放下车篷,然后又很快地绕到前头,跃上车辕,抖缰挥鞭赶着马车走了。
花三郎一个人坐在车里发愣,马车一走,他便忙不迭地起身掀起了前面车帘一角,道:“尊驾……”
蓝衣人高坐车辕没回头,沉声道:“快进去,你是想让抓去,还是想连累我。”
花三郎倒不怕被抓去,可是现在他不能连累别人,尤其人家救了他,为救他伤了一名东厂番子,这要是被抓进三厂去,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没再说话,乖乖地缩进车里,放下了车帘。
蹄声得得,轮声辘辘,马车在石板路上驰动。
花三郎定定神,打量车里,这他才发现,他坐的这辆马车,居然是相当豪华,相当舒服的一辆马车。
两边篷壁,是皮的,深黑色,还绣着花,很干净,也透着华贵。
坐的车板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红毡,上头搁着几个圆圆的坐垫,大红缎子面儿,还绣着花,摸在手里软软的。
靠左篷壁下,一排枣木朱漆的架子,架子也镂花,一边摆着几方丝巾,微透暗香,一边放着上好的细瓷茶具,任它马车频簸摇晃,茶具却放得很稳,连一点滑动都没有,只因马架子上刻着一个个圆形的凹洞,大小恰好可以放置杯壶,嵌住底部,不虞滑落。
显然,这种马车必出自大户人家。
而且,这辆车的主人也颇懂享受。
花三郎正思忖间,只觉马车忽然停住,紧接着耳边传来那蓝衣人的话声:“到了,可以下来了。”
当然,这话是对花三郎说的。
花三郎掀开车后篷帘,一跃而下,一下车,他不由一怔。
蓝衣人,就在眼前,是个细目长眉,白白净净的中年人,置身处,是个相当大的院子,往前看,一圈高高的围墙,墙头上覆盖着一溜硫璃瓦。
往后看,只看见一片森森林木,枝叶茂盛,郁郁苍苍,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目光一凝,问蓝衣人道:“尊驾,这儿是什么所在?”
蓝衣人答得简单:“你安全藏身的地方。”
“尊驾这是……”
“这是保你的命,免你落在他们手里。”
花三郎好生讶异,忍不住还想问,只听得一个僵硬话声传了过来:“别问他了,我来告诉你吧,”
花三郎循声望去,只见后头走来一个身材瘦高,穿一件古铜色长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长得相当怪,人瘦高得象一根竹竿,脸色黑得象锅底,两眼特别圆,而且精光闪动,鼻子高而微钩,嘴唇奇薄,唇上还留了两撮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而且颇富心机的人物。
蓝衣人立即迎上去,恭谨躬身:“总管。”
瘦高小胡子一双圆眼紧盯着花三郎,打鼻子里嗯了一声,人来到近前,他也已经把花三郎打量个够,望着花三郎道:“打从有人谋刺刘瑾未成,三厂高手遍搜五城,经由我们这儿就救了不少人来,送了不少人平安出去,你是其中的一个,明白了么。”
花三郎道:“我明白了,可是这儿……”
“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我们救的是三厂要抓的人,从不问救来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究竟是不是谋刺刘瑾的人,我们也不必问那么多,你也不能例外。”
花三郎碰了个软钉子,不死心,还想再说。
“三厂鹰犬马上就会加紧搜捕,连我们这儿都逃不过搜查,为你,为我们,别多说了,跟我来吧。”
话落,瘦高小胡子转身往后行去。
蓝衣人向着花三郎摆手肃客。
花三郎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跟着瘦高小胡子走去。
过一个月形门,进入另一个院子,应该说是后院。
好大的个后院,有刚在前头看见的森森林木,还有四时花草,更有一应俱全的亭、台、楼、榭,只是,看不见一个人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走完一条画廊,瘦高小胡子推开左边房的两扇门,一双圆眼盯着花三郎。
当然,这意思是让花三郎进屋去。
花三郎懂了,谢了一声,举步迈了进去。
这只是间普通的小客厅,普通的陈设,丝毫不起眼,可却不是没有起眼的东西,有,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只见瘦高小胡子跟进来,往迎面那堵墙行去,到了那堵粉墙前,伸手一转墙边几上的花瓶,那堵墙上,一人高,三尺宽窄的一块,突然往内旋转,现出一个墨黑的门户来。
瘦高小胡子转身又摆手:“尊驾,请!”
花三郎原本看得为之一怔,闻言定了定神道:“这是……”
瘦高小胡子截了口道:“这是本宅的隐密所在,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三厂鹰犬的搜寻,为彼此都好,尊驾还是赶快进去吧!”
又是为彼此都好,人家有援手之恩,花三郎纵然不为自己,也得为人家着想,微微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过去。
花三郎进入那个门户里,瘦高小胡子也跟了进来,没看见他有什么动静,那堵墙马上又合上了,眼前一片漆黑,直令人伸手难见五指。
也没听见瘦高小胡子有什么行动,只觉眼前一亮,再看时,瘦高小胡子手里多了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把。
花三郎忍不住道:“这里的设置还真齐全啊!”
瘦高小胡子没答腔,只一声:“请随我来。”
高举火把,前行带路。
花三郎没再多说什么,跟了上去。
两个人走的,是条青石砌成的甬道,有弯曲,可并不觉得是上升或下降。
一般甬道或者是密室,都是在地下,而这条甬道没有下降的趋势,很明显的,它不是通往地下。
一阵弯曲,半盏热茶工夫,甬道已到尽头,尽头也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并没有看见门户。
花三郎知道,眼前一定有门户。
果然,瘦高小胡子手一抖抖熄了火把,眼前马上又是一片漆黑。
不过这漆黑的时刻相当短暂,几乎是火把熄灭的同时,眼前又有了光亮,那是天光,来自石壁上一人高,三尺宽窄的一块。
当然,那又是一处门户。
瘦高小胡子带着花三郎行了出去。
出了这扇门户,花三郎不由为之一怔。
这扇门户竟是开在一座假山上,门户外是一个相当幽雅的小花园,有凉亭、有池水、有朱栏小桥,还有两三间精舍。
就在那座八角凉亭内,正坐着两个人在那儿谈笑,两个人一穿黑衣,一穿白衣,此时似乎听见了动静,立即转头望了过来,旋即也都站了起来。
怪的是瘦高小胡子没跟那两个人招呼,生似不认识那两个人似的,向着花三郎道:“尊驾,请这边来!”
踏着青石小径,迈步行去。
花三郎倒是忍不住看了那两个人一眼,六道目光交换了一瞥,那两个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也没看出什么来,似乎对这种情形,已然是司空见惯。
花三郎跟着瘦高小胡子进了一间精舍,外头是小客厅,里头是间卧室,摆设并不华丽,但看上去令人有一种舒适之感。
只听瘦高小胡子道:“委曲阁下了,好在这只是暂住,我们会尽快把阁下送出京去的。”
花三郎听了舒口气道:“恐怕阁下误会了。”
瘦高小胡子道:“误会!我们误会什么了?”
“我并不急于离开京里。”
瘦高小胡子为之一怔:“你并不急于离开京里,你以为你还能在京里待下去。”
“为什么不能?”
“朋友,三厂有个鹰犬遭了暗杀。”
“对,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没办法再说一句话了。”
瘦高小胡子淡然一笑道:“朋友,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有一个鹰犬会找上了你,他们的招子都够亮,照样也有别的鹰犬会找上你,为你好,我们势必要把你送出去。”
“尊驾,这个地方究竟是为……”
“为大明朝保住几个忠义之士,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我们没有酬劳,不计安危,别的你就不用多问了。”
“要是我有把握能在京里安身呢?”
“抱歉,我们仍然要把你送出去。”
“你们不放心。”
“你既然有把握能在京里安身,我们没有什么不放心你的,我们只是不放心我们自己。”
“尊驾这话……”
“你已经知道我们这儿的秘密了,是不!”
花三郎笑了:“你们要是信不过我的话,即使把我送出去了,难道也能担保我不会折回来告密?”
“我们倒不是怕你告密,你没有告密的理由,凡是有血性的忠义男儿,也不会告密,我们只是怕你再落进他们手里,受不了那种酷刑。”
花三郎还想再说。
瘦高小胡子已然接着说道:“朋友,不要再多说了,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除了让我们把你送出去以外,别无他途,外头那两位,也是跟你同样的情形到我们这儿来的,江湖上各有各的隐密,各有各的忌讳,万一你们彼此间有什么交谈,还是尽量少知道对方的事好,请歇息吧,吃喝应用,自有专人照顾。”
他没等花三郎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还想叫住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是友非敌,且看他们把自己怎么办吧,能多知道几个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还有什么不好的?
韩奎父女等于是项刚送出肖府的,就冲着这,应该不会有人再招惹了,外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花三郎这里心念转动,他一双目光却望着瘦高小胡子出了精舍,望着瘦高小胡子看也没看凉亭里的那两个,就进了开在假山上的那扇门里,然后门户关上了,再看那座假山,看不出一点异状。
花三郎想了想,信步走进里头的卧房,往床上一坐,往下一躺,真舒服。
刚躺下,外间有了动静,一声轻咳,然后是一声:“朋友!”
花三郎挺身离床,走了出去。
刚才还在凉亭里的那两个,此刻已经并肩站在了小客厅里。
中年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面目长得都很端正,可却一个眉透阴鸷,一个目露剽悍。
花三郎一拱手:“两位……”
白衣人、黑衣人双双抱拳:“请恕孟浪。”
花三郎道:“好说。”
白衣人道:“阁下能到这儿来,跟我们哥儿俩的情形就该一样,那就是朋友,阁下谅必不会见怪。”
花三郎含笑道:“阁下说的是理,此时此地应该有个朋友聊聊,否则太冷清,太寂寞了,两位请坐。”
白衣人、黑衣人没再客气坐了下去。
三个人都落了座,黑农人目光一凝道:“我们兄弟李清、石俊,方便请教么?”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花三郎犹豫也没犹豫,是友非敌,即使是敌也不怕人知道,有什么好犹豫的。便道:“花、花三郎。”
黑衣人石俊道:“原来是花朋友,花朋友也是碰上鹰犬了。”
“不错。”
白衣人李清道:“恕我盂浪,花朋友是哪条道儿上的?”
花三郎微一摇头道:“三厂的人误会了,两位也误会了。”
李清讶然道:“这话……”
花三郎道:“我是个读书人,连年大比未中,这趟带了几个钱,想到京里来走走关节,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谋个一官半职,哪知从客栈出来就碰上了三厂的人,他们正盘问我,忽然中了暗器躺下了地,然后就有一位奔过来拉着我就跑,坐上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到了这儿,我就是这么到这儿来的。”
李清道:“呃,原来花老弟不是道儿上的朋友。”
“两位看我这个样,象么?”
只象个不务正业的有钱人家纨-子。
李清跟石俊彼此对望了一眼,石俊道:“我们还当是江湖志同道合的朋友呢,原来是个来捐官的。”
花三郎道:“不得已,不这样怎么有脸见父母,只要有个一官半职混混,家里是不会管你的官是怎么来的。”
李清、石俊忍不住笑了,李清道:“花朋友说得是,花朋友说的是……”
石俊道:“花朋友府上是……”
花三郎道:“关外。”
石俊道:“好地方!”
“好说。”花三郎道:“有人傲夸关外崇山峻岭,秋风猎马,所谓风萧水寒,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我却独羡慕湖山秀美,江左的文采风流,所谓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山明,这些个,是关外所无法比拟的。”
这口吻,可真不象个读书人。
李清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什么地方都一样,有好也有坏。”
这位谈吐可就不怎么样了。
石俊道:“花朋友,在如今这个时候做官,恐怕不太适宜啊!”
花三郎道:“怎么?”
石俊道:“朝里有刘瑾专权,上欺天子,下压群臣,那种日子不好过,弄不好就要赔上身家性命,就算命比别人大,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李清道:“就是嘛,花朋友,说句话你可别见怪,这年头做官的人人为自保,不是想辞官回家养老,就是做起事来战战兢兢,心惊胆颤,巴不得早一天跳出这是非圈,你怎么反倒想往里钻呢?”
花三郎道:“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磨穿铁砚,为的是什么,士、农、工、商,士列四民之首,不求取些微功名,辜负那十年寒窗,不混个一官半职,又何以光门楣、显祖宗,最现实的事,我拿什么脸回家呀!”
石俊还待再说。
花三郎已然正色说道:“我知道,宦海波涛,诡谲险恶,可是试观古来历朝历代,哪一朝代的宦海平静,仕途顺利,能否明哲保身,能否平步青云,能否飞黄腾达,端在自己,古来多少人标榜清高,不愿随波逐流,但却个个落落寡合,郁郁不得志终其生,清高或许清高,又能得到什么,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我敢说,那些人在他将死前的片刻,必然是悔恨交集,倘若天假其年有机会,让他从头来,他必然会彻头彻尾改变,一定不会再蹈覆辙。”
这番话,听得李清、石俊瞠目结舌,无以为对,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似乎是话不投机,定过了神,石俊强笑:“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李兄,咱们走吧,让人家花朋友歇息吧。”
石俊跟李清走了。
花三郎笑了。
石俊、李清没回小亭子里去,相偕走进了东边不远那间精舍里。
花三郎人在屋里,可是从窗棂里投射出去的目光,始终没放过那间精舍。
只一会儿工夫,石俊从那间精舍里轻快异常的走了出来,出了院门不见了。
那个院门,正是花三郎跟瘦高小胡子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扇门。
花三郎脸上的笑更浓了,吁了一口气,坐了下去。
饭时到了,有人给送了饭来,送饭的,是两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不但穿的花不溜丢,而且人也浓妆艳抹,喷香喷香的。
这两位大姑娘人长得不算美,可也并不讨人厌,只是搔首弄姿,挺会作态,而且还透着些妖气。
在别人眼里,这两个算是够迷人的,迷人的不是她们的姿色,而是她们的媚态。
可是在花三郎眼里……
花三郎的眼界太高了,他阅人良多啊。
两位大姑娘也算得上是阅人多矣,在这种地方当差,这种地方做的又是“救人”的事,生张熟李,焉有不阅人良多的道理?
而象花三郎这样儿的人,恐怕她俩还是头一回碰上,你看,四只水汪汪的眸子,滴溜溜直在花三郎身上转,就舍不得挪开,哪怕是一刹那。
不但搔首弄姿得更厉害,媚得更来劲儿,简直是极尽卖弄之能事,甚至,殷勤的不得了,盛饭、夹菜、侍候吃、侍候喝、侍候洗手、侍候擦脸,花三郎的两只手就等于是多余的。
都侍候到了,行了吧。
不,脚底下象粘住了,还舍不得走。
还侍候什么。
花三郎可没表示什么,处之泰然。
两位大姑娘似乎在等花三郎的话,等花三郎有所行动。
花三郎既没有话,也没有行动。
说话的另有其人,来了。
一阵香风,醉人,显不出两位大姑娘的香了。
猛一亮,也使得不算顶美的两位大姑娘暗然失色。
精舍里进来个人儿。
这么个人儿,说她是少妇,年岁嫌大了些,说她是中年妇人,可又年轻了些,那也是罪过,谁也不忍这么说。
看年纪,该有三十多,可是她有着十八九姑娘们的身材、肌肤,身材美好而圆润,肌肤也既白又嫩。
十八九姑娘所欠缺的,是她那动人的成熟风韵。
这种酒,不必品尝,看一眼就能醉人。
她,没有浓妆艳抹,但却美艳照人。
她,没有搔首弄姿,故作娇媚之态,但,她远较那两个已经够媚的大姑娘媚人。
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媚,她,举手投足,没有一个动作不媚。
就算现在她寒着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照样无碍她的媚力:“收拾收拾,出去吧。”
两个大姑娘一下子一丝儿媚意也没有了,急急忙忙的收拾了碗筷,带着一阵香风走了。
花三郎拱起了手:“承蒙款待,毋任感荷。”
刚想寒着一张娇靥,如今花三郎这句话,就象是解冻的春风,马上,她笑了,笑得更媚,媚得让人心跳:“您好说,既然把您请到我们这里来了,粗茶淡饭还能不给吗?各位都是我们打心眼儿里敬佩的血性英雄,我们自愧做的不够周到,还要请您多多包涵呢。”
花三郎连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她目光一凝,秋水似的明亮,火一般炙热的眸子,紧紧的盯在花三郎冠玉似的俊脸上:“说了半天话了,还没请教,您贵姓啊。”
“不敢,花,花三郎。”
“哎哟!”她一脸惊喜的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您瞧这有多巧啊,在这儿碰上了您这位本家。”
花三郎微一怔:“呃!您……也姓花。”
“可不,一笔还能写出两个花字儿来嘛,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花三郎“哎哟”一声,也显出了热络劲儿:“那可是真不容易啊,能有你这么一位本家,可是我的无上荣宠,您忙不?不忙请坐会儿。”
“我没事儿,就算再忙,碰上了一家人,说什么也得亲近亲近。”
她坐下了,花三郎也坐下了,挨得她挺近的。
她往前欠欠身,一张娇靥到了花三郎眼前,娇靥既美且媚,加上那阵阵迎面直送的幽香,真能让人心头象小鹿似的:“您家在哪儿呀?”
花三郎道:“关外。”
“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一事无成。”
“别这么说,我这么问可没别的意思,既是本家,还跟自己人客气,问清楚了多大好称呼,我三十了,托个大,叫你一声兄弟。”
花三郎微一怔,旋即一笑:“您这是跟我开玩笑,您哪儿有三十。”
“真的,三十了。”
“我不信。”
“骗你干什么。”
刚才是“您”,现在变成“你”了。
“以我看,您跟我差不多。”
她横了花三郎一眼,媚意四溢:“你可真会讨人家喜欢啊,女人家,那有硬往自己头上加岁数的。”
“这么说,是真……”
“当然是真的,这还假得了。”
花三郎直愣愣地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叫你一声兄弟,不会见怪吧。”
花三郎忙道:“那怎么会,我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姐姐!”
“他们都管我叫九姑,兄弟就叫我一声九姐吧。”
花三郎道:“九姐。”
花九姑打瑶鼻里“嗯”了一声,听得人心颤:“好兄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花三郎往外指了指:“九姐,白天那边的两位来跟我聊过,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尽掏一片心,跟他们,我没有实话,九姐你这个自己人不同,我家里没人了,从小浪荡到如今,我除了知道自己叫花三郎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花九姑微皱娥眉,娇靥上一片痛惜色:“弄了半天,家里只剩兄弟你一个人了,怪可怜的,不要紧,往后有你这个姐姐照顾你,谁叫咱们都姓花,谁叫你叫我一声姐姐。”
花三郎一脸的感动色,欲言又止。
花冗姑凝目接问道:“那你这趟上京里来,是来……”
那位总管说,他们是不多问的,可是这位花九姑却问这问那,问得很清楚,这岂不是违反了“规矩”。
花三郎似乎没在意,他把她当做了本家碰在一块儿,人不亲,姓是一个,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之常情,答得毫不犹豫:“九姐,就象我刚才所说的,都二十了,一事无成,再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爹娘,跟花家的列祖列宗,我想通了,痛下决心,想改改以前的昨日非,所以我横心咬牙离开了关外到了京里,京城天子脚下,是个繁华的大地方,也卧虎藏龙,只要运气好,保不定就能藉着风云直上九霄,哪知道刚到京里的第二天,出了客栈门儿,刚想开始碰运气,哪知道时运不济,竟碰上了三厂的盘查……”
花三郎态度很诚恳,话说的也煞有其事,他刚说到这儿,花九姑就接了口:“原来是这么回事,兄弟你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姐姐我很高兴,也很安慰,咱们花家能有个有出息,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我这个姐姐虽然是八杆子打不着,可是冲着这个‘花’字,姐姐我也沾了不少光,只是,兄弟,你是打算往哪一行,哪一业……”
花三郎道:“我读过书,也练过武,哪一行哪一业都行,只要能让我出人头地,扬眉吐气,我就卖力卖命。”
花九姑沉吟了一下,一点头道:“行,谁叫你碰上了我,自有我给你留意,姐姐我在京里待得久,人头地面都比你熟,让我来给你找个好差事……”
“可是,九姐,这儿的人要把我送出京去。”
“对了,要是连命都保不住,什么雄心壮志,全是假的,你不知道三厂的人有多厉害,既然找上过你,又因为你伤了一个番子,短时间内你要是待在京里不走,兄弟,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吓唬你,你这条小命非丢在三厂人手里不可,所以必须得把你先送出去。”
“要是把我送了出去,那我还怎么能……”
“傻兄弟,放心吧,姐姐能把你送出去,就能把你再弄进来。”
“九姐的意思是……”
“现在先别问,姐姐我自有安排,我还有事,不多陪你了,你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她拉过花三郎手拍了拍,然后站起来带着香风走出了精舍。
这位花九姑,很怪。
看她散发媚力的样子,似乎对花三郎有很大的意思,支走了那两位大姑娘,也似乎有意思吃独食。
但是,她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是因为她的成熟,世故,不急前躁进,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花三郎可不在意,尽管她那只手柔若无骨,细嫩润滑若羊脂,花三郎可是心如止水。
花三郎的年龄没她大,可却远比她“成熟”,远比她“世故”啊!
这是一间小屋,比花三郎所住精舍精雅十倍不止的小屋。
镂花纱灯轻柔的灯光下,那瘦高小胡子正左拥右抱,一左一右那两个,正是侍候花三郎吃喝的那两个大姑娘,小胡子的胡子,刺刺这个,扎扎那个,那两个,乌云蓬蓬,罗衫半解,这边“吃吃”,那边“咯咯”,都是令人血脉贲张,心旌摇动的娇笑。
突然,花九姑推门而入,娇靥上象笼罩了一层寒霜。
两位姑娘并没有什么惊慌色,挪身离开了小胡子,各自抬皓腕理理头发,整整衣衫,脸上甚至一点儿羞色红意都没有。
瘦高小胡子含笑站了起来,微一欠身:“九奶奶。”
花九姑冰冷道:“初更时分,安排停当,送他出去。”
瘦高小胡子两眼一亮:“摸清楚他了?”
花九姑沉声道:“我让你送他出去。”
瘦高小胡子恭应一声,然后笑道:“还是九奶奶行,到那儿一摸就给摸透了。”
花九姑冷哼道:“摸透了,别小看我这个本家,他可不是等闲人物,是朋友,他能派大用,要不是朋友,他可就是咱们生平仅遇的唯一扎手对头。”
瘦高小胡子敛去了笑意,目光一凝,道:“一个人占不了几尺地,东院里剩下的地方不大着呢,九奶奶为什么不跟对付以前那些个一样,把他作了。”
花九姑道:“不急,我还要试试,真不成在外头作他也是一样,他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儿去的。”
瘦高小胡子道:“这小子不比别个,已经算是闹得满城风雨,稍有名气了,怕只怕到时候那位姑娘那儿……”
花九姑冷哼道:“敢,那个小蹄子她敢管我的事儿,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是!”瘦高小胡子躬身答应。
花九姑转身出去了。
初更时分,花三郎正在床上躺着,轻捷步履声由远而近。
花三郎唇边浮现笑意,可仍躺着没动。
掀帘进来个人,正是那瘦高小胡子。
花三郎仰身坐起:“尊驾……”
瘦高小胡子一句:“朋友,送你出去的时候到了,请跟我来吧。”
转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在外面小客厅追上了他:“还有两位……”
“我们已经把他两位送出去了。”
“有位花九姑……”
瘦高小胡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心,外头等着你呢!”
花三郎没再多说,跟着瘦高小胡子出精舍,出小院子,循原路来到了当初来的时候,马车停住的地方。
有辆马车停在眼前,那是来的时候坐的那一辆。
赶车的换人了,是个穿得很体面的中年人。
花九姑在车旁站着,一见花三郎,立即迎了过来,递给花三郎一封信,道:“马车会送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到了以后,你就把这封信交给那儿的人,他们自会给你安排吃住,耐心在那儿住着,一有眉目,我马上会让人接你去。”
花三郎要说话。
花九姑却道:“别多说了,上车吧,我们是算准了时间的,错过了时候就难出城了!”
花三郎很听话,没说一个字,拿着那封信上了马车,车篷垂下,鞭梢儿一声脆响,马车驰动了。
算算车出了大宅院,花三郎想抽出那封信看看,可是刚抬起手他就忍住了。
花三郎人坐车里,看不见车外的一切,但他知道,马车往西走。
没多大工夫,车到了城门口,速度减慢了,但是没停下,听见车把式在车辕上嚷了一声:“送我们少爷出城去,各位辛苦,请买酒喝。”
敢情用的是这一套。
这一套也得看人用,换个人恐怕还不灵呢。
大宅院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居然跟吃官粮,拿官俸的混得这么熟。
花三郎闭目养神,想都没多想。
车出西城,一路疾驰,没多久就拐了弯儿,又约莫一盏茶工夫,车停下了。
车把式外头喊上了:“到了地头了,朋友请下车吧。”
花三郎掀开车篷跳下了车,只见眼前竟是个小酒馆,酒旗儿高挑,招牌挂的是“太白居”。
这当儿,门半掩着,里头有灯光。
客人没了,但却还没上门。
花三郎疑惑地指指“太白居”。
车把式高坐车辕点点头。
花三郎迈步走过去。车把式赶着马车走了。
花三郎迈进了“太白居”,柜台上有灯,板凳都上了桌子,可却不见一个人。
轻捷的步履声响自身后,花三郎装听不见:“有人么,里头有人么?”
身后响起了低沉话声:“人在这儿呢。”
花三郎霍然转身,眼前站着个中年人,商人打扮,八成儿是“太白居”的掌柜。
花三郎道:“尊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