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待了两天,养精蓄锐之后,我又上路了。身体依然不舒服,可是,谁让我铁了心要去黄河源头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延安位于中国黄土高原的中部,这片高原以不可思议的侵蚀性地貌闻名于世,而且是越往北走越荒凉越贫瘠。而我要去的,恰恰就是延安之北——那些荒凉贫瘠的黄土地。在延安汽车站,我上了去榆林的巴士,开始了长达九个小时的痛苦旅程。不是我有受虐癖,而是没有更近的地方可去,因为延安和榆林之间的所有城镇都不允许老外进入。
巴士走了两小时,车窗外除了褐土地还是褐土地,油井架子比树林子还多。这地方真够恐怖的,就是欢迎老外来,外国人也不会有下车的兴趣。走了四个小时之后,巴士逗留在一个叫“绥德”的小县,乘客纷纷下车去上厕所。其实,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号称县城实在有点悲哀。而悲上加悲的是这里在古代发生的一个故事。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一命归天,始皇帝成了死皇帝,这两个词发音极其相似,很多中国人也分辨不出来。当权太监密谋让皇帝的小儿子继承皇位。他们以死皇帝(也是始皇帝)的名义发布假圣旨,敕令始皇帝(也是死皇帝)的大儿子扶苏和他身边的大将蒙恬自杀。唉,这位扶苏公子是个大孝子,他见是父皇的旨意,也就奉旨自杀了。他的墓就在绥德。而大将蒙恬是个机灵人,他怀疑其中有诈,并未立即自杀。蒙恬还是一个卓有成就的人。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就是他修的,据说他还发明了中国的毛笔。不过最近的考古发掘证明,比蒙恬早几百年就有毛笔了。这样,历史在两千年以后又没收了他的发明家桂冠。不过对他修长城以及抗旨的行为,人们依旧推崇。悲惨的是,秦始皇的小儿子登基后,再一次降旨命令蒙恬自杀。蒙恬这回走投无路,不得不服毒而死。他的墓也在绥德县境内。比较吊诡的是,这位新登基的皇帝两年后也被迫自杀了。伴君如伴虎,君杀臣,有时臣也弑君。一部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像范蠡大夫那样“小舟从此逝”的胜利大逃亡,千载以下又能有几人呢?
巴士过了绥德,继续行驶在黄土高原上。这里的地貌对“侵蚀”这个词又有新的诠释。褐土变成了黄土,如果不是黄土,那它就是……更大的黄土!甚至与公路相伴而行的无定河也是有河无水的黄土。过了米脂县,地貌又为之一变,黄土变成了黄沙。车到毛乌素沙漠的边缘,无定河突然来水了,清澈的河水至少有一英尺深。无定无定,顾名思义,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我想它的上游某个地方肯定下雨了。河里有了水就大不一样,广袤单调的黄土地顿时平添了些许生气。终于,足足九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到了榆林。花三块钱打了一辆三轮车,一路拉我到市北端的“榆林宾馆”。可是宾馆竟然客满了。住的不是外国人(我是全市唯一的老外),而是来公费旅游的官员们。不过,由于“榆林宾馆”是全市唯一的涉外宾馆,他们还是给我弄了一个房间。我累坏了,躺在床上舒展四肢,脑子却还在“过电影”——回想这漫长路途上的一幕幕。时间已近傍晚,但阳光依旧灿烂在窗子上,也灿烂在我的心里。可是一转眼的工夫,起风了!天黑了!只几秒钟,整个榆林已为沙尘暴所吞噬。我站在窗前,看街上那些被大风蹂躏的人们,他们弯着腰,侧着身子,在风中吃力地蹒跚着。突然,一阵更猛烈的沙尘暴袭来,这些人眨眼间全不见了。仅仅半个小时后,沙尘暴消停了,真是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街上的行人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他们像从一场梦境中归来,或者说从一幕蓬莱仙境中归来。海市蜃楼?对!中国人是这么说的。
这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这回来的又是一位外事警官。此人姓王。他问我来榆林干什么,并说外国人很少来这里。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溯黄河而上的人,希望造访黄河泥沙的“大本营”。据郑州黄河博物馆的人说,黄河的多数泥沙来自榆林地区的支流。我提出去看看榆林市东南的佳县和东北的府谷县,这两个县的县城都在黄河岸边,不远处都有支流河口。王先生说佳县不对外国人开放,府谷县不清楚。他说会帮我打听一下,然后就告辞了。
我累得去宾馆餐厅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强打精神去了,点了最简单的饭菜:炒米饭和西红柿鸡蛋汤。吃完回房洗了个温水澡,准备睡觉。这时候夜幕刚刚降临,无疑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隔壁房间的干部们正在“开会”,实际上,这种“开会”基本上就是度假的代名词(我始终没闹明白他们这个会的主题)。
那天夜里,我头晕、发烧、打冷战。第二天一早,我给前台打了电话,请医生来看病。毕竟一口气在路上奔波了六周,没停下来歇过一天,这回终于趴下了。在中国,我通常把一次旅行限定在三周之内,最多不超过四周。显然,这回我已经对自己破戒了。一个小时之后,医生到房间给我打了两针。我没问他打的是什么针,管他呢。他要求我至少卧床休息两天。医生走后不久,我发烧和打冷战的症状就消退了。可是我还是没搞明白我的病因何而起,得了,就叫它“黄河流感”吧。谢天谢地,但愿我能好起来,可千万别再加重了。到了第二天,我依然感到身体发飘,下床去卫生间都头晕目眩的。于是,我决定遵医嘱卧床休息两天。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医生每天都来看一次。王先生也是如此。一日三餐有人送简单的饭菜——多数时候是汤和肉包子。如果宾馆的环境安静舒适一些,我也许会卧床再休息个一两天,可是这两天我已经受够那些“开会者”了。他们闹腾得我犹如在地狱煎熬一般。于是,第三天早晨王先生到来后,我告诉他想去榆林的一些景点看看。他答应替我安排。一个小时之后,他开着一辆吉普回到宾馆。他显然是不希望我给他惹出乱子来,于是自愿做了我的向导兼监护人。我出吉普的租金,但不用出导游费。虽然他的身份有些微妙,但我还是比较高兴。毕竟我身体不舒服,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
在中国古代,榆林是一座边境城镇。它正好在蒙恬长城的内侧,这表明它属于汉人的统治范围。在榆林市北几公里处的沙漠里,依然可以看到蒙恬长城的遗址。这正是我们要看的第一个景点。不仅那段长城本身保存完好,而且还有一座叫“镇北台”的巨大要塞。它建于1607年,外砌砖石,内筑夯土,高达三十米,既可做烽火台,也可做瞭望塔,而且它还像一座截了头的金字塔,矗立在沙漠之中。我们跟着景点看管人,登上“金字塔”顶,纵目远眺。看管人说,就在城墙的外侧过去有一个集市,游牧民族用马匹交易汉人的商品。现在集市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只有大大小小的沙丘,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从四面八方向地平线延伸。在这片不能住人的地方,很难想象会出现一个集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是,在远处一片沙丘的后面,我分明看见一块绿色的田野。按王先生的说法,这正是中国最成功的沙地复垦项目之一。
榆林地区有大约二十万亩沙漠,自从1950年以来,有一半(十万亩)已用于农业耕作。这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如果亲眼看见浩渺的沙丘旁边有一块绿色的田野,你是永远不会忘怀的。但是王先生告诉我,见证沙地复垦项目的最佳地点,并不是这里,而是榆林沙地植物园。它在镇北台以西一公里,在沙地里试种着一百七十多种植物。在这个植物园的某些园区里,我还看到如何一步步先在沙地里种地被植物,然后种灌木,最后种乔木。最大的亮点出现了——在我走过植物园的时候,一只花脖子野鸡呼啦啦地飞出灌木丛,消失在乔木林子中。它一下子把整个心灵、整个世界同时点亮了。
镇北台
看到沙地复垦项目正在大面积地进行中,心情为之一爽,但身体还是不太舒服,我于是向王先生建议回宾馆。可是他还想带我去看另一个好地方。在回城的路上,我们离开主路,在一条岔道上行驶了一公里左右,到了一个名叫“红石峡”的地方。这里的风光比沙丘边的绿地又胜一筹。峡谷两边的崖壁全是红石头,而崖壁之间是一条清澈的河。不过给我印象更深的,还是峡谷沿途的庙宇、窟龛和石刻。密布崖壁的窟龛和石穴,里面雕刻着佛和天上神仙。书法石刻更是让人目不暇接,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此地第一座庙宇的建造。真是美极了,什么是沙漠中的绿洲?这就是!这里就在榆林市北边,离市区不过三公里,我就纳闷为什么游客会这么少?按照王先生的说法,是因为不通公交。不过我注意到,和尧庙一样,这里也是年轻情侣的洞天福地。他们不害羞,两人一辆自行车就来了。也许美景是爱情的催化剂吧。假如身体好点儿,我会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可是很遗憾,我的头晕又犯了。
我们不得不回到榆林市里。下午我小睡了一觉,本指望能缓过劲儿来,可是效果不佳。这样倒也省心了。反正除了王先生带我去看的少数几个地方之外,周边的大部分景点都不对外国人开放。不过有那么一个地方,不让看我还是觉得挺遗憾的。此地在榆林市以西一百二十公里,周边人烟稀少。公元五世纪,匈人(Huns)在东欧四处劫掠,他们的对手匈奴人(Hsiung-nu)则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大夏”。 公元413年,大夏王朝在榆林市以西建筑了自己的都城“统万城”。这一年,罗马城遭到洗劫;这一年,高僧鸠摩罗什去世;这一年,中国已经四分五裂,包括大夏在内的许多小朝廷相互混战。大夏王朝只存活了不到二十年,然而这座都城却保存了一千五百年。事实上,它是这类遗址中保存得最完整的。原因可能是那里交通不便吧。第二个原因可能是这一带非常干旱,一场雨之后有时要等若干年才会下第二场雨。尽管沙尘暴是个反面因素,但从照片上看,这古都城的内城墙几乎跟新的一样。它高达十米,每边长五百米,四角各有一个三十米高的塔,此外还各有一个鼓楼和钟楼。都城的统治者虽然是匈奴人,都城的样式却是模仿的汉人。考古学家认为,都城的各宫殿可以容纳几千名官员和一万名侍者。今天这都城是彻底废了,整个被毛乌素沙漠一望无际的黄沙给圈起来了。顺便说一句,毛乌素沙漠是鄂尔多斯沙漠的南半部分。
红石峡
王先生说,老外不允许看统万城,不过嘛,府谷县还是可以看的。府谷在榆林东北一百公里,开车去要穿过毛乌素沙漠的一部分。由于榆林和府谷之间几乎没有公交,王先生同意再次为我租吉普车。于是第二天我就在王先生的陪同下,开始了榆林之北的府谷行。
车刚出榆林市区,我们就被毛乌素沙漠包围了。这毛乌素沙漠还真不是吃素的。根据地图,它南北宽一百公里,东西长四百公里。毛乌素在蒙语里是“坏水”的意思。有趣的是,这个词译成汉语,含义就变得与水质无关,与人品有关了,“满肚子坏水”绝不是指某人拉肚子。坏水也罢,甚至没有水也罢,再甚至公交有一趟没一趟也罢,这公路倒是挺好的,大部分都是水泥路段。
车刚过窟野河,我请求停一下。这河里的泥沙量貌似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我猜想它的上游一定经常发生史上最强烈的沙尘暴。如果这里下雨,那好了,简直就是在演习末日来临。考虑到窟野河的特殊性,我对它拍摄了很长时间。这条河里确实有水,而且看起来是好水不是“坏水”。拍摄完河,我又拍了岸上的土山。正是这座土山,在神木县城一带把窟野河的河道压迫得窄窄的,变成一把漏斗,向东注入黄河。现在是四月,离夏季的狂野沙尘暴还有几个月,但这条河似乎已经饥渴得做起了“夏梦”(它绝不做春梦)。
那座压迫窟野河的土山叫二郎山。山上有很多可以追溯到明朝的祠堂和庙宇。但是和神木县周边的其他景点一样,整个二郎山也是不给老外看的。我只好在亲爱的伙伴王先生的陪同下,越过窟野河,穿过神木县,继续前行。王先生对我的行为很关注,见我没有看不该看的地方,他很放心很舒坦。可我却有点不爽,好像一个初赴社交舞会的青涩少年,总受人监护和指导似的。他本来可以更省心的。可我还在发烧,连走路都头晕,只好让他多担待些了。一到府谷县城,我就住进了城里唯一的一家宾馆,一头扎进被窝里,一躺就是三天。除了医生偶尔来打针和吊葡萄糖,我就一直没起过床。没办法,要摆平“黄河流感”,我得先把自己摆平了。到第三天,我终于能起床撑一段时间了,便走到黄河岸边,拍了一些拴在河堤上的小船。无奈身体还是发飘,我走回宾馆继续睡觉。对于府谷县的印象,我就只记得我又睡了一晚,第二天就离开了,坐每天一趟的巴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东胜。
窟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