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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读本》二十、飞舞的线条: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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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中国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中国有书法这种独特的艺术。书法艺术与写字有关,但不等于说,将字写得好看一些,就是书法艺术了。西方所说的书写学(calligraphy),与书法艺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汉字书写的形式有很多种,早期刻在龟甲等上的叫甲骨文,后来镌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叫金文,又叫大篆。秦始皇统一中国,文字也随之统一,那叫小篆。汉代以后又有隶书,后来在隶书的基础上产生了楷书、行书、草书。所以书法的体式有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和草书等。行书和草书是书写的快捷化,实用性强,又有流畅的节奏,是人们平时很喜欢的书法形式。

中国有书法艺术,得力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汉字,汉字是以象形为基础的方块文字,它具有独特的优美形式,为书法艺术的形式感提供了条件。一是毛笔。毛笔的发明,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仅是书法艺术产生的基础,中国绘画的独特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来自于毛笔。由兔毫、羊毫、狼毫等做成的毛笔,柔软而富有弹性,可以产生丰富的变化,为书法艺术的产生提供了可能。

北宋   米芾   秋暑憩多景楼诗帖

舞的节奏

书法是线条的艺术。当代中国台湾舞蹈家林怀民领衔的“云门舞集”舞蹈团,曾创作《行草》组舞,享誉世界。他的灵感来自中国书法。它活化了中国书法的精神,其中《行草贰》最为典型。在舞蹈过程中,舞者如同一个即兴创作的书法家,挥毫泼墨,时而停顿,时而激越,时而流动婉转,时而迟缓柔媚。虽然布景上没有书法,舞台上没有字迹,但使人感受到书法的气脉在流动。

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大书法家张旭整天沉浸在他的行草世界中,他日日临摹前代大师的书迹,但进步不大。一日,他到长安街头,看到人头攒动,凑前一看,见一位女舞蹈家,姿容曼妙,身材纤秀,挥舞着长剑,凌空飞舞,柔美的身躯,飘拂的衣带,随着剑起伏。舞蹈家的身体、长剑和外在的世界几乎合为一体。她就是京城著名的舞蹈家公孙大娘,大诗人杜甫曾这样赞扬她的舞蹈:“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张旭看得如醉如痴,从中悟出了书法妙道,从此书艺大进。

一个是当代舞蹈家在书法中得到舞的智慧,一个是古代书法家从舞蹈中得到书法的启发,它说明书法和舞蹈有共通的因素。这共通的因素,就是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的内在气脉。书法以流动的气脉为灵魂。

有的人说,看中国书法,就像看太极拳,拳手以优游回环的节奏,在茫茫虚空之中,舞出一条流动的线。

中国书法所说的“一笔书”,就是就这一内在线条(或者叫气脉)而言的。一笔书,不是说一笔写成,笔与笔不间断地连在一起,而是一气相连。外在的笔迹可以是缺断的,但内在的气脉不能断,内在气脉断了,就没有了生机。

“一笔书”的提倡者是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他的存世名作《鸭头丸帖》,就是气脉不断之作,一气呵成,气韵流荡,线条之间时断时连。我们读这样的作品,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它内在的线条所抓住。

中国书法反对“墨猪”的笔法。所谓“墨猪”,是由于墨太浓,笔力太弱,笔画太肥,臃肿的样子,就像一头肥猪。这就是没有将线条的活力表现出来,内在流动的气脉没有了。

书法如兵法

中国人认为,世界万物生生不息,充满了活力,书法应该有活泼的韵味,书法家要尽一切可能创造动感,表现世界万物的生机活趣。

学习书法的人都知道一句格言:“书法如兵法。”学书法,就如同学用兵布阵。王羲之教学生的时候,就拿来兵法,一一解说他对笔画的理解。

兵法中有一个概念叫“势”。《孙子兵法》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剑弩,节如发机。”湍急的水流向下奔驰,它的力量可以将石头漂起来,这是因为水有势。巨大的猛禽迅速地搏击,以至于能捕杀到飞禽走兽,这是因为蓄了势。所以用兵的人,要善于造成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态势。书法也是如此,也要有剑拔弩张之势,似动而非动,将发而未发,蕴万钧之力,等待最佳时机。

南朝宋   爨龙颜

“势”是一种内在的力量。书法在形式上,努力造成内在的不平衡,在不平衡中产生冲突,形式内部厮杀起来,使力量最大化。“势”其实就是一种张力形式。中国书论中有一个比喻很形象,它说书法之妙,要像“狡兔暴骇,将奔未驰”——一只兔子突然被惊吓,正准备奔跑,但还没有奔跑,书法要把这一瞬间的妙处表现出来,因为这样的瞬间,将动未动,是最有张力的空间,具有最大的“势”。

蔡邕是东汉著名书法家,他学书法的过程很苦,久久不得法,白天练习,晚上思索。一天想着想着,进入梦乡,梦中遇到一位神人,向他传授一本秘籍,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疾”、“涩”——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表达了人们对这对概念的重视。疾,形容用笔之畅快;涩,形容用笔之迟慢。疾涩互动,笔有飞动之势,又要有顿挫之功。如骏马从高山飞奔而下,突然打住,马首高昂,嘶鸣不已。又如大河中激流直下,忽然前面有巨石挡住去路,湍急的河水冲击巨石,浊浪涛天,声震百里。书法就要有骏马飞奔、激水漂石的气势。

风流潇洒的《兰亭集序》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养心殿中,有个三希堂,乾隆皇帝把他最喜欢的三件书法作品藏在这里,认为它们是“稀世珍宝”,所以命名为三希堂。这三件宝贝分别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其中王羲之和王献之是父子俩,被称为“二王”,他们的书法被视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典范。

晋   王羲之   快雪时晴帖

前人用“矫若游龙”评价王羲之的书法,就像一条矫龙在婉转游动,风流潇洒。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件中国书法的无上瑰宝,最能体现这一特点。

这篇《兰亭集序》是王羲之为一个诗集所作的序言。在一个暮春季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和朋友们在河边一个亭子中聚会,玩一种“曲水流觞”的游戏。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水沟,人们将酒杯放在水的上流,酒杯随着水流,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喝酒作诗。这次欢快的聚会,留下了很多诗篇,人们将它编成诗集,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言。这件书法作品便由此而来。

唐   冯承素摹   兰亭集序(局部)

这件书法作品透露出活泼的趣味,字里行间有一种流荡回环、参差错落的美,显示出飘逸不凡的气质,受到历代书家的喜爱。据说,唐太宗非常喜欢这件宝贝,死后把它作为殉葬品,《兰亭集序》的真迹因此而不传,现在人们所见的都是这件书法的摹本。即使如此,也没有减轻人们对这件书作的膜拜之情,它滋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书法家。

沉着凝重的颜体

中国人认为,做人要含蓄,书法也是一样,不能露锋芒。一个“藏”字,最不可忘。

颜真卿是唐代书法家,他的书法被称为“颜体”,初学书法的人,多由临“颜体”开始。颜真卿早年学书法,曾向草书大师张旭求教,张旭对他说:“我学书法,开始时不得其门。一天和友人来到江岸散步,当时水净沙明,白色的沙滩在眼前延伸,我忍不住就想写字,当时没有带毛笔,包里正好有一个铁锥子,就用它在沙上写字。锥子画入沙中,写后,沙子又掩埋了大半,只留下字的一些痕迹。我忽然悟出了写字的方法。书法其实就如同锥画沙,关键在一个‘藏’字啊!有了这个‘藏’字,才能沉着凝重,才能力透纸背。”

颜真卿对张旭这个故事心领神会,毕生以“藏”作为他书法的最高准则。他发明的“藏头护尾”的颜家书风,影响了中国书法后来的发展。颜真卿是一位儒家学者,刚正不阿,在一场动乱中,为了说服叛逆的敌人,他孤身前往敌营,临危不惧,以身全节。他的书法也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既重书法之“骨”,如人的身体,有骨头才能立得住;又重书法的“筋”,有“筋”才能产生运动感。有“筋”有“骨”还不够,他的字还能做到方正平稳,坚韧厚实不露筋骨。将骨力藏于其中,才是“颜体”的根本特点。

外露的笔法,力量外显,没有内蕴,即为劣品。书品如人品,书法是人格境界的体现,中国人是通过书法修身养性的,儒家美学追求温柔敦厚,要委婉含蓄,外柔而内刚,笔底如有金刚杵,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

颜真卿晚年名作《颜家庙碑》充分体现出“藏”的特点,此碑气势博大,又含而不露,庄严肃穆,挟泰山岩岩之气象,反映了颜体的最高成就。

唐   颜真卿   颜家庙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