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先是朝着神木方向走了一段我来时的回头路,然后越过鄂尔多斯沙漠边缘的世界第八大煤矿。我原以为接下来我们会绕过沙漠,不料过了煤矿没多远,巴士便折向西北行驶,一头扎进了沙漠。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黄沙和戈壁滩。直到三个小时之后,我们才见到了草,草地在顽强地与沙漠和戈壁做着生命的抗争。又一个小时后,巴士在一片荒芜之地把我放下了。在早些时候,我告诉司机说我要在成吉思汗陵墓下车。这里正是陵墓所在地,不料却如此荒芜。除了看陵人之外,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一命归天,棺椁起初安放在外蒙古。五十年后,他的孙子忽必烈完成了问鼎中原的大业,建立了元朝,成吉思汗陵就被移到这一带,棺椁安放在黄河最北弯道的南岸。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便于皇家祭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妥善保管,棺椁曾转到甘肃,之后又转到青海,最终在1958年又回到这一地区,安葬在东胜以南,就是我现在下车的这个地方。自从那时起,中国政府就建造了一座瓦顶建筑,不仅用来安放成吉思汗的棺椁,还用来安放他的后妃和长子的棺椁(实际上这座陵墓只是成吉思汗和其后妃的衣冠冢,陵墓内并无棺椁。——译者注)。这座建筑与我在中国见到的其他任何建筑都不一样,它像三个并排的蒙古包,或者我干脆就叫它蒙古包吧。在“蒙古包”内部存放有许多据说曾经属于成吉思汗的物什,包括他的剑和马鞍。
成吉思汗陵
虽然这里的建筑内部给人一种博物馆的感觉,但它实际上是一座陵墓。它的中央大殿,就是三个“蒙古包”中间的那个,安放着成吉思汗的棺椁,旁边则是他的后妃和长子的棺椁。在大汗 “蒙古包”前的大理石地面上,摆满了松柏叶和其他祭品,都是供大汗在来世享用的。我发现当中竟然有一打啤酒。在大殿外面,两株杏树正花儿朵朵;而在我头顶上,两只雪雁正飞返北方。我招手拦下当天前往东胜的最后一班巴士,与雪雁们一同向北而去。
两个小时后到了东胜,这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我找到“东胜宾馆”,花五十元住进了由三个房间组合的套房,卧室里的床足有我家里的整间卧室那么大。吃罢晚饭,我躺在床上,那感觉,就像自己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位帕夏。没几分钟,我便深深地睡去。前几天的那场病弄得我现在还无精打采。这一夜,我连个身都没翻。
每天早晨六点半,东胜的大喇叭便开始播音乐和新闻,大伙就别想再睡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城市,第一次是宜川。到八点,大喇叭还在没完没了,我连忙坐上开往包头的巴士离开了。两个小时以后,我跨越了黄河最北弯道的唯一一座大桥,又过了一小时抵达包头。这时才中午刚过,在“包头宾馆”住下后,我打了一辆车,去看五当召喇嘛庙。
五当召在阴山山脉的另一侧。这里曾是中国密宗的主要中心之一。与其他地方的密宗寺庙相比,五当召的建筑风格具有明显的藏传佛教特征,透着更多密宗源头的范儿:厚墙、小窗(窗套大于窗体)、多层、平顶等,内墙面装饰着三百年前召庙初建时的壁画。我的强大之处,就在于手电和望远镜随身带。召庙内的艺术十分精美,光线却十分暗淡。要没有手电和望远镜,对那些绘画我就只能走马观花了。支撑大殿的有几十根廊柱,它们都裹着厚厚的红毯。这一方面是为了改进音响效果,另一方面是为了在冬天增添一丝暖意。
在把可看的都看完了之后,我回到包头,进行每天最后的“压轴戏”:吃晚饭,洗衣服,洗澡,早早上床。包头大街上没有大喇叭折腾人,不过我第二天起得还是很早。内蒙古空气干燥,我的衣服干得也快。很多地方一夜起来,衣服还有些发潮,在包头却干透了。我原打算从包头坐火车沿黄河上游去银川。到火车站一看,下一班火车要下午才发车。我也不打算坐巴士,太远了,路上得走十到十二个小时。因此我就想,既然到了内蒙古,它的首府呼和浩特也就两个小时的火车,我完全可以临时改变计划,向东去一趟呼和浩特。不巧的是,下一班去呼和浩特的火车也要下午才发车。而去呼和浩特的巴士每半小时就有一班,于是我就上了巴士。
一出包头市,巴士就沿着嶙峋的阴山山脊向东开去。前一天去五当召,是翻过了这道山脊的。今天我不需要翻它,只需要跟着它走。中途路过阴山脚下的一个小庙建筑群——美岱召。几百年前,这里是成吉思汗一位后人的居住地,但我一直未查明具体是哪一位后人。尽管美岱召的墙和屋顶庄严壮观,巴士里的乘客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们全都两眼直瞪瞪地盯着闭路电视里的台湾肥皂剧,那才是他们的最爱。
呼和浩特这个名字在汉语里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就好似好好的一个词发音发颠倒了。其实,它并不是汉语而是蒙语,意思是“青色的城”。五十万年前,中国游牧民族的祖先就在呼和浩特所在的这块土地上生活了。而在两千五百年前的战国时代,这里就有大规模的兵营了。大多数来呼和浩特的游客,都参加了官方组织的旅游项目,前往这座城市以北的草原,蜻蜓点水似的感受一下牧民的生活。但是我还从未见过真正喜欢这个项目的人。你的大多数时间都耗在吉普车上,只是偶尔停车去造访某个典型的蒙古人家。毫无疑问,这个蒙古人家已经接待过不知多少拨这样的游客了。“接待游客”已然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谋生手段,而原来的牧民生活却退居其次,甚至完全沦为作秀了。比较好的办法是租一辆汽车,外带一个会蒙古语的司机,连向导都省了,甚至也不用事先计划,直接把车开进草原腹地就是了。让生活回归生活本身吧。
从包头到呼和浩特很快,还不到中午就到了。巴士的终点是呼和浩特火车站。我走进火车站把包寄存了。然后开始考虑除了草原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去。查看了一下地图,我决定让自己多愁善感一把,去中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子的安息地看看——她的名字叫王昭君。
每当中国人因背井离乡而肝肠寸断的时候,总是想起王昭君。昭君是长安城皇宫里的宫女,公元前33年,她从万里之遥来到呼和浩特,与匈奴部落的呼韩邪单于成亲。两千年前,这一部落统治着蒙古的这一片地区。她是被汉朝皇帝的和亲计划选中的,除了奉旨和亲外,她没有其他路可走。当时的朝廷迫切希望通过和亲,来缓解边境地区与匈奴游牧民族的紧张关系。昭君实际上成了朝廷的一枚政治棋子。中国的作家和艺术家总爱把王昭君描绘成一个悲剧人物。“父兮母兮,道里悠长”——生离死别的时刻,最后的一次回眸,永远不能再归来的家乡和故国,永远不能再相见的父母、亲朋、童年伙伴……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呼和浩特南郊的昭君墓。这是一座人工夯筑而成的巨大土丘,坐落在一个小公园里。旁边还有几个展厅,摆着一些那个时期的手工艺品。现在是五月初,她的坟头上长满了青草,青草上开满了粉红的花朵。据说即使到了肃杀的秋天,所有的草木都枯萎了,她坟头上的青草也依然如故。因此,中国的诗人们给了她的墓一个雅称——青冢,李白说“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说“独留青冢向黄昏”。凭吊昭君墓,还有一个花絮。那天我从一位老奶奶手里买到了一支平生吃过的奶油味最浓的冰棒,是她亲手用羊奶做的。
昭君墓
从昭君墓回市区的路上,我还去看了三座建筑风格各异的寺庙。第一座也是最著名的是五塔寺。它因为一个金刚座上有五座方形舍利塔而得名。这里原来的庙已经毁灭了,现在的金刚五塔是硕果仅存的遗物。这个奇特的建筑建于十八世纪,它的墙体的贴面砖上,带有数千尊佛像浮雕。我惊异于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封建迷信的家伙”,竟然逃过了“十年浩劫”。
在金刚座的后照壁上嵌有三幅石刻,这是任何游客都不会错过的。第一幅为《六道轮回图》,描绘了佛教的生死轮回观念。我们每个人甚至每个动物都在这六道中轮回着,只有通过智慧和慈悲的度化才能解脱。第二幅为《须弥山分布图》。佛教认为须弥山是宇宙的中心,整个宇宙是围绕须弥山建立的。第三幅《蒙古天文图》。它罕见地用蒙古语标注了星辰和星宿的名称,是研究天文史的珍贵资料。
从五塔寺出来,向西走几个街区,就到了席力图召。这座召庙也不是很大,但是它的汉白玉塔、寺顶装饰甚至庭院都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绝对值得一看。不过,给人印象更深刻的,是我此行的第三座也是最后一座寺庙。那就是位于席力图召西面仅几个街区的大召寺。它有好几个修葺一新的漂亮殿堂,里面装饰着硕大的灯笼和几百只小铃铛。这些铃铛在春风中摇曳,发出优美悦耳的叮当声。在大召寺的入口处有一口井名叫“玉泉井”,是当年中国西北部地区最著名的井之一。现在这口井已经干涸。水是没了,却变成了酒。呼和浩特的“玉泉啤酒”就是以它的名字命名的。那天夜里,在火车站等候去银川的火车时,我就“以酒代水”地喝起了这种啤酒。
五塔寺
五塔寺佛像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