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盛衰,当以乾隆时为关键。从世祖入关,到三藩平定,这四十年,算是清朝开创之期。自此至雍正之末,五十余年,为乾隆一朝,表面上看似极盛,实则衰机潜伏于其中。至其末年,内乱一起,就步步入于否运了。
清朝的初起,和辽金元情形,又微有不同。辽、金、元初起时,都不甚了解中国的情形。清朝则未入关时,已颇能译汉书、用汉人了。当太祖之时,憎恶汉人颇甚,当时俘获汉人,都发给满人为奴。尤其是读书人,得者辄杀。到太宗时,才知道欲成大业,单靠满洲人,是不行的。所俘汉人,都编为民户,令其与旗人分居,且另选汉官治理。对于读书人,则加以考试。录取的或减免差徭,赏给布帛。于明朝的降臣、降将,尤其重视。清朝当日的创业,和一班投效的汉人,如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等,确是很有关系的。
但是其了解中国深者,其猾夏亦甚。所以清朝的对待汉人,又非辽、金、元之比。即如剃发一事,历代北族,没有敢强行之于全中国的。注657清朝则以此为摧挫中国民族性的一种手段,厉行得非常利害。入关之后,籍没明朝公、侯、伯、驸马、皇亲的田。又圈占民地,以给旗人。也是很大的虐政。而用兵之际,杀戮尤甚。读从前人所著的《嘉定屠城》、《扬州十日》等记,就可以见其一斑了。
北族的政治,演进不如中国之深。所以其天泽之分,也不如中国之严,继嗣之际,往往引起争乱。清朝也未能免此。当太祖死时,其次子代善,五子莽古尔泰和太祖弟舒尔哈齐之子阿敏,还是和太宗同受朝拜,并称为四贝勒的。后来莽古尔泰和阿敏,次第给太宗除去了;代善是个武夫,不能和太宗争权;所以在关外之时,幸未至于分裂。太宗死后,世祖年幼。阿敏的儿子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同摄政。后来实权都入于多尔衮之手。当时一切章奏,都径由多尔衮批答;御宝亦收归其第。一时声势,是很为赫奕的。幸而多尔衮不久就死了,所以没酿成篡弑之局。世祖亲政后,大体还算清明。颇能厘定治法,处理目前的问题。当时中国的遗黎,经死亡创痛之余,实在更无反抗的实力;而又得一班降臣,为虎作伥,就渐渐的给他都压下去了。世祖在位不久。圣祖初立,亦年仅八岁。辅弼大臣鳌拜,颇为专权。然不久,亦就给圣祖除去。圣祖的聪明和勤于政治,在历代君主中,也颇算难得的;而在位又很长久。内政外交,经其一番整顿,就颇呈新气象了。
中国的国民,自助的力量,本来是很大的。只要国内承平,没甚事去扰累他,那就虽承丧乱之余,不过三四十年,总可复臻于富庶。清朝康熙年间,又算是这时候了。而清初的政治,也确较明中叶以后为清明。当其入关之时,即罢免明末的三饷。又厘定《赋役全书》,征收都以明万历以前为标准。圣祖时,曾叠次减免天下的钱粮。后来又定“滋生人丁,不再加赋”之例,把丁赋的数目限定了。注658这在农民,却颇可减轻负担。而当时的用度也比较的节俭。所以圣祖末年,库中余蓄之数,已及六千万。世宗时,屡次用兵,到高宗初年,仍有二千四百万。自此继长增高,至一七八二年,就达到七千八百万的巨数了。以国富论,除汉、隋、唐盛时,却也少可比拟的。
圣祖晚年,诸子争立。太子允礽(réng),两次被废。后来就没有建储。注659世宗即位之后,注660和他争立的兄弟,都次第获罪。因此撤去诸王的护兵。注661并禁止诸王和内外官吏交通。满洲内部特殊的势力,可以说至此而消灭。但清朝的政治,却亦得世宗整饬之益。圣祖虽然勤政,其晚年亦颇流于宽弛。各省的仓库,多不甚盘查;钱粮欠缴的,也不甚追究。世宗则一反其所为。而且把关税、盐课,彻底加以整顿。征收钱粮时的火耗,亦都提取归公。注662如此,财政上就更觉宽裕。而康雍对外的兵事,也总算徼天之幸,成功时多。清朝至此,就臻于全盛。
世宗死后,高宗继之。高宗在表面上,是专摹效圣祖的,但他没有圣祖的勤恳,又没有世宗的明察;而且他的天性,是奢侈的,正合着从前人一句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在位时六次南巡,供帐之费无算。对外用兵,所费亦属不赀。凡事专文饰表面,虚伪和奢侈之风养成了。而中年后,更任用和珅,其贪黩为古今所无。内外官吏,都不得不用贿赂去承奉他。于是上官贪取于下属,下属诛求于小民,至其末年,内乱就一发而不可遏了。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清朝历代的君主,对于种族的成见,是很深的。他们对于汉人,则提倡尚文。一面表章程、朱,提倡理学,利用君臣的名分,以箝(qián)束臣下。一面开博学鸿词科,屡次编纂巨籍,以牢笼海内士大夫。但一面又大兴文字之狱,以摧挫士气。乾隆时,开四库馆,征求天下的藏书,写成六部,除北京和奉天、热河的行宫外,还分置于江、浙两省。注663看似旷古未有的盛举,然又大搜其所谓禁书,从事焚毁。据当时礼部的奏报,被焚的计有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卷之多。清帝室对于士子,是严禁其结社讲学,以防其联合的。即其对于大臣,亦动辄严词诘责,不留余地。还要时用不测的恩威,使他们畏惧。使臣以礼之风,是丝毫没有的。如此,他们所倚为腹心的,自然是旗人了。确实,他们期望旗人之心,是很厚的。旗人应试,必须先试弓马。旗兵是世袭的。一人领饷,则全家坐食。其驻防各省的,亦都和汉人分居,以防其日久同化,失其尚武的风气。而又把东三省和蒙古,都封锁起来,不准汉人移殖。注664他们的意思,以为这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了。然而旗人们既失其尚武之风,而又不能勤事生产,亦和前代的女真、蒙古人相同。而至其末造,汉人却又没有慷慨奋发,帮他的忙的,于是清朝就成为萎靡不振的状态,以迄于亡。注665这是他们在前半期造成的因,至后半期而收其果。
【注释】
注657 据日本稻叶君山所撰《清朝全史》:金太宗天会七年,曾下削发令,然施行之范围,惟限于官吏。元时,华人剃发的甚多。然元朝实未尝颁此禁令,见《东方杂志》三十一卷等三号《中国辫发史》。
注658 参看第二十二章。
注659 当时觊觎储位的,以圣祖庶长子允禔(zhī)和第八子允禩(sì)为最甚。允礽初以狂易被废。后发觉允禔命蒙古喇嘛厌魅之状,乃囚允禔而复立允礽。然允礽复立之后,狂易如故,未几,又被废。此事在一七〇八年。圣祖自此以后,就不提建储问题。群臣奏请的多获罪。至世宗时,乃创储位密建之法。皇帝将拟立的儿子,亲自写了名字,密封了,藏在乾清宫最高处正大光明殿匾额之后,到皇帝死后,再行启视。就成为清朝的家法
注660 世宗之所以得立,据他自己说,是他的母舅隆科多面受圣祖遗命的。但当时谣传:圣祖弥留时,召隆科多入内,亲写“皇十四子”四字于其掌内。给世宗撞见了,硬把“十”字拭去的。这话固无据,况雍正和皇十四子允 (tí)乃同母兄弟,圣祖断无舍兄立弟之理。
注661 清初八旗,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别。上三旗即正黄、镶黄、正白,为禁军,亦称内府三旗,下五旗为诸王护卫。所以他们都是有兵权的。世宗才借口允禩擅杀军士,把他撤掉。
注662 所谓耗,是官吏征收赋税时,借口转运、存储,都有耗损,额外多取,以为弥补之地的。当钱粮征收本色时,即有耗米等名目。明中叶以后,改而征银,则借口碎银熔成大锭,然后起解,不免有所耗损,所以多取,谓之火耗。
注663 北京文渊阁、圆明园文源阁、奉天文溯阁、热河文津阁,谓之内廷四阁。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谓之江浙三阁。太平军兴,文汇、文宗都被毁,文澜亦有散亡。庚申之役,文源被焚。文溯现亦流落沈阳。现在幸全的,只有文渊、文津两部而已。
注664 东三省在清朝,只有少数民地,其余都是官地和旗地。汉人出关耕垦,是有禁的。蒙古亦有每丁私有之地,和各旗公共之地,都不准汉人前往垦殖。其因汉人业已移殖,而设厅管理,都是嘉道以后的事。至于要想移民开拓,则更是光绪末年的事了。
注665 参看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