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一七○二~一七一二年)的爆发,让贝勒米原本就动荡不安的生活,变得充满更多的不确定性。开战时他十三岁,正在商船或皇家海军的战舰上当打杂男孩。战争结束时,他成长为技术纯熟的水手,能引导船只行驶一千英里,还能操作铁钩、火枪与大炮。
战争开始的头几年,英格兰与法国海军有两次大型的舰队交战,只有皇家海军最大型的船只战列舰(ship of the line)参战,那些船都是有三层重加农炮的大型笨重木头碉堡。[1]这些一级、二级与三级船(first-,second-,third-rates)速度过于缓慢笨重,无法用在像是护送商船、攻击敌方运输线,或是巡逻加勒比海不明暗礁与浅滩等较具机动性的任务上。这类船只的建造目的很明确:在大型交战中加入战线。
如果青少年时期的贝勒米曾不幸地被强征队捉住,很可能会登上战列舰,因为大多数人力都被征调到这类船舰上。海军的七艘一级舰有八百名船员,他们挤在两百英尺长的船身里,里头放着一百门重炮,以及几个月的补给与食物储备,包括活生生的牛、绵羊、猪、山羊与家禽。[2]贝勒米会在如雷的战鼓声中,从吊床上被唤醒。大型战舰驶向战线,距离后方船舰两百码、前方船舰两百码时,鼓声会呼唤所有人就位。敌人的船也会排出类似阵仗,经过数小时或甚至数天的调动后,两排阵线将交错激战。有时会以几英尺的距离交错,把三十二磅重的炮弹射向对方船身。这些炮弹可直接炸裂人们的身体,让内脏四溅,断头飞出,拥挤的枪炮甲板上满是人肉与木头碎片。暴露在甲板上的大炮,通常装着霰弹(grapeshot)或是两个串在一起的炮弹,两者都能把一群人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索具上的神枪手会瞄准敌人军官,或是如果两艘船并排,他们会把原始的手榴弹抛进对方甲板。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船上的每一寸地板,很快就会布满鲜血与断肢,船舰因风倾斜时,那些东西就会从船上排水管道缓缓流出。一名曾参与类似战役的老兵回忆说:“我想象自己身处地狱之中,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恶魔。”[3]
早期的几场交战夺走了数千人性命,但那只是开头而已。一七○二年八月,七艘英格兰的战列舰与四艘法国的战列舰,在哥伦比亚(Colombia)一场持续六天的战役中交锋,两方都没有损失任何一艘船。两年之后,五十三艘英格兰与荷兰的战列舰,与五十艘左右的法国船舰,在西班牙马拉加(Málaga)对峙,那是这场战争中最大型的海军交战。持续一整天的舰队级屠杀,最后以平局收场。
英格兰皇家海军靠着机缘,在战争早期就重挫敌手法国与西班牙。一七○二年十月,一支英格兰舰队在西班牙北部海岸一处类似峡湾的地方,困住十二艘法国船以及大部分的西班牙海军,后摧毁或虏获了所有的敌船。五年之后,一支英格兰与荷兰联军攻下法国港口土伦(Toulon)及夺占大量军舰,致使法国后续无力动员舰队。此后,英格兰许多战列舰的船员战死的可能性大幅降低,不过,疾病、意外与虐待依旧带走了将近一半军人的性命。[4]
如果贝勒米在商船上服务,而不是海军,这些早期的英格兰胜仗会让他的生活更危机四伏。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经历几场败仗后,决定不将这场海上战争的矛头对准英格兰海军,而是对准英格兰商船,以求切断这个海岛王国的财富与补给来源。法国海军因此集合数支由轻巧战舰组成的中队。不过,法王路易十四决定把这件事外包给私掠者会比较便宜,他提供慷慨补助,鼓励臣民建造自己的私掠船。马拉加之役后,法国派出大量人员众多的私掠船,[5]这些船通常配备十门到四十门炮。光是法国海峡港口敦刻尔克(Dunkirk),就驶出超过一百艘私掠船。再加上从加来(Calais)到马提尼克等法国港口驶出的数十艘船,法国私掠船每年拿下超过五百艘英格兰与荷兰船只。古巴及其他西属西印度群岛(Spanish West Indies)势力范围的西班牙私掠船,也每年拿下数十艘受害船只。害怕被虏获的英格兰商船,无法离开多佛及其他英格兰港口。
法国与西班牙很快就自食恶果,蒂奇与罗杰斯会让两国吞下苦药。
英格兰殖民地牙买加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前或之中的某个时间点,蒂奇前往美洲以寻求更好的出路。他搭上某艘不知名的船,前往宽阔的牙买加罗亚尔港。
当时,牙买加成为英格兰殖民地已有半个世纪,但还是会让人发现,那是个非常不英格兰的地方。那个地方太阳毒辣,笼罩海面上的不是寒冷的迷雾,而是闷热至极的空气,让穿羊毛的英格兰居民窒息。蒂奇找不到任何类似埃文峡谷的温和起伏的丘陵,火山山脊穿透丛林地表,喷出漫天蒸汽与硫黄。从欧洲来的路上,海洋失去颜色,清澈到可以看见砂质珊瑚底,以及多彩多姿的水底生物,能见度甚至超过水下一百英尺。那里有会飞的鱼、会说话的鸟,以及为数众多的巨大龟类不断大批地从海里爬出来,产下一堆堆大如成年雉鸡的卵。秋天时,暴风雨袭击小岛,城镇可能因此遭铲平,沙滩上布满碎裂的船只。有时候,小岛会被地震震醒,那里的城镇、大农场、人类就像大量臭虫一样被抖落。除此之外,牙买加及其他岛屿还以像是疟疾、黄热病、痢疾、瘟疫等各种看不见的传染病,来欢迎新居民。
蒂奇的船为了进入这座殖民地的主要港口,绕行长长的多沙岬角,以保护这个锚地的南方入口。这个岬角的顶点是罗亚尔港,曾是英格兰在美洲最大型、最富裕的殖民地,商人借由兴盛的蔗糖与奴隶贸易,创造出“极致光辉”(height of splendor)。[6]但蒂奇抵达时,罗亚尔港有许多地区是浸在水里的,这是一六九二年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造成的,城镇部分区域遭到吞噬,其余地区则几乎夷平,七千名居民至少死了两千。[7]一七○三年,一场大火把剩下的东西烧到几乎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石头碉堡保护着港口入口,以及一栋被困住的房子;由于沙质岬角在地震中塌陷了一部分,那片土地现在变成一座小岛。[8]曾以繁华与堕落闻名于世的罗亚尔港,到了蒂奇的年代,已经不比贫民窟好到哪里去了,在造访者眼中,“低矮、窄小、不整齐”的房屋街道比伦敦最贫穷的地区还糟糕。牙买加当局还雪上加霜,强制当地奴隶把尿桶拿到罗亚尔港位于迎风区的秽物集中堆放处,造成恐怖恶臭,下午海风开始吹拂的时候,居民都苦不堪言。
带着臭气的风环绕着罗亚尔港,进港船只穿梭在牙买加的这座繁忙港口,与岸旁的单桅贸易船、远洋奴隶船,以及海军护卫舰错身而过。一七○三年大火的幸存者在北海岸蓝山(Blue Mountains)脚下形成新聚落金斯敦(Kingston),大部分船只都在那一带下锚。往东走,一条蜿蜒泥泞的道路经过奴隶的简陋小屋与蔗糖田地,朝着五里外的圣雅各德拉维加(St.Jago de la Vega)或西班牙镇(Spanish Town)聚落方向而去。最近,安妮女王刚指定那个地方成为殖民地新首都。
牙买加的名声不太理想。伦敦作家沃德曾在一六九七年造访该地,没说什么好话。他宣称:“这里是游民的垃圾堆、破产者的庇护所,以及我们在监狱用的厕所。”牙买加“病态如医院、危险如瘟疫、炎热如地狱、邪恶如恶魔”。这个地方是“世界的粪堆”,这个“不知羞耻的废物堆……是(上帝)建立这个世界的美好秩序时,忘了的地方”。他义愤填膺地评论这个地方的人们:“除了钱,心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会不择手段去赚钱,因为致富是他们眼中唯一的幸福。”[9]
位于金斯敦与罗亚尔港码头后方的那个岛,被划分为大型养牛场与蔗糖大农田,这些资产的主人大多不住在这里,靠着在这里获得的利润,他们在英格兰家乡过着相对安全舒适的生活。数十年来,英格兰政府把这座岛的大农场,当成倾倒不受欢迎人物的垃圾场,包括清教徒及其他宗教异议人士、苏格兰与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拥护者、反叛王权失败的起义人士、没有土地的农民、乞丐,以及大量的平民罪犯,统统成为蔗糖与棉花农场主的奴仆。[10]大量契约佣工死去,他们在农场主的田地上工作,承受永远罩顶的毒辣阳光,最后染上热带疾病而死。其余没死的人就逃跑,加入一六六○年代与一六七○年代以罗亚尔港为基地,攻击西班牙船运的私掠船。
蒂奇在一七○○年代早期抵达时,大农场主已完全放弃契约佣工,改用被带到岛上的大量非洲奴隶。这个时候的牙买加,已不只是允许奴隶制的社会,而是完整的奴隶社会。[11]每年数十艘船从西非抵达这里,吐出数千名奴隶。尽管非洲人的死亡率大幅超过出生率,岛上的奴隶人口也已经是一六八九年时的两倍,高达五万五千人,到了一七○○年代初期,已经以八比一的比例,大幅超过英格兰人口。[12]金斯敦与罗亚尔港之外的地方,牙买加住着小群的白人农场主、管理者,以及仆人。他们随时活在恐惧中,害怕在农场、牧场、糖厂工作的非洲人会在海上暴动。为了维持秩序,英格兰通过了严厉的奴隶法案,让奴隶主几乎可以用任何方式惩戒被抓住的黑人,但无故杀害要罚二十五英镑。奴隶可能受到的惩罚包括阉割、砍去四肢,或是活活烧死,而且不需要经过法院审理。[13]此外,只需要任何三名地主与两名法庭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就能通过几乎所有他们喜欢的判决。[14]一位居民如被发现藏匿可能犯过罪的逃跑奴隶,将面临一百英镑的罚款,大多数人四年都赚不到那么多钱。即使如此,每年还是有数十名黑人逃跑。他们在山里建立起简陋聚落,在那里种植作物、扶养家人、信仰自己的宗教,以及训练神出鬼没、劫掠大农场的丛林战士。他们释放奴隶,杀掉英格兰人。这些逃亡者的首都是南尼镇(Nanny Town),据说他们的领袖是一名强大的年长女巫南尼奶奶(Granny Nanny),这名女巫用魔法咒语保护自己的战士。[15]
战争在一七○二年爆发时,牙买加的农场主不仅要担心奴隶造反,还要担心敌人入侵。牙买加是一座身处西班牙人控制的海域的岛屿,位置在西属古巴(Spanish Cuba)附近,离其他所有的英格兰属地都有好几百英里远。一七○三年,法国和西班牙势力占领并摧毁了离牙买加最近的英格兰邻居拿骚,推翻当地政府,迫使居民迁到林子里。牙买加没有理由不担心自己将是下一个。
从西班牙的角度来看,英格兰从一开始就不该在新世界殖民。一四九二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是替西班牙“发现”美洲的,尽管他从未踏上北美或南美大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第二年,教宗亚历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代替上帝行使旨意,把整个西半球给了西班牙,虽然这片土地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未经探索。从纽芬兰一直到南美尖端,教宗全给了西班牙,唯一的例外是把东边,也就是今天的巴西,给了葡萄牙国王。不幸的是,亚历山大教宗赐给西班牙国王的领土远远超过后者能掌控的范围,这一共一千六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是西班牙本土的八十倍大,而且这两块大陆早已居住着数百万人民,有些已经组成强大的帝国了。西班牙在十六、十七世纪征服与殖民中南美洲时,已经耗尽国内资源,西班牙国王不得不把美洲东北部寒冷、没有金子的森林,让给新英格兰、新荷兰(New Holland)和新法兰西(New France)的殖民者,但弗吉尼亚以南的一切,西班牙人认为,那是他们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包括西属佛罗里达(Spanish Florida)、巴哈马,以及广大的西印度群岛。
到了一六○○年代初期,显然就连这片地都太大,西班牙无力殖民与防御,其他欧洲强权开始蚕食鲸吞加勒比海区域。西班牙总人口才七百万,[16]只能殖民加勒比海最精华的区域,也就是南美大陆这块所谓的西班牙大陆(Spanish Main)沿岸,以及古巴、波多黎各、牙买加与伊斯帕尼奥拉岛。他们尽了最大努力巡逻零碎区域,即从佛罗里达外的巴哈马浅滩区(Bahama Banks)一直延伸到南美海岸的特立尼达岛(Trinidad)之间的那数千座小型的、较少有价值的岛屿。不过,他们的敌人依旧设法占据了几座岛,并盖起碉堡,以保护自己的新兴殖民地。法国拿下小小的马提尼克、圣卢西亚(St.Lucia)与瓜德罗普(Guadeloupe);荷兰拿下就在西班牙大陆旁的古拉索(Curaçao)与波奈(Bonaire);英格兰则把心力放在西印度群岛远东端的小岛,在一六二四年殖民了圣克里斯托弗、一六二七年殖民巴巴多斯、一六二八年殖民尼维斯(Navis)、一六三○年代初殖民安提瓜(Antigua)与蒙特塞拉特(Montserrat),并在一六四○年代殖民巴哈马部分小岛。一六五五年,一支英格兰远征队攻占牙买加,这块陆地比所有其他小岛加起来都大,约四千四百平方英里,比康涅狄格或北爱尔兰略小一些。英属牙买加(English Jamaica)跨越欧洲及西班牙大陆之间的主要贸易通道“向风海峡”(Windward Passage),因而对西班牙的贸易造成威胁,西班牙人自始至终一直想夺回那块地方。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牙买加的农场主没有理由不担心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入侵。英格兰皇家海军大部分的战舰都被绑住,不是保护英吉利海峡,就是护送商船,挪不出资源来保护四散的加勒比海殖民地。战争期间的大多数时间,圣克里斯托弗、尼维斯、安提瓜、蒙特塞拉特等背风群岛殖民地唯一的屏障,就是一艘五级护卫舰,长期以来,完全没有海军保护。[17]巴巴多斯地处危险的法国殖民地马提尼克与瓜德罗普附近,最多只有一艘四级和五级舰保护。巴哈马殖民地完全没有保护,不断被法国与西班牙侵略者焚毁。即使是皇家海军的区域总部牙买加,也通常只有六艘战舰待命,而且那些战舰很少大过四级舰。
此外,驻扎在各殖民地的护卫舰也无法有效相互支持,光是从一地抵达另一地,就可能是办不到的事。当时的横帆(square-rigged)战舰,最多只能驶进纬度六十八度[18]附近的风里,再加上海风与海浪会阻止船只航向目的地,它可能前进不了多少距离,或是完全动弹不得。由于信风从东边吹来,船只就能因为风在背后吹,轻松地从巴巴多斯或背风群岛等地来到牙买加。反过来说,从牙买加要到巴巴多斯则极度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往欧洲的船会转而选择乘着墨西哥湾流到大西洋沿岸地带,最后靠着强劲的西风穿越北大西洋(North Atlantic)回去。巴巴多斯如果遭到攻击,牙买加不太可能有任何人能伸出援手。小型、较为灵活的单桅帆船与斯库纳纵帆船较能驶进风里,并在小岛之间来往传递信息,但即使如此,也得耗费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所以基本上每个殖民地的海军分队只能靠自己。[19]
除此之外,战舰的状态几乎连航行都没办法,更别说与敌人交战了。热带气候让船帆与索具腐朽,还会腐蚀船上装置与船锚,而这些东西在西印度群岛都很难更换。[20]如果主桅在暴风雨或战役中损毁,整艘船得一路回到新英格兰才能换上新桅,因为岛上没有合适的木材。更糟的是,海洋本身是船蛆(shipworm)[21]的温床,那是一种狼吞虎咽的食木寄生虫,可能会钻破战舰的橡木船壳,造成船只漏水。对付这种寄生虫的唯一有效方法,是每三个月倾斜船身清理一遍:先清空整艘船,然后在浅水里把船歪到一边,然后再歪到另一边,刮出与清理所有的寄生虫,以及附在船底生长的生物。小型船只可以在地势缓缓倾斜的海滩上做这件事,但像海军护卫舰这类大型船只,就需要更大的底座放置船只,例如特别建造的码头或是一艘旧船的船身,而一般来说,小岛上没有这些东西。因此,牙买加小舰队在一七○四年试图从罗亚尔港出航击退谣传中的法国攻击时,二十门炮的六级舰“海马”号(HMS Seahorse)就发生漏水问题,而且严重到必须立即返回港口,五级舰“实验”号(Experiment)的状态也不足以出航,另外两艘牙买加支持舰(support ship)经判断,结构太不结实了,无法上战场。[22]一七一一年时,背风群岛总督上报当地唯一一艘驻扎舰“状态恶劣,船帆与索具大多毁损,简单来说,由于缺乏库存,每样东西都失修,要是派这艘船前往背风群岛”保护出海的商船队,“船不可能再次掉头迎风,将不得不驶向牙买加或新英格兰”。[23]
船员的状态往往比船身还糟。原本就饱受差劲饮食、无情纪律、风吹雨打与疾病之苦的人,无力适应加勒比海新环境的闷热潮湿。他们身上穿的羊毛衣、赖以生存的腌制肉类、啃不动的饼干,以及大量的啤酒与朗姆酒,更不可能帮助他们。水手一旦暴露在疟疾、黄热病、天花、麻风病等热带疾病之下,就会像苍蝇一样倒下。[24]一七○六年,当时的牙买加司令威廉·克尔(Commodore William Kerr)因为疾病失去众多人员,无力离开罗亚尔港的港口,执行计划好的年度西班牙宝船攻击。[25]接下来的几个月,英格兰舰队粮食短缺,无法从牙买加人那里取得足够的补给。牙买加人和其他英格兰殖民者一样,拒绝种植或食用热带农产品,靠着从英格兰或北美进口的面粉与腌肉过活。[26]等到克尔司令的官方补给在一七○七年七月抵达时,他大部分的手下都死了,他不得不从刚抵达的船上征调大量人力,只为了返航。
这些英格兰战舰即使能行驶,也无法与游荡在从马提尼克到瓜德罗普的加勒比海海面上的大量灵活的法国私掠船竞赛。私掠者使用的敏捷的单桅帆船与双桅帆船,比横帆船更能驶进风里。一七一一年驻扎在巴巴多斯的查尔斯·康斯特布尔舰长(Captain Charles Constable)警告当地总督,说法国私掠船航行状态“极佳”,通常没有任何帆式军舰能抓住它们。“一看到任何帆式军舰……它们只会加速驶进逆风里,继续寻找我们的商船,然后通常确实会拦截下来。”[27]他建议总督,必须帮自己弄一艘能挑战私掠船的“绝佳单桅帆船”。
英格兰人必须以暴制暴,牙买加商人也跃跃欲试。
各方私掠船相争
私掠船在罗亚尔港的历史悠久。[28]在一六六○年代至一六七○年代,亨利·摩根及其他加勒比海盗奉牙买加总督之命,袭击西班牙航运。这些私掠者虏获数百艘西班牙船只,把它们带到罗亚尔港,由附属海军法院(Vice-Admiralty Court)宣判为合法战利品。加勒比海盗把百分之十的战利品交给海事法庭,[29]这对他们累积的惊人财富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加勒比海盗据说一个人一次狂欢,就会挥霍掉两三千枚八里尔银币(五百至七百五十英镑)。加勒比海盗逐渐消失的数十年间,牙买加商人深切意识到私掠船多么有利可图。他们一得知自己的国家参战后,就立刻提供配备给私掠船。一七○二年夏天,九艘这样的船载着五百多人,从牙买加航向西班牙大陆。他们烧毁与掠夺了好几个西班牙在巴拿马与特立尼达岛的殖民地,并在接下来的春天回到牙买加,船上满载着奴隶、银子、金粉及其他贵重货物。[30]一七○四年,一艘牙买加私掠船击败一艘二十四门炮的法国船舰,并与皇家海军的护卫舰连手,开始清扫敌方私掠船的航线。[31]
战事扩张时,牙买加私掠船增加到三十艘,每艘船上载着七十到一百五十人不等,等同于岛上白人男性人口的四分之三。[32]一位居民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回忆道:“这座岛上的人大力鼓励私掠船,虽然他们有时会遭逢重大损失……但每天带回岛上的丰富战利品,就已提供足够的报酬了。”[33]
蒂奇在这类私掠船上待过,它们在古巴与伊斯帕尼奥拉岛[34]附近水域绕行,攻击防卫不足的西班牙商船。有时它们在背风群岛、佛罗里达海峡(Straits of Florida)、韦拉克鲁斯(Vera Cruz)及西班牙大陆其他地带的岸边航行。蒂奇在私掠船上时,从未成为船长,虽然他大概曾升到需要熟练技术的职位,例如副手[mate,船长的主副手(chief lieutenant)]、船需长(quartermaster,负责船上运作)、水手长[boatswain,指挥登陆队(landing party)],或是炮手(gunner)。可以确定的是,他学会了在加勒比海穿梭的技术,知道如何航过岛屿间危险、无标识的航道,以及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隐秘锚地,在哪里寻找食物、饮水,以及可以清理单桅帆船船身的好海滩。另外,他还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到哪里寻找与虏获丰厚的战利品。
觊觎西班牙宝船队
同时,在大西洋的另一头,伍兹·罗杰斯也把目光放在私掠上。布里斯托尔商人因为法国私掠者而损失大量船只,很多人都想报复,也想找机会弥补部分损失。数十人申请装配私掠船的委任,或是至少让自己留下武装商船出航时恰巧取得的部分战利品。这类申请在伦敦广受欢迎。安妮女王十分关切海运损失议题,甚至在一七○八年颁布法令,取消海军部可分享战利品的权利;自此之后,私掠船船主与船员可瓜分所有掠夺而来的物品。战争期间,私掠任务或称“私掠许可证”(letter of marque),授给了一百二十七艘布里斯托尔船只,[35]其中至少四艘由罗杰斯部分持有。
罗杰斯一辈子都是活跃的奴隶商人,他早期的私掠冒险也不例外。他的第一个委任是,他与三位布里斯托尔商人共同持有的一百三十吨重的“惠史东战舰”号(Whetstone Galley)。[36]这艘罗杰斯以岳父名字命名的船有十六门炮,但本身并非私人战舰,而是一艘武装奴隶船。布里斯托尔的海关记录显示,“惠史东战舰”号在一七○八年二月三日,带着价值一千英镑的货物离开布里斯托尔,预备前往非洲奴隶海岸(Slave Coast of Africa)。船长托马斯·罗宾斯(Thomas Robbins)应该在抵达几内亚(Guinea)时,用货物买下两百七十名奴隶,然后载到牙买加卖掉。但罗宾斯并未到达非洲,在驶出英格兰之后,“惠史东战舰”号就遭法国私掠船虏获了。
一七○七年三月,罗杰斯取得“尤金战利品”号(Eugene Prize)[37]的私掠许可证,他与其他商人共同拥有这艘私掠船。整艘船重达一百吨,有八门炮与二十名武装船员,而且显然是行驶在家乡附近的。此外,罗杰斯只为“尤金战利品”号的每一门炮,提供一枚炮弹。而他接下来投资的私掠船,才会跑到更远的地方。
战争开始的前几年,罗杰斯在布里斯托尔度过。一七○七年年尾,一名访客来见他,原来是他父亲的老朋友航海家丹皮尔。丹皮尔在四年半前战争开始时离开布里斯托尔,跑到太平洋上从事一场非常大胆且不寻常的私掠任务。[38]这次他又来到这里,是希望能说服他的商人朋友,赞助另一项类似的任务。这位五十一岁的船长得知老罗杰斯去世的噩耗,相当沮丧,没想到老友的儿子,会成为他更有力的支持者。
对当时大多数的英格兰商人来说,太平洋依旧是未知的领域。西班牙垄断了这片浩瀚海洋的所有欧洲贸易,殖民菲律宾、关岛(Guam),以及美洲全部的太平洋海岸,范围从南智利冰冻的峡湾,一直到下加利福尼亚半岛(Baja peninsula)洛雷托(Nuestro Señora de Loreto)那贫瘠的传教印第安村庄(pueblo)。西班牙人认为,自己占据的太平洋很安全,不会有人攻击,特别是东边。船只若要靠近东边,只能壮着胆通过南美洲南端德雷克海峡(Drake Passage),那里海况恐怖,是全世界惊涛骇浪的故乡。英格兰人同意这个看法,称太平洋为“西班牙湖”(the Spanish Lake)。
丹皮尔知道这并不完全正确。他曾三度环游世界,两次经过德雷克海峡,劫掠巴拿马与秘鲁城镇。此外,他曾以“雄鹿”号船长身份,探索澳洲与新几内亚(New Guinea)。丹皮尔知道,巨大的财富正等着找到门路闯进“西班牙湖”的人。
墨西哥与秘鲁的金银矿,助长了西班牙帝国的声势。[39]大批沦为奴隶的印第安人劳动到死。但光是秘鲁波托西(Potosi)的“银山”,每年就产出价值两百万比索(五十万英镑)的贵金属,墨西哥与秘鲁其他的金银矿又多贡献八百七十万比索(两百一十七万五千英镑),而新世界没有太多东西可买,这一切的财富必须运回西班牙,因此需要大型宝船舰队。
到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西班牙一共有三支宝船舰队。前两支船队大约每隔一年,就从西班牙加的斯(Cádiz)横越大西洋,船上载满士兵、武器、酒、采矿设备,以及西班牙美洲殖民地需要的制成品。其中大陆宝船队(Tierra Firma)会航向卡塔赫纳(Cartagena,今日哥伦比亚),用货物交换价值数百万比索的波托西银子。新西班牙船队(New Spain fleet)前往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Veracruz),装载墨西哥出产的金银,以及第三支船队的货物。第三支船队会带着金银,从墨西哥太平洋沿岸的阿卡普尔科(Acapulco)横越太平洋,抵达九千英里之外的菲律宾马尼拉。在那里,这些马尼拉大帆船(Manila galleon)的船长——通常只有一两人——会从亚洲商人手中买下大量丝绸、瓷器,以及其他高端商品。接着,这些大帆船会载着奢侈品掉头,穿越太平洋,回到阿卡普尔科。这些货物会装在放置武装的骡子队上,穿越墨西哥,运到韦拉克鲁斯,然后搬上新西班牙船队的大帆船。新西班牙船队接着会在哈瓦那(Havana)与大陆宝船队会合,再一起通过佛罗里达海峡,回到加的斯。[40]
太平洋宝船队满载着墨西哥、秘鲁与东方的宝藏,一直是英格兰加勒比海盗、私掠船,以及皇家海军战舰垂涎三尺的目标。马尼拉大帆船则是另一个故事了。它们是浮在海上的堡垒,坚不可摧,重五百至两千吨,载着数百人及数排重炮。史上只有一个英格兰人曾虏获这样的船:一五八七年的加勒比海盗托马斯·卡文迪什(Thomas Cavendish),而且那次是较小型的七百吨帆船。丹皮尔本人曾在最后一次出航时,攻击过一艘马尼拉大帆船,但套用他手下船员的话:“它们对我们来说太困难了。”[41]丹皮尔船上的五磅重炮弹,几乎没有在宝船的热带硬木船壳上留下任何凹痕。在此同时,西班牙人的二十四磅炮弹则猛撞在丹皮尔那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船壳。尽管如此,套用另一位当时的人的说法,丹皮尔“从未中止这个打算”,[42]还急着让小罗杰斯支持他的计划。
大胆的远征计划
罗杰斯做梦都想不到丹皮尔有多急着离开英格兰。丹皮尔尽管声名远播,事业其实岌岌可危。他率领的“雄鹿”号是一场灾难:那艘重两百九十吨的护卫舰,在回到英格兰的途中沉入海里,丹皮尔和受困船员终于获救时,丹皮尔面临三场军法审判。法庭判决“丹皮尔不适合担任女王陛下任何船只的指挥官”,[43]罚他交出这趟三年旅程的所有薪资。丹皮尔在太平洋的私掠远征途中与副手吵架,失去了船员的敬重,战斗时还躲到自己用床与毯子在后甲板堆成的障碍物后头。此外,他没有好好清理船身,造成两百吨重的“圣乔治”号(St.George)和九十吨重的桨帆船“五港”号(Cinque Ports)被蛀虫吞噬,其中一艘船的船员甚至宁愿冒险待在太平洋的无人荒岛上,也不愿继续待在一艘正在分解的船上,最后蛀虫赢了,两艘船都沉了,而且在那之前还发生过一连串叛变,造成大多数船员抛弃自己的船长。丹皮尔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回到家乡,去面对各种指控他指挥不当的官司。[44]
罗杰斯对这一切几乎毫不知情,全身心投入丹皮尔的计划:一场到太平洋虏获马尼拉大帆船的私掠远征。最大的挑战是募资。丹皮尔根据经验得知,攻下一艘马尼拉大帆船,至少需要两艘武装齐全的护卫舰,还要有足够的人手组成大型登船队(boarding party)。派这样的船到太平洋将代价高昂,远超过罗杰斯可提供的资金。他们需要大量储粮与补给品,才能让那艘舰船航行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还必须有可靠又有经验的指挥团队,以在一趟长三四年的旅程中维持纪律。罗杰斯很幸运,他人脉广阔的岳父惠史东爵士刚回到布里斯托尔,而且愿意在城内的商人领袖面前,提出这个大胆的计划。
众人完全支持这个计划。市长、前市长、未来的市长、治安官、镇上执事(town clerk),以及布里斯托尔力量庞大的商人事业协会(Society of Merchant Venturers)会长全都热情参与,可能与罗杰斯有亲戚关系的友人弗朗西斯·罗杰斯也加入了。这些地方重要人士同意买下布里斯托尔造船厂已经在造的两艘护卫舰,并提供装备。[45]
“公爵”号(Duke)是两艘船中较大的一艘,重三百五十吨,配备三十六门炮。“公爵夫人”号(Dutchess)较小,重两百六十吨,配备二十六门大炮。[46]罗杰斯除了出钱投资,还获任命为这趟远征的总指挥,以及“公爵”号船长。另一名投资人是贵族出身的商人史蒂芬·科特尼(Stephen Courtney),由他负责指挥“公爵夫人”号。丹皮尔获聘为这趟远征不可或缺的太平洋领航员。其他的船上干部,包括罗杰斯的弟弟约翰,以及“公爵夫人”号副船长爱德华·库克(executive officer Edward Cooke)。[47]库克是布里斯托尔商船船长,前一年曾两度遭法国船只袭击。最大的投资人托马斯·多佛医生(Dr.Thomas Dover)也随船担任远征主持人(president),这个职位让他对战略性的决定有很大发言权,如要航向何方和攻击谁。多佛是在牛津受教育的医师,绰号是“水银医生”(Dr.Quicksilver)[48],因为他喜欢用汞治疗各式各样的疾病。众船主让他担任医疗长(chief medical officer)及水手长(captain of the marines),拥有最终的岸上军事行动决定权。这样的安排令人费解,因为他缺乏军事经验,而且后来的事件还会证明他也缺乏领导才能。
罗杰斯不占中立船
罗杰斯的远征活动不只使他成为当代名人,还让他留下十八世纪早期私掠船生活唯一的详细记载,可供历史学家研究。罗杰斯和库克两人都为这趟为期三年的旅程,留下详尽、逐日的日记,而且在返航后不久就出书,各自争取读者。再加上其他的信件、文件,两人不仅提供了罗杰斯迈向成熟期时面临指挥挑战的完整面貌,也让人了解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蒂奇、范恩以及其他私掠者要面对的情势。
远征队在一七○八年八月一日出发,船上飘扬着大不列颠的国旗。大不列颠这个词出现在一七○七年,当时英格兰与苏格兰联合成一个国家。罗杰斯必须改造船只样式、储备补给,以及招募船员,不得不在爱尔兰待上一个月。他们以三百三十三人的编制离开爱尔兰,其中三分之一是爱尔兰人、丹麦人、荷兰人及其他外国人。[49]船上很快就召开远征会议,讨论一个重要问题:他们的储酒不足,而且缺少通过德雷克海峡那艰困旅程时所需的御寒衣物。[50]罗杰斯认为酒的问题比较严重,“好酒对水手来说比衣物好”,因此,会议决定在马德拉(Madeira)停留,囤积岛上的同名酒。
航程途中,在罗杰斯拒绝掳走中立的瑞典船只后,“公爵”号的大批船员因而叛变。从船员的角度来看,这个决定剥夺了他们的战利品。“公爵”号指挥官拿出火枪与弯刀,彻夜控制后甲板,并在早上时设法拿下了叛变船员的首领。许多船长会处决叛变者,但罗杰斯知道,制造恐惧并不是赢得船员忠诚的最佳方式。他把带头的人关起来,并对主要煽动者“好好鞭打了一顿”,然后请路经的船只送他们回英格兰。[51]剩下的人只处以轻微责罚,如罚款或减少口粮配给,然后就放过他们,让他们回到岗位上。罗杰斯甚至不怕麻烦地和全体船员讲话,解释占领中立船实属不智,他告诉大家,这很可能惹来官司。这些处置瓦解了叛变者的决心,不过“公爵”号的气氛依旧紧绷了数天。罗杰斯在日记里写道,要不是船上的一般指挥官人数增加了一倍,这场叛变可能成功。
遇见“鲁滨孙”
一七○八年十二月,他们沿着南美的大西洋海岸而下,越往南,天气越冷。罗杰斯让六名裁缝为船员缝制御寒衣物,材料是毛毯、厚布(trade cloth),以及指挥官不要的衣服。他们通过人称“咆哮四十度”(Roaring Forties)的高纬度地区时,风势越来越强劲,大浪淹过体积较小的“公爵夫人”号甲板。有时,船队会被跳出水面的鲸鱼,或是大量生机勃勃的海豚围绕。罗杰斯写道,它们“通常跃到水面上极高的地方,白色肚皮朝上”。海上有大量海豹,有时还有企鹅,以及搏击长空的信天翁。一七○九年一月五日,船队进入南极海(Southern Ocean),海浪会一下子升高至三十英尺以上,船上的人甚至感觉到身上血液冲到脚底,接下来一瞬间整个人又被摔到低处,简直像失重一样。风速加大时,船长会让人爬上索具,降下上方船帆,收起下方船帆,以防船帆被拉扯成碎片。在这段时间,“公爵夫人”号突然遭逢不幸。船员放低主桁(main yard,撑住主帆的十字木头)时,有一端突然滑落,造成部分大帆掉进海里。以“公爵夫人”号航行的速度,船帆就像一个巨大的船锚猛力拉扯左舷,让寒冰似的灰色海水顺势灌进主甲板。科特尼船长下令松开其他船帆,“公爵夫人”号被抛进风里,船帆像旗帜般抖动,船头面对着高塔般的海浪。库克描述:“看到‘公爵夫人’号恐怖的进水量,我们以为下一秒就会沉船了。”船员稳住主帆,科特尼让船转向,船尾对着咆哮飓风,整艘船开始快速往南飘去,奔向当时尚无人发现的南极大陆。“公爵”号上的罗杰斯目睹这一切后,跟着“公爵夫人”号,一路深入丹皮尔警告过的布满冰山及浮冰的南方海域,心中越来越不安。
晚上九点时,春日太阳依旧高挂在地平线,“公爵夫人”号上筋疲力尽的船员走下大船舱,准备吃晚餐。他们的食物正要端上来,一个巨浪重击船尾,打碎了窗户,所有东西包括人和其他物品在内,统统向前飞过整艘船。库克相信,要是当时船舱内墙被海浪冲毁,所有人都会淹死在浸水的船舱里。一名指挥官的剑甚至刺穿库克一名仆人的吊床,幸好那名仆人当时不在。最后,奇迹般地只有两人受伤,但船的整个中段都是水,所有衣物、被褥、货物全都浸在冰冷的海水里。
不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号居然可以好好地浮在水上,撑过了这一晚。早上,风浪逐渐退去,罗杰斯与丹皮尔从“公爵”号划小船过来,发现船员“处于有秩序的困境中”,他们忙着把水排出货舱,并把部分重炮转移到较低处,以减轻船只上方的重量。“公爵夫人”号的船桅与索具上,包裹着准备被冰冷海风吹干的湿衣服、湿被褥,以及湿吊床。两名船长都认为,船被推到南纬六十二度(几乎进入南极),微微擦过已知人类足迹的最南端。这一天结束时,他们掉头往西北方走,在另一阵德雷克海峡强风中,强行前往太平洋。[52]
他们万分狼狈地离开南极驶向温暖的南半球春天时,船员开始病倒了。有的船员因为穿着湿透或冰冻的衣服好几天而染病,有的则遭到坏血病袭击。坏血病是水手最害怕的疾病,病因是缺乏维生素C。据说在航海时代,坏血病带走的水手性命,多过其他所有原因的总和。船员的身体一旦缺乏维生素C,就无法维持结缔组织,导致牙龈发黑软烂、牙齿脱落、鳞屑状皮肤出现瘀青。到最后,虚弱的水手躺在吊床上奄奄一息时,早先骨折的骨头无法痊愈,旧疤破开再度成为伤口。[53]大部分船员相信,这种病是因为穿着冰湿衣物造成的,但罗杰斯与多佛注意到,这与长期海上旅程缺乏新鲜蔬果有关。在皇家海军还无法治疗这种疾病时,罗杰斯已经在船上囤积富含维生素C的酸橙。现在,酸橙吃光了,他们必须尽快取得新鲜农产品。“公爵”号上的约翰·凡尔(John Veal)在一月七日成了第一个死去的人,他们把他葬在德雷克海峡。
丹皮尔从先前的航海历练中,得知有一处避风港,就是位于海岸四百英里外的胡安费尔南德斯(Juan Fernández)无人岛[54],他们可以在那里取得充足的补给,又不会惊动当时在智利的西班牙人。在一月三十一日,他们见到胡安费尔南德斯的V形山峰时,三十多人还生着病,七个人已经死掉了。[55]岸边的营火让众人吓了一跳,那意味着西班牙船只正在造访这座远方小岛。
隔天早上,“公爵”号与“公爵夫人”号驶进港口入口,枪炮准备就绪,不过港口却没有人。罗杰斯让船在岸边一英里处下锚,急着取得补给的多佛医生率领登陆队乘着小船上岸。他们在靠近海滩时,被一个人吓了一跳,那人穿着山羊皮,挥舞着一块白布,兴奋地用英语对着他们大吼大叫。这个随后获救的人是船难生还者亚历山大·塞尔科克(Alexander Selkirk),他的故事后来成了笛福写下《鲁滨孙漂流记》(Robinson Crusoe)的灵感源泉。
船难生还者加入远征
从一七○四年下半年开始,塞尔科克就困在胡安费尔南德斯岛了,历时四年又四个月,当时丹皮尔在他运气不好的私掠任务中曾经路过这一带。塞尔科克是苏格兰人,曾是与丹皮尔同行舰船“五港”号上的副手。[56]这艘船的船长与指挥官对司令的领导失去信心,自行离开。不幸的是,当时“五港”号的船身已长满船蛆,船在胡安费尔南德斯岛停留以便取得饮水与新鲜食物时,年轻的塞尔科克决定留下:他宁愿冒险待在岛上,也不要乘着一艘摇摇欲坠的船试图横越太平洋。依据塞尔科克对罗杰斯的详尽叙述,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处于深深的绝望之中,每天扫视地平线,期待着从未出现的友善船只。渐渐地,他适应了自己的独居世界。岛上是数百只山羊的家,在西班牙人放弃他们敷衍的殖民尝试后,它们是那些被留下来的动物的后代。后来,塞尔科克学会追赶与赤手空拳地抓住那些羊,盖了两间小屋,墙壁是山羊皮,屋顶是草。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他起居的地方。他在屋内读圣经,唱圣歌,以及对抗趁他睡觉时啃食他脚趾的成群老鼠。塞尔科克靠着喂食与亲近岛上的许多野猫,击败了那群啮齿类动物,他的小屋旁有上百只猫闲晃着。塞尔科克为了预防意外与疾病造成的缺粮,设法驯服了几只山羊。他亲手养大那些羊,有时还会在孤单的小屋里和那些羊跳舞。衣服磨破时,他借助一把刀和一根旧钉子,用羊皮缝制新衣,并让脚上长茧来代替鞋子。他很少生病,吃着健康的芜菁、山羊肉、小龙虾与野生包心菜。有一次,他差点没能避开一支西班牙登陆队。他躲在树上,追捕者就在下面小便,但没注意到他就在上头。
虽然塞尔科克很兴奋地和罗杰斯的船员打招呼,但发现从前的司令丹皮尔也在船上服务之后,便不愿意加入他们。库克写道,塞尔科克非常不信任丹皮尔,甚至“宁愿选择继续活在孤寂中,也不愿意和(丹皮尔)一起走,直到得知这趟远征不是由他指挥才同意随行”。[57]多佛医生和登陆队向这位落难者保证,要是他在船上生活不满意,他们就会载他回岛上。塞尔科克帮忙捕捉小龙虾报答众人,把小龙虾堆到船上,接着,众人把他载到“公爵”号上。罗杰斯说自己第一次见到塞尔科克时,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比山羊皮原本的主人还野蛮。他在日记上写道:“他第一次登上我们的船时,因为太久没用,忘掉了许多母语,我们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话似乎只有片段。”“我们给了他一点酒,但他不愿意碰,上船后只肯喝水。他花了点时间,才适应我们的饮食。”一开始时,塞尔科克非常健康,精神很好,但罗杰斯注意到,“这个人开始接受我们习惯的饮食和生活时,虽然还是清醒的,却丧失了大部分的精力与灵活度”。[58]
远征队在岛上停留十二天,在岸边搭起了帐篷,生病的人在绿色蔬菜和塞尔科克特制山羊汤的照料下,恢复了健康;五十名病患中,只有两人死去。罗杰斯住在海滩上一顶帐篷里,监督索具、桶与船帆的修复。塞尔科克一天抓三四只羊;数千只海豹与海狮懒洋洋地躺在岸边,船上指挥官则射杀了其中几只。罗杰斯写道:“在岸边修理索具的船员吃小海豹,不想吃船上的食物。他们说小海豹和英格兰羔羊一样美味,虽然以我个人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吃英格兰羔羊。”
塞尔科克最后决定,自己喜欢众人的陪伴,因此愿意担任副手,加入远征。二月十三日那天,他帮忙把最后的木材、水桶、刚腌好的鱼放上船,并向岛屿之家道别。
攻下瘟疫城:瓜亚基尔
接下来的那个月令人沮丧。在秘鲁海岸的烈阳下,私掠船徘徊了好几个星期,但一艘船都没看到。罗杰斯很担心,船员越来越阴郁;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又开始出现坏血病的症状。“公爵夫人”号上有一个男孩,从后桅摔下时弄断了腿,躺在吊床上呜咽,让气氛更是雪上加霜。罗杰斯手下负责瞭望的船员,一直到三月十六日下午才看到一艘船,而且还是个蹩脚的战利品:一艘载重五十磅的十六吨沿岸贸易三桅船(bark),船上有七名船员,以及八名黑奴与印加奴隶。罗杰斯的押解队拿下了那艘船,罗杰斯给了它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开始”号(Beginning)。[59]
在那之后,战利品终于源源不断。罗杰斯带领的船队,以秘鲁海岸三十英里外覆盖着鸟粪的罗伯斯荒岛(Lobos Islands)为基地,虏获四艘西班牙船只,其中一艘重达五百吨,而且载着罗杰斯熟悉的货物:奴隶。奴隶共有七十三人,大多是妇孺,他们的名字后来写在这场远征的账目上。账目根据性别与类别仔细整理过:有两个“有用的男人”,就是水手雅各布(Jacob)与宽希(Quasshee);还有两个女婴,特瑞莎(Teresia)与茉莉(Molly)。[60]在罗伯斯岛的臭气之中,罗杰斯现在掌管着一支小有规模的船队和越来越多的囚犯与奴隶,而且他们未开一枪,就拿下这些东西了。
远征队现在要养两百名俘虏,储水迅速减少。罗杰斯知道,他们得去一趟大陆。私掠船召开指挥官会议,众人同意既然要暴露行踪,干脆就出其不意,顺便攻击那些富裕的城镇。他们选中了造船港瓜亚基尔(Guayaquil),位于今天的厄瓜多尔,丹皮尔曾在一六八四年时以加勒比海盗的身份劫掠过。
不过,他们在途中顺道追逐一艘大型的法国船只,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罗杰斯的弟弟约翰头部中弹身亡,让罗杰斯感到“无法言喻的忧伤”,[61]唯一的安慰是法国制造的战利船“恩典港”号(Havre de Grace)。这艘船载着“大量珍珠”、七十四名奴隶,以及几名富有的西班牙乘客。这让罗杰斯的船员士气大振。[62]
瓜亚基尔的包围战,则是一场错误百出的喜剧。[63]进攻者趁夜划着小船到瓜亚河(Guaya River),大船则留在河口外。罗杰斯、多佛、科特尼各自带着一个六十五人的小队,多佛既是水手长,也是所有人的指挥官。众人花了两个晚上靠近城市,中间的白天则躲在大批蚊子出没的红树林里。抵达城市时,他们将一阵节日庆祝声误认成守军的欢呼声。罗杰斯建议立刻攻击,但多佛认为应该在红树林里多躲一天。接下来的傍晚,多佛坚持应该与西班牙人交涉,造成这一行人完全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瓜亚基尔总督堂耶罗尼莫·波萨-索里斯-帕阙哥(Don Jeronimo Bosa y Solis y Pacheco)对要不要付赎金这件事,犹豫了好几天。在此期间,他的部属已经把价值十万英镑左右的贵重物品疏散到别处去了。最后,罗杰斯再也受不了医生和总督,他夺下了指挥权并对城内发动攻击,只损失两个人,就攻下了瓜亚基尔。
不过,瓜亚基尔大部分的贵重物品都已经被偷偷运走了,私掠者只找到笨重的货物与酒桶。大部分人都醉了,他们寻找可以劫掠的物品,挖出教堂墓地的尸体,浑然不知瓜亚基尔才刚遭逢黑死病(bubonic plague)。水手劫掠尸体时,让自己暴露在黑死病的威胁之中。与此同时,罗杰斯与指挥官们享受着总督耶罗尼莫的盛宴款待,最后总督以两万六千八百一十比索(六千七百零三英镑)赎回自己的城。如果当初罗杰斯一行人抓住了更恰当的进攻时机,他们可以得到的赎金会远远超过这个数。
这场袭击的所有庆功宴,一下子就结束了。一七○九年五月十日,也就是抵达海上两天后,罗杰斯的人开始大量病倒。一个星期之内,一百四十个人染上疫病并有两人死亡。船队停留的岩石小岛难以寻获水源,其中一艘战利船的船员还差点没能遏制奴隶叛变。到了六月十四日,他们抵达哥伦比亚那已经现代化的高格纳(Gorgona)避风岛时,罗杰斯与科特尼也都染病了,船上有六个人死亡。
众人在高格纳岛上待了六个星期养病。在这段时间,船员清理与修复船只,帮“恩典港”号装上新帆、索具与武器,并取得赎金,将部分战利船交还给原来的船长。几名奴隶被卖给乘着独木舟而来的地方商人,两名黑人男孩交给库克及另一位指挥官,当成他们勇敢袭击“恩典港”号的奖赏。一名不幸的黑人女孩被交给了一名好色的西班牙神父,以感谢他帮助私掠船交易货物。罗杰斯写道,他确信这名神父“将因她而破戒,以教堂的放纵洗去原罪”。[64]
大部分感染瘟疫的船员,都在岸上的帐篷里养病,但士气并没有改善。其实,船员认为罗杰斯与指挥官骗了他们;有六十名船员签署了一份文件,宣布除非战利品以更公平的方式分配,否则他们将不再工作。他们可能是受到埃弗里故事的感染,觉得船员只拿一份时,罗杰斯不该拿十四份。但罗杰斯与科特尼已经放弃部分权利了,要是按照一般做法,战利船船长舱房里搜到的全部战利品,原本都应该属于他们。罗杰斯认为放弃这个权利,已经砍掉了他们九成的个人获利,现在还被迫增加船员的分赃比例。雪上加霜的是,指挥官们还争论在瓜亚基尔时,谁原本应该做什么。情势显然十分紧张,罗杰斯因而不得不强迫众人以圣经起誓,要是发生战斗的话,每个人都会伸出援手。[65]
这群私掠者在心神不宁的休战中,于一七○九年八月初离开高格纳,十一月初抵达下加利福尼亚外海,等候马尼拉大帆船抵达。几个星期过去了,饮水和食物逐渐减少,指挥官们担心他们可能无法横越七千英里,进而抵达关岛。“公爵”号与“恩典港”号满是船蛆,正在漏水,每过一天,似乎就越不可能完成长途的横渡太平洋之旅。[66]十二月二十日,指挥官们决定放弃,趁着还能回家前回家。罗杰斯在日记里写道:“我们看起来全都极度忧郁与心灰意冷。”
正当船队准备打道回府时,西方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艘船:一艘大型、多桅、从遥远的马尼拉方向而来的船。
罗杰斯受炮击负伤
船员彻夜未眠,替“公爵”号与“公爵夫人”号做好准备。他们在漆黑之中,朝着那艘大帆船驶去。破晓时,那艘西班牙船离“公爵”号船头只有三英里,“公爵夫人”号则在黑夜之中超过了猎物,必须返回航行一英里。罗杰斯望着那艘西班牙船,发现“公爵”号也许可以独自拿下它。“化身”号(Nuestra Señora de la Incarnación Disenganio)不是一艘寻常的大帆船,而是有着二十门炮的重达四百五十吨的全帆船(ship-rigged vessel),罗杰斯在甲板上替船员放了一桶热巧克力。“化身”号的炮弹在海上溅起水花时,众人拿着抚慰人心的饮品祈祷。
罗杰斯命令“公爵”号并排停在在西班牙船旁边,然后下令开火。大炮一次又一次地发射,船身震动。“化身”号的大炮开炮回击。一颗火枪子弹射进罗杰斯左脸颊,震穿他的大部分上颚,几颗牙齿落在甲板上。罗杰斯躺在越散越开的血泊之中时,看见敌人突起的前甲板经过面前围栏。他试着大声下令,但太过疼痛,喊不出声音。因此,他改在一片小纸片上草草写下命令,“公爵”号依令大幅度转身,驶到“化身”号船首斜桅前方,然后给出致命的一击。“化身”号上于法国出生的船长肖恩·皮区伯帝(Jean Pichberty)降旗投降,让这群英国人爬上他们的最大战利品。[67]
皮区伯帝船长给了劫持者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消息:那一年,有两艘宝船离开马尼拉,而“化身”号比另一艘船小许多。另一艘宝船是装备齐全的“贝哥纳”号(Nuestra Señora de Begoña),重达九百吨的巨无霸,拥有两层大炮甲板,而且载着大量的东方奢侈品。罗杰斯再度以纸笔下令,要船队护送“化身”号,到他们先前当作基地的下加利福尼亚隐秘港口,并要指挥官们准备拦截“贝哥纳”号。接下来,罗杰斯退回自己的舱房;他的脸和喉咙肿胀成怪异的模样,几乎无法喝下东西。这时候,他还尚未发现一颗西班牙火枪子弹正深深嵌在他的口腔顶,同僚试图说服他待在“化身”号上,让其他人去找“贝哥纳”号,但他拒绝离开“公爵”号。
“贝哥纳”号出现在地平线时,“公爵”号的船员还在修复圣诞节那天被“化身”号造成的船身破坏。那天傍晚,罗杰斯让“公爵”号驶出港口时,“公爵夫人”号与“恩典港”号已经出港好几英里,在逼近巨大的“贝哥纳”号了。罗杰斯一整晚看着船上大炮互相猛攻,早上时他看见“公爵夫人”号遭受严重打击,船桅毁损,索具也东倒西歪。那天下午,罗杰斯看着“公爵夫人”号和“恩典港”号与大帆船交战数小时,最终只能再度撤退。“公爵”号直到二十七日下午很迟的时候,才赶上这场战斗。三艘私掠船会合后,包围“贝哥纳”号,以大炮猛攻,其间有一块木头碎片,撕裂了罗杰斯左脚,造成他的脚跟骨头刺出,失去了半个脚踝。
率领“恩典港”号的库克,估算船队对着“贝哥纳”号发射了三百枚炮弹和五十轮摧毁船帆栏杆的射击,但六磅重的炮弹对“贝哥纳”号坚若磐石的厚重船身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库克感叹道:“打这艘船,就像在打有五十门大炮的城堡。”“贝哥纳”号的重炮重创了英国船,让船身千疮百孔,死伤三十三人。几艘私掠船在弹药不足的情况下,被迫承认自己的实力不如对手,放“贝哥纳”号继续驶向阿卡普尔科。现在,无法说话也无法走路的罗杰斯,也只好让船队准备远航返乡了。[68]
出版航海日志
众人又花了二十二个月才回到英格兰,而且在这段时间,指挥官之间的关系恶化。他们彼此争斗,抢夺着“化身”号的指挥权,因为后来发现,这艘装着满满的丝绸、香料、珠宝、银子和其他奇珍异宝的船,价值超过十万英镑。不可思议的是,科特尼与库克愿意让多佛医生指挥这艘船。依旧疼痛难耐的罗杰斯召集其他指挥官,挡下这个任命,宣称多佛“完全缺乏担任这个职位的能力”。在接下来的“纸笔战”中,指挥官们同意让步。塞尔科克与其他人是实际操作“化身”号的人,而多佛则拥有主船长(Chief Captain)这个仪式性的头衔。这场冲突之后,罗杰斯树立了一些心怀仇恨的敌人。
一七一○年六月底,众人抵达荷兰东印度(Dutch East Indies)首都巴达维亚(Batavia,就是现今的印度尼西亚雅加达),这是一年半以来,他们第一次抵达友好的港口。众人清理了“公爵”号、“公爵夫人”号、“化身”号越来越糟的船身,并用报废价格卖掉如今满是蛀虫的“恩典港”号。多佛派的科特尼与其他几个指挥官,接下来会宣称“公爵”号依旧严重漏水,需要更换新龙骨,并指控罗杰斯拒绝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还怀疑罗杰斯怀着航向纽芬兰或巴西的“秘密阴谋”,想要走私东印度货物。这是一项严重的指控,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拥有全英国与东南亚交易的合法垄断权。他们表示,与强大的东印度公司做对,“可能危及”这趟远征。许多船员开始相信罗杰斯偷走了大量金银珠宝,并藏在巴达维亚,[69]尽管这件事似乎不太可能发生,而且也不符合罗杰斯的性格。我们确实知道的是,罗杰斯在巴达维亚待了六个月,其间动了手术治疗脚后跟,移除上口腔的火枪子弹。此外,他也密切监督采购返乡必需品,避免和东印度公司有任何瓜葛。但即使有这些预防措施,也无法帮助布里斯托尔人,让他们免于东印度公司董事无法满足的贪欲。
一七一一年十月十四日,这三艘船终于在泰晤士河下锚时,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正等着它们,宣称这几艘私掠船在巴达维亚购买必需品时,侵害了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他们扣押已因伦敦报纸而出名的大“阿卡普尔科船”,并让私掠船船主卷入冗长的官司诉讼。最后,十四万七千九百七十五英镑的收益中有六千多英镑付给了东印度公司董事。费用被扣除后,每个船主都拿走双倍于投资的钱。罗杰斯脸毁容、脚重伤、弟弟死了,最后大约拿到一千六百英镑,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大概都拿去付了家人在布里斯托尔欠下的债。[70]许多船员则一毛钱都没拿到,“公爵”号与“公爵夫人”号一抵达伦敦,他们就被皇家海军的强征队抓上船。[71]
罗杰斯回到布里斯托尔妻儿身边疗伤,准备出版自己的日志。他的环球之旅与成功拿下马尼拉大帆船的事迹,让他成为全国性的英雄,却也让他残废、遭受冤屈,而且跟三年前离家时相比,也没有增加多少财富。
飓风袭击
罗杰斯并不是唯一一个在一七一二年夏天休息的人。在大西洋对岸的牙买加,蒂奇与范恩目睹了许多更糟糕的情景:一七一二年八月二十八日,牙买加遇到史上最强大飓风的袭击。
关于范恩这个人,我们知道他三件事: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他定居在罗亚尔港;[72]他是专业水手;而且他结识了即将恶名昭彰的亨利·詹宁斯船长。在八月时一个致命的晚上,风向突然由北转南,那天范恩很可能登上了詹宁斯船长四门炮的单桅帆船“钻石”号(Diamond)。那艘船下锚在罗亚尔港数百艘船之中。
由于港口实施禁运,罗亚尔港那天傍晚特别拥挤;人们预测法国人即将来袭。由于这个缘故,蒂奇大概也在那里,在罗亚尔港岸上休息。当时的罗亚尔港里,还有伦敦奴隶船船长劳伦斯·普林斯(Lawrence Prince),以及马萨诸塞商船主人威廉·怀尔(William Wyer),两人终有一天将与海盗起冲突。詹宁斯是已经建立名声且“拥有一定地位与财产”[73]的牙买加商船船长,指挥着一艘现在货舱空空如也的船。在长达好几个星期的禁运期里,不论船上原本载了什么货物,现在已经全都卸下来了。[74]
暴风雨大约在晚上八点时到来,那是“一场有闪电、有风、有雨、没有雷声的强烈飓风”,吹倒树木,夷平房屋仓库,弄翻糖场,摧毁整片甘蔗田。房子、医院和金斯敦主教堂半崩塌时,几个待在岸上的人丢了性命,但最大的惨剧发生在外头的港口。至少有五十四艘船沉没、翻覆或被吹上岸,包括单桅战舰“牙买加”号(HMS Jamaica)和奴隶船“约瑟夫战舰”号(Joseph Galley)。后者的全部船员和被锁在船上的一百零七名奴隶,全数丧命。怀尔船长的奴隶船“安战舰”号(Ann Galley)被暴风雨弄沉时,他人在陆地上,船上一百名奴隶及二十八名船员溺死了一半。普林斯失去了由他指挥的双桅帆船“冒险”号(Adventure),詹宁斯也一样,不过他们两个并没有损失任何人员。隔天早上出太阳时,海滩与盐沼上布满断桅船只,以及数十具尸体。除了奴隶外,约有四百名船员丧命。[75]
接下来几个星期,詹宁斯、范恩、蒂奇及其他船员清点损失时,一艘船带着戏剧性的欧洲消息抵达:安妮女王已经宣布和法国、西班牙停战。[76]战争结束了,那意味着由私掠者源源不绝带进牙买加的财富与劫掠品也将终结。牙买加商船队大多四分五裂地搁浅在岸边,数百名船员失去工作,他们必须想办法在金斯敦的废墟中养活自己。讽刺的是,日后的另一场飓风,将带给他们只有战时私掠船才敢梦想得到的巨大财富。
[1] A. B. C.Whipple,Fighting Sail,Alexandria,VA:Time-Life Books,1978,pp. 12-15.
[2] R.D.Merriman,Queen Anne’s Navy,London:Navy Records Society,1961,p. 365.
[3] A. B. C.Whipple,Fighting Sail,Alexandria,VA:Time-Life Books,1978,pp. 146-165.
[4] N. A. M. Rodger,The Command of the Ocean:A Naval History of Britain 1649-1815,London:W.W. Norton,2004,pp. 166-174.
[5] R.D.Merriman,Queen Anne’s Navy,London:Navy Records Society,1961,p. 338;“Letter from the Masters of six merchant vessels to the Victualling Board of the Royal Navy,” Dover,30 December 1704,reproduced in R.D.Merriman,Queen Anne’s Navy,London:Navy Records Society,1961,pp. 341-342;Julian Hoppit,A Land of Liberty:England 1689-1727,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 112;G. N. Clark,“War Trade and Trade War,” 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 1 No. 2 (January 1928),p. 263.
[6] John Taylor (1688) as quoted in Allan D.Meyers,“Ethnic Distinctions and Wealth among Colonial Jamaican Merchants,1685-1716,Social Science History,Vol. 22 (1),Spring,1998,p. 54.
[7] David Cordingly,Under the Black Flag ,New York:Harcourt,1997,pp. 141-142.
[8] A New History of Jamaica,London:J.Hodges,1740,pp. 270-272.
[9] Edward Ward,A Collection of the Writings of Mr. Edward Ward,Vol. II,fifth ed.,London:A. Bettesworth,1717,pp. 164-165.
[10] George Woodbury,The Great Days of Piracy in the West Indies,New York:W.W. Norton,1951,pp. 32-46.
[11] Edward Ward,A Collection of the Writings of Mr. Edward Ward,Vol. II,fifth ed.,London:A. Bettesworth,1717,pp. 161-162.
[12] Richard S Dunn,Sugar and Slaves: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Chapel Hill,NC: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2,pp. 164-165.
[13] Richard S Dunn,Sugar and Slaves: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Chapel Hill,NC: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2,pp. 300-305.
[14] A New History of Jamaica,London:J.Hodges,1740,pp. 217-223;Richard S Dunn,Sugar and Slaves: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Chapel Hill,NC: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2,pp. 238-246.
[15] Mavis C. Campbell,The Maroons of Jamaica 1655-1796,Granby,MA:Bergin & Gravey Publishers,1988,pp. 49-53.
[16] Wikipedia,“Economic History of Spain,” viewed 5 April 2006.
[17]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59-61.
[18] N.A.M. Rogers,The Wooden World,New York:W.W.Norton,1996,p. 46.
[19]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66,70.
[20]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74-75.
[21]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73-74.
[22]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75-76.
[23]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 80 (also in CSPCS 1710-11,No. 824).
[24]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87-88.
[25]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93-95;see Josiah Burchett,A Complete History of the Most Remarkable Transactions at Sea,London:1720,pp. 699,701.
[26] Richard S Dunn,Sugar and Slaves: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Chapel Hill,NC: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2,pp. 273-275.
[27] Ruth Bourne,Queen Anne’s Navy in the West Indie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9,pp. 100-101;his first name from John Hardy,A Chronological List of the Captains of His Majesty’s Royal Navy,London:T. Cadell,1784,p. 29.
[28] Richard S Dunn,Sugar and Slaves:The Rise of the Planter Class in the English West Indies,1624-1713,Chapel Hill,NC: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2,p. 185.
[29] G. N. Clark,“War Trade and Trade War,” 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 1 No. 2 (January 1928),p. 265.
[30] John Oldmixon,The British Empire in America,London:J. Brotherten,1741,p. 340;Howard M. Chapin,Privateer Ships and Sailors,Toulon,France:Imprimerie G.Mouton,1926,pp. 240-241.
[31] John Oldmixon,The British Empire in America,London:J. Brotherten,1741,pp. 342-343.
[32] The State of the Island of Jamaica,London:H.Whitridge,1726,p. 4.
[33] A New History of Jamaica,London:J.Hodges,1740,p. 273.
[34] 这座岛现在分属海地(Haiti)与多米尼加共和国(the Dominican Repu-blic)。
[35] Frank Shipsides and Robert Wall,Bristol:Maritime City,Bristol,UK:Redcliffe Press,1981,p. 50.
[36] Powell,p. 102;Patrick McGrath (ed.),Bristol,Africa,a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 Slave Trade to America,Vol. I,Bristol,UK:Bristol Records Sociey,1986,p. 12;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41-42.
[37] Powell,p. 95;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 42.
[38] Summarized nicely in Gary C.Williams,“William Dampier:Pre-Linean Explorer,Naturalist,” Proceedings of the California Academy of Sciences,Vol. 55,Sup. II,No. 10,pp. 149-153.
[39] Timothy R. Walton,The Spanish Treasure Fleets,Sarasota,FL:Pineapple Press,1994,pp. 136-138.
[40] Kip Wagner,Pieces of Eight:Recovering the Riches of a Lost Spanish Treasure Fleet,New York:E. P.Dutton & Co.,1966,pp. 52-54;Timothy R. Walton,The Spanish Treasure Fleets,Sarasota,FL:Pineapple Press,1994,pp. 47-55;Charles E. Chapman,“Gali and Rodriguez Cermenho:Exploration of California,” South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 23,No. 3 (January 1920).
[41] Christopher Lloyd,William Dampier,Hamden,CT:Archon Books,1966,p. 117.
[42] 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Introduction.
[43] Christopher Lloyd,William Dampier,Hamden,CT:Archon Books,1966,p. 96.
[44] Christopher Lloyd,William Dampier,Hamden,CT:Archon Books,1966,pp. 97-121;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p. 5-6.
[45] 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45-46;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 5.
[46] 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p. 4-5.
[47] Powell,p. 104n;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47-48.
[48] Leonard A. G. Strong,Dr. Quicksilver,1660-1742:The Life and Times of Thomas Dover,M.D.,London:Andrew Melrose,1955,pp. 157-159.
[49]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Round the World,2nd Ed. Corrected,London:Bernard Lintot & Edward Symon,1726,p. 2.
[50]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Round the World,2nd Ed. Corrected,London:Bernard Lintot & Edward Symon,1726,pp. 2-3.
[51]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8-33.
[52]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30-33;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p. 30-36;quote on dolphins: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Round the World,2nd Ed. Corrected,London:Bernard Lintot & Edward Symon,1726,p. 103.作者提到罗杰斯的德雷克海峡之旅。
[53] Stephen R. Bown,Scurvy:How a Surgeon,a Mariner,and a Gentleman Solved the Greatest Medical Mystery of the Age of Sail,New York:St.Martin’s Press,2003,pp. 1-7,33-46.
[54] 一九六六年,智利政府把这个岛更命为鲁滨孙克鲁索岛(Robinson Crusoe Island)。
[55] 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 35;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89-90.
[56]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91-96;Alexander Winston,No Man Knows My Grave:Privateers and Pirates 1665-1715,Boston:Houghton-Mifflin,1969,pp. 183-184.
[57] 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Around the World,Vol. II,London:Bernard Lintot & R. Gosling,1712,pp. xx-xxi.
[58]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91,94,96.
[59]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103-113;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80-84;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p. 126,130-132.
[60] C104/160:Accounts of the Negroes now onboard the Ascension,Gorgona,20 July 1709 and 28 July 1709.
[61]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117-118.
[62] 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p. 136-8;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116-7;C104/160:List of Negroes and cargo on Havre de Grace when captured,15 April 1709.
[63] 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87-100.
[64] 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p. 164,317;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167-171.
[65]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172-177.
[66]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211-213;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 14.
[67]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213-215.
[68] Woodes Rogers,A Cruising Voyage Around the World,Originally published 1712,New York:Longmans,Green & Co.,1928,pp. 216-222;Edward Cooke,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d Round the World,London:B. Lintott and R. Golsing,1712,(Vol. I),pp. 346-352.
[69] 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 21.
[70] Bryan Little,Crusoe’s Captain,London:Odham’s Press,1960,pp. 149,169.
[71] Donald Jones,Captain Woodes Rogers’ Voyage Round the World 1708-1711,Bristol,UK:Bristol Branch of 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he University,1992,pp. 19-21.
[72] c. 1712:TJR:The Tryals of Captain John Rackham and other Pirates,Kingston,Jamaica:Robert Baldwin,1720.
[73] GHP:Charles Johnson,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Pyrates,ed. Manuel Schonhorn,Columbia,SC: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72,p. 41.
[74] “A letter containing an account of the most general grievances of Jamaica,” Jamaica,6October 1712,in The Groans of Jamaica,London:1714,p. 1.
[75] John Oldmixon,The British Empire in America,London:J. Brotherten,1741,p. 345;Boston News-Letter,12 January 1713,p. 1;Burchett (1720),p. 785.
[76] 九月下旬时,消息已经传至安地卡。见Burchett,第7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