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雍正皇帝名声不大好,在位时间不算长的他,正好夹在两个名声过大,在位时间又过长的皇帝之间,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想要讨好也难,几乎是一上位就谣诼不断,朝野议论纷纷。其实,这个皇帝别的不讲,跟清朝别的皇帝比起来,算是有点个性的,经常有些非常之举。清朝的康雍乾三朝,号称盛世,但清朝的盛世,是万马齐喑的盛世,对士大夫讲个性,绝对不提倡,如果有哪个真的要玩个性,让人举报了,吃饭的家伙也就悬了。文字狱的特点是,不一定你真的写出过什么关碍文字,人家觉得你有事,让你有事,你就肯定有事。完全不相干的诗句,就算风花雪月,也一样可以解释成有心造反。
但是,皇帝自己却可以玩个性。放着正殿乾清宫不住,非要待在边上的养心殿里,害得皇宫的政治地理大乱,宫里宫外大家找不到北。湖南秀才曾静传播有关他继位的流言,还派人去运动封疆大吏造反,他偏不杀人,还封曾静一个特别的官衔,让他满世界宣讲皇帝的恩德。结果是,越讲,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传得越广。皇帝当得好好的,没事却请人画自己的行乐图,把个一本正经的皇帝,时而画成波斯王子,时而画成蒙古王公,时而又是白衣秀士,或者干脆做渔耕樵农,散淡江湖,在画里玩七十二变。当然,最离谱的玩个性,还是搞思想大批判,发动群臣一起搞,自己亲自领导,还出版批判诗文集,这样的御制诗集,在晚清的时候还有存货。
年羹尧年大将军曾经是雍正最信任、最倚重的宠臣。这个出身翰林的大将军也的确有两下子,能文能武,诗文都有功底,行军打仗,不仅有韬略,还有武功,可以亲自披挂上阵,曾经为两代皇帝立下过赫赫战功。在雍正和年大将军的蜜月期,两人好得不得了,君臣之间的对答腻腻乎乎,雍正甚至称年羹尧为“恩人”,要后代世世代代记住年羹尧的恩情。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当皇帝和年大将军的蜜月结束了,两人关系迅速降温,年大将军种种骄横不法的罪行就冒出来了,当日权倾朝野的年羹尧,就只好死了。连累着一个儿子也跟着死了,剩下的儿子都被发配到极边之地。赐年羹尧死的时候,雍正还写了一篇上谕,传给狱中的年羹尧,告诉他如何如何罪该万死,自家又怎样怎样宽大为怀,说年羹尧如果身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年羹尧也就只好“感涕”,否则剩下的儿子怎么活呢。
其实,年羹尧跋扈不臣的事情,虽说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但我真的怀疑,当年的年羹尧是不是真的犯了那么些不法甚至意欲谋反的罪。得宠大发了,骄横一点肯定是有的,大家羡慕嫉妒恨久矣,皇帝恩宠一衰,墙倒众人推,什么罪过也就都有了。一代一代,都这么过来的,清朝也不会例外。伴君如伴虎,跟皇帝老儿论交情,是最不靠谱的事儿。一旦皇帝感情变了,别说翻脸,就是稍微有点不高兴,那么旁边等着使坏的主儿,不知道会有多少,就算你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扛不住。
只是,年大将军小命归西,事情还没完。在抄查年羹尧物件的时候,查出来好些当日一些文人写给年羹尧的诗。其中江南才子钱名世的一首有云:“分陕旌旗周召伯,纵天鼓角汉将军。”是说年羹尧堪比西周的召公,汉朝的卫青霍去病。马屁拍得是有点过,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写诗嘛,怎么能不往大了忽悠?可是,这首诗却惹得雍正皇帝龙颜大怒,马上下令撤了钱才子的职,赶回老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更奇的是,这还没完,皇帝还下令让群臣一起写诗批判钱名世,所有的大批判诗,归拢到一起,由皇帝亲自判定高下等级,分出一、二、三等,出了一本御制诗集,名日“御制钱名世”,印得特别精美,发给群臣,令他们传诵。其中第一名的诗有句:“名世竞同名世罪,亮工不减亮工奸。”是说钱名世的罪,跟当年犯了著名文字狱的戴名世一样,同时也跟年羹尧一样的奸恶(两人都字亮工),扯淡扯得好生工整。当年参加大批判的朝臣都是八股高手,作律诗没有问题,但这样的批判文字,怎么好得了?有这样一首用名字对仗对得很工整的,也真该得第一名。从这一点上论,雍正搞思想大批判,还真是别出心裁。“文革”的时候,大批判的大字报漫天都是,但从中央文革到各地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谁也没想起这种招数,评一评大字报的高下,排个等级。单论大批判这事,也有个雅俗之分。
只是,年大将军声名赫赫之时,跟文人们诗酒唱和,诗人们吟诗拍拍大将军的马屁,属于情理之中的事。吃了大将军的,难不成让人当场开骂吗?诗人们怎么会知道你皇帝这么喜欢的人,日后居然成了你的怨敌?许你皇帝感年羹尧的恩,怎么可以不让文人拍年大将军的马屁?可是,跟皇帝哪儿说理去?雍正不仅发动和领导了对钱名世的大批判,而且还亲笔写了“名教罪人”四个大字,制成匾,赐给钱才子,让他挂在自家门上。
就这样,江南的钱大才子,成了御制大批判受害的第一人。摊上这样有个性的皇帝,真够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