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块土地上,盛产皇帝。皇帝虽然多,但出色的人物却少。一个朝代排班下来,没几个像样的,稍微有点亮色,马上就会被记录下来,放大开去。比如,那个被吹得了不得的康熙皇帝,被说成是文武全才,精通天文地理,还懂音乐,会弹钢琴。其实,他的全部音乐才能,仅仅是一次用手指在琴上比划了一下而已。
更多的皇帝,基本上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确切地说,是长于妇人和宦官之手。即使早早安排了老师,皇子面前,也不敢施展,能教点什么?教成什么样子?天才知道。从小到大,不仅高墙深院,而且见的人不是女人,就是缺关键零件的男人,如此成长环境,能长成何等人物,不问可知。所以,好些帝王,都有一个通病,一方面自负,一方面自闭,对人世间的事儿,不甚了了,也不大乐意见人。
明朝的皇帝这方面的毛病最明显,明成祖朱棣以下,多半的皇帝,都喜欢把自己关在深宫里,日日和太监宫女厮混。即便是内阁阁老们,想见皇帝一面,也难于上青天。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跪倒在下面的臣子还没等看清楚皇帝长什么模样,人家就喊声退朝,让你下了。皇权政治,皇帝不用出面讲话、发表演说,所有该说的都用书面形式。按道理,皇帝会不会讲话,问题不大,只要会坐那张椅子,会点头、摇头,就可以做皇帝的。但是,连自己的臣子都不乐意见,或者不敢见,还是有点过分。
当然,清朝的皇帝没这么过分。不管贤与不贤,都敢见臣子,不仅敢成群地见,还敢单个地见。见面时,也能说几句整个的话,尽管如此,能够大大方方地见外国人的皇帝也不多,也就康熙和乾隆。嘉庆、道光和咸丰,都足够羞涩,不管外国人怎么要求接见,都缘铿一面。要见,也只能随班按进贡外使之礼,在大殿之下,遥遥地看上一眼。咸丰时英法联军之所以打上北京,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咸丰皇帝不肯跟洋人建立“外交关系”,让外国公使驻在北京。最后虽然屈服了,却一直躲在热河养病,直到把自己养死。
接茬当家的西太后,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毕竟跟过她爹外出做官,见过世面。所以,清朝第一次外国公使觐见皇帝,是在同治朝,她垂帘的时候。不过,这样的觐见,只是礼仪性的,真正的中外交涉,还是由总理衙门的大臣们跟外国公使折腾开始的。当年总理衙门的人个个好脾气,不管洋人是和颜悦色还是咆哮大怒,他们都一样按部就班,以礼相待,果酒相迎。一直到庚子拳乱结束,西太后跑了又回来,总理衙门改了外务部,都是如此。顶多西太后拉几个外国公使夫人去颐和园玩玩,搞点夫人外交。真正的交涉,还是衙门里,不是在皇宫。毕竟,当时中国的领导人,还没有自己办外交的本事,更没这个习惯。不知道出访,也不知道接见来访的外国政要(干脆就不让人来)。
1908年底,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在不到二十小时内先后死去,接班人是三岁的小皇帝溥仪,小皇帝的父亲二十五岁的醇亲王载沣做摄政王,成为实际上的当家人。这个时候,已经去美国访问的外务部侍郎唐绍仪发来消息,说是跟美国人已经谈好,准备两国互相升格,双方使馆从公使级升为大使级。当年西方列强虽然刻意要跟清朝“建交”,但骨子里还是看不起中国,所以后来的使节都是公使级的。现在的国与国的外交使节,已经没有公使级的了,除非大使因事不在,由公使级人员暂时代理。但是,在那个时代,西方列强对于中国、日本这样的弱国,都只派公使。显然,此时美国肯平等待我,不管其动机如何,都是件好事,可以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
但是,由于此事是由袁世凯主持的,而摄政王载沣,对于袁世凯这样的汉臣“把持”朝政,早就有看法,进而对于同光中兴以来,朝野汉重满轻的局面,大为忧虑。早就暗下决心,一朝大权在手,就要收权的。所以,即使是好事,他也疑虑重重,闻报后,要外务部和陆军部解释一下,一旦两国关系升格为大使级,会有什么后果,有哪些好处和坏处。很快,在查阅了国际法和相关资料之后,在两个部门的汇报中,有这样一条,说是升格之后,如果大使跟外交部门交涉感到不满时,可以直接要求见一国的元首直接交涉。
其实,就当时的中美关系而言,这样的情况,只能是例外,很少发生的。所以,此事经过有关部门加注之后,当时主管外交的军机大臣袁世凯仍然极力主张要办。加上摄政王刚刚当家,此前不过是军机处一个学习上行走,而就军机处而言,袁世凯已经是前辈了。所以,说话也不太客气,断然没有往日见西太后那么恭顺。况且,他也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好事,摄政王就是不肯,而且说不出理由来。争执之下,看上去一向脾气不错的摄政王发了雷霆之怒,居然将桌案推翻。此时的袁世凯方才明白,人家这个时候已经是代理君主,跟他有君臣之分。君主掀了桌子,非同小可。震惊之下,袁世凯居然手足无措,腿都软了,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摄政王载沣余怒未消,尽管同为军机大臣的庆亲王奕劻和张之洞拼命地为袁世凯缓颊,还是不行。随即,一瘸一拐下去的袁世凯,被以足疾为由,开缺回家调理养病去也。其实,袁世凯的脚并没有毛病。
后来,朝中有传说,载沣此举,是为了给他哥哥报仇才这样拿袁世凯开刀的。还有的说是原来是要杀袁世凯的头的,经过庆亲王奕劻的力争,才改了开缺免职。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据。其实光绪是否真的记恨袁世凯,就不好说。当年戊戌的事,要怪也得怪谭嗣同的鲁莽,不能怪袁世凯的所谓告密。这种传说,其实不过是一种事后的解释,在当时如果就有这样的传说,袁世凯无论如何都会事先防范的。载沣的确不喜欢袁世凯,但主要是因为袁世凯手中的权势,他要的只是权势的转移,从汉人手里把权拿过来。袁世凯被赶走,但跟袁世凯关系密切的奕劻却纹丝不动,依旧做他的首席军机,只因为他是满人亲贵。但尽管如此,驱赶袁世凯之事做得这样的快,这样的突然,还是跟此项外交事宜有关。摄政王载沣,虽然此前出过一次国,1903年去德国做过赔罪使臣,见过德国皇帝的,让德国人折腾得不轻。此番屈辱的经历,看来没有增加他跟洋人打交道的胆识,反而让他更羞于见洋人。跟美国外交关系升格,人家的大使可以直接见国家元首,也就是见他,这件事让他浑身不自在。可以理解,一个从没有过这样经历的代理元首,心情是如何的忐忑。虽然仅仅是王爷,但跟皇子一样,从小也是长在深宫里,见的都是太监和女人,虽然自负,但却羞涩。当场议论时,自己不满,面对袁世凯的侃侃而谈,却讲不出道理,于是只好掀桌子了。
满人好面子,王公贵族就更好面子。跟外国人打交道,在人们传说中,对方恰恰不讲面子,有话直说。一场场的外交交涉,总是外国人让中国人面子上下不来台。一来二去,形成了刻板印象,满人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几乎个个不乐意见洋人,跟洋人打交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摄政王载沣怎么可能把自己放到直接和洋人交涉的情景中去?尽管在外国人,甚至袁世凯和唐绍仪看来,这不过是外交惯例,国与国之间的寻常事,但是,对于载沣,却是一种难堪到极点的尴尬事。
虽然一直以来就安心想去掉袁世凯,但却办得如此仓促,而且选择了这样一个不是借口的借口,说不出道理的借口,实际上也没法明讲的借口。这样赶走袁世凯,实在是难以服人。诏令一下,除了袁世凯的政敌,没有什么人感到满意,连一向对袁世凯不太感冒的张之洞都觉得不妥。当时的学部侍郎严修,还公开表示抗议。各地立宪派和实力派,对此更是忧心忡忡,发起立宪请愿,其实就是这种忧心的一种表现。毕竟,想要开掉袁世凯这样的重臣,即使在西太后在世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的,没有这样的借口,只能说明朝廷自己乱了章法。
袁世凯被赶走了,但他的势力其实还在。做事如此鲁莽灭裂的满人亲贵,一时半会儿,没法收拾人心,彻底消除袁世凯的潜势力。换上的满人不中用,换上的汉人也不卖力,掺沙子掺到北洋六镇里的士官生还有叛逆危险。不用说,正是这种蛮不讲理的罢黜,埋下了日后袁世凯再出山最终出卖朝廷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