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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恩怨两千年》卷贰 第五章 宋朝和日本的平等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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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在赵光义和赵普的拥戴下披上了黄袍,成为了皇帝,这便是著名的“陈桥兵变”。

赵匡胤也因此成为了宋朝的开国皇帝,称宋太祖。

宋朝建立之后,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基本完成了对中国的统一,虽然这里所谓的统一非常有限,不管是前朝还是后世的很多地方都未曾被纳入版图,但不管怎么说,宋朝依然是一个能够代表中华王朝的统一政权。

所以日本人很重视。

尽管此前大家早就知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千古真理,可是自唐末中原大陆藩镇割据战乱迭起以来,苦日子一过就是一两百年,让人全然盼不到头。与此同时,日本国内的和风文化流行得相当顺利,以至于日本那边很多人都觉得中国貌似也就这么着了,对于去中国学习交流之类的事情也逐渐产生了各种消极的心态,而众有识之士不会那么短视,他们依然坚信战乱和分裂终究不是主旋律,可也总觉得前途难料,纷纷各自猜测,到底谁才有能力结束这旷日持久的乱世,重新予中华以安宁。

在这种情况下,赵宋皇朝的出现当然就会让日本人眼前一亮了。

于是就有人想到了要去看看。

永观元年(公元983年),东大寺和尚奝然率领弟子在宋朝商人的协助下,坐船来到中国,入龙兴寺(今浙江台州境内)学习天台宗佛法。

奝然出自秦氏一族,自幼出家侍佛,人称法济大师,也算是一代得道高僧了。

当年九月,奝然来到了大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然后进了皇宫,面见皇帝。

此时太祖赵匡胤已经驾崩多年,继位的是他的弟弟宋太宗赵光义(赵炅)。

这人怎么登基当皇上的,至今仍是个谜,有无数人认为他是杀了自己的亲哥哥,然后篡位才成的天子。虽然这并无直接明了的证据,但赵光义逼死太祖次子赵德昭,让其四子赵德芳死得不明不白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当然就难怪后世要质疑这家伙是不正常上位了。

不过这些跟奝然自是无关,他就一外来的和尚,求几本经书,学几部佛法,回家弘扬普度一番便算功德圆满了,大宋的皇帝杀兄也好弑父也罢都不是自己该过问的,即便现在要面圣,那也纯粹是礼节性接见外宾,双方各自走个过场就算完了。

只是这宋太宗貌似相当看不起日本,比方说在称呼上,他一直叫对方为岛夷,就算是当着奝然的面也并不改口。

太宗问奝然,说你们岛夷之国,今年收成如何?

奝然说托您洪福,还算能吃得一口饱饭。

又问,你们岛夷现在是哪朝了?

奝然答道我们现在是守平天皇时代。

守平天皇就是圆融天皇,讳守平。

对于这个答案,太宗赵光义显然很不得要领,觉得对方理解能力有问题,便又重复了一遍,说我是问你们现在是哪个朝代,而不是问你们现在是哪个天皇。

奝然先是一愣,继而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日本天皇万世一系,故并无朝代一说。”

这回轮到宋太宗愣住了,转而请教起奝然何谓万世一系。

在奝然的解释下,赵光义基本明白了日本政治的一些基本概念,比如天皇永远是半仙,臣子做得再大也永远只能是人类,就算有非分之想也会立刻被消灭在萌芽之中。而且和天皇一样,贵族的儿子也世世代代是贵族,只要不犯什么滔天大罪,基本不会被踢出这个行列,可谓是皇权永固,贵胄罔替。

听着听着,宋太宗原本一脸轻蔑的神情,被替换上了羡慕的颜色。

“说是岛夷,可人家的皇室千年不变万世一系,就连臣子也是世袭延绵,从无断绝,上古时代圣人治国,也无非就是这样的吧?再看看我们这里,自从李唐分裂以来,短短的几十年里有多少人以一介臣子的身份篡权夺位登九五之尊?又有多少大臣贵族能做到嗣续不绝的?”事后,赵光义对身边的臣子如此说道。

在他看来,虽然日本就国土国力和大宋相比是个不折不扣的蕞尔小国,可对方的治世模式,堪称是自己心目中的典范——皇家万万年都是皇家,大臣八辈子都是大臣,有福共享,天长地久。

这次会见使得赵光义对日本的印象瞬间大为改观,从原先开口闭口的岛夷一下变成了“古风君子之国”。同时,整个国家上下,也延续了之前隋唐时候那种与日友好的空气。

对日本而言,这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平安时代后期的日本,因为看惯了中国内地的战火纷飞,所以普遍有一种“外面那么乱,还不如我们关起门来自己搞,免得跟着遭殃”的观念。同时朝廷也有政策,规定一般日本人不许出境,能够自由出入国内外的只有两种人:第一是商人,第二是僧侣。

这也是代表了当时日本权利最高层所希望从中国得到的东西:利益和文化。

如果说宋朝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往来与前朝有何不同的话,应该就是“平等”。

宋朝之前,无论隋唐魏晋,日本在和中国打交道的过程中,永远都处于“受”的一方,要么是直接得到了赏赐宝物,要么是学到了文化和技术,他们只是得到,却不能给予中国什么,因为当时的两国实力对比过于悬殊,日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强大的中国所必需的。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至少在宋朝之前,中国可以没有日本,但日本却离不开中国。

而宋朝建立之后,随着日本本身的日益强大,其对中华文明的需求开始变得逐渐减少,但另一方面,虽说中国尚且还远远没到把日本过来的东西当作必需品的地步,可也确实已经开始对日产商品有了一定的需求量。

双方一拍即合,贸易交流就这么被搞了起来。

宋朝时管对外生意的机构叫“市舶司”,而日本那边则在九州大宰府下设立鸿胪馆,用于国家官贸。

只不过真的操作起来的时候,两边基本都不怎么走官方路线,而是多为私人贸易,尤其是日本,跟宋朝的生意往来几乎九成以上是在私人领地里完成的。

国贸变私贸,朝廷的所得利益自然就大大减少了,不过这绝非是中央照顾地方,而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

因为中央无权。

再说得精准一些,是天皇无权。

其实早在当年藤原基经横空出世把持朝政数十年起,天皇的大权实际上就已经开始旁落到了藤原北家的手里,多年来藤原一族的人几乎代代都担任关白一职,然后替天行道独揽大权,全然不把天子放在眼里,学界俗称“摄关政治”。

摄关政治的登峰是在长德元年(公元995年),那一年藤原北家的藤原道长出任右大臣以及藤原长者(等同于一族族长),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专政,而他的儿子藤原赖通,15岁就当上了正三位右近卫少将,30岁出任关白,独掌乾坤到76岁,实在是老了玩不动了,才辞去了一切职务顺便在延久四年(公元1072年)时以81岁高龄出家,然后一直活到了83岁才驾鹤西去。

道长、赖通父子俩一前一后总共八十来年的摄关政治,使得日本皇权从此名存实亡,而且他们不仅操控中央,就连地方也不放过,在那八十多年里头,许多国司的任命也全都出自他们爷俩之手。

而底下的国司有了藤原家为后台,更是肆无忌惮了起来,纷纷各自建造港口,直接和大宋展开贸易,跟鸿胪馆抢起了生意,而宋朝那边本来就不禁私贸,更何况中国商人也分不清摄关政治还是地方政治,反正看见日本来的商船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做买卖,久而久之,天皇的中央朝廷能赚到钱才怪了。

对于藤原家的摄关政治,全日本的反应只有四个字:人神共愤。

首当其冲的是半仙皇家,那必然是不高兴的,为了抗衡藤原家,历代天皇采取的对策叫院政。

所谓院政,通俗来讲,就是拼爹。

藤原家之所以能掌权,很大原因是由于藤原家的女儿,基本上代代都嫁入皇宫当皇后,然后生了皇子再当天皇,也就是说,藤原一族其实是天皇家的外公、舅舅或是老丈人。

要跟外公舅舅老丈人对抗,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爷爷叔叔和亲爹找来,枪对枪,棒对棒,亲爹对亲娘。

在摄关时代,当天皇活到二十多快三十的时候,就会把位子传给尚且年幼的太子,而自己则出家做和尚,即为上皇,通称某某院。上皇上面还有法皇,就是天皇的爷爷,同样也是和尚——天皇打算通过这种办法来增加自己的战友人数,然后来压制藤原家的势力。

也就是说,摄关政治跟院政政治两者的本质,其实是天皇母系一族与父系一族之间的斗争。

不过从结果上来看,显然还是摄关政治更胜一筹,因为即便爷爷孙子齐上阵,可皇权依然只是个名分,藤原家还是牢牢地把持着一切。

于是这就让另外的一拨人愤怒了,那便是京都的其他贵族与地方的豪强们。

说这个话题之前我们先来重温一下日本的土地制度变革。

且说在当年菅原道真跟藤原时平这两位的改革后,日本土地的私有制算是被确立了下来,不仅朝廷承认土地可以私有,同时也规定一切新垦土地归开垦者所有,而拥有土地者则被称之为领主。

如此这般一来,造成的后果就是各地的领主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开发了土地,就成了财主,你当了财主,那随之而来你的安全也就成了问题,毕竟这世道不是什么人都愿意靠自己本分的劳动来发财的。

那么,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产和家人,就必须要有武器,有了武器还不够,因为你不能一个人拿九把刀,所以还得招募保镖,来保护自己的田园。

这保镖,在日语中被叫做“侍”,也就是武士,俗称打手。

可以说,武士最初出现的意义,是为了保护领主、土地以及农民。

而那些拥有相当武装力量的土豪领主,包括很多国司在内,其实也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武士,不过为了跟普通看家护院的武士加以区分,一般我们称之为武将。

或许很多人会问,这跟藤原家的摄关政治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因为土地私有制的深入,从而导致了武士的出现,而武士的出现,则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当时日本的政治格局,那便是中央政权的名存实亡。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中央为了掌管地方而派了国司,国司在代替朝廷管理那非常有限的土地的同时,又通过自己开垦的手段获得了大量的私有领地,而且还招募了大批给自己看家护院的私人武装力量,他们自己也从原先的钦派地方官转变成了手握雄兵的武将。这样一来,朝廷在地方还有何权力可言?也别管摄关政治还是院政政治了,中央的一切政令在地方都名存实亡,只有武将,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这种因土地私有而导致的权力分散,既是一种进步的象征,也是动乱的根源。

当然,动乱那是后话了,现在要说的是,因为武将的出现,使得天皇想要搞掉藤原家不再需要单纯地拼爹了,他们还可以拉拢武士来做自己的战友,毕竟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那么藤原家是否也能通过地方势力来扩大自己的阵营从而加强摄关政治呢?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很难。

原因有二:第一,在日本,天皇是拜出来的,是神,除了极个别的疯子,没有人会想到以人类的身份来挑战皇权;第二,这年头谁都不比谁笨,我有土地有士兵,凭什么还要给你藤原家当枪使?

就这样,武士崛起了。

或者说地主崛起了。

在崛起的过程中,有两大氏族脱颖而出,一家平氏,一家源氏。

虽然看起来势单力薄只有区区两族,但实际上全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事实上截止到平安时代后期,这两家光是直接用平源名号的分流就有几十上百的,还不包括改姓其他的支流,同时不仅在京城举足轻重,而且还遍布了日本各地。

在这几十上百家人里头,有两位最终脱颖而出,一个叫平清盛,一个叫源赖朝。

这两人都出身北面武士,所谓北面武士,指的就是天皇的直属武士,他们除了拥有领地之外,还和中央有着各种瓜葛。

其中,平清盛在仁安六年(公元1167年)当上了太政大臣,虽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掌握了全日本的大权,靠着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条千古真理凌驾在了整个皇家之上,但这一回的加官晋爵,不仅使得他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当时日本的第一人,也让整个平家跟着一起飞黄腾达了起来。

据不完全统计,在平氏政权时代,仅是京都三条地带,就住着平家出身的大小官员170余户。当时平家官员出行都要清道,不仅不允许人阻挡去路,还要保持一条街安静整齐,即便有婴儿啼哭,都要问责基层官吏。

对此曾有人非常不满地反问说,小孩哭闹乃是人类天性,你平家再厉害再不讲理,可总也得让人活吧?

被质问的叫平时忠,倒也实诚,大大咧咧地回道:“这年头,只有平家的人才是人。”

嚣张到这个程度,那就肯定要遭人嫉恨了。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如沧桑。

和所有盛极一时的政权一样,由平清盛一手缔造的平氏政权,终究也没能天长地久。

自治承三年(公元1179年)前后起,在诸武将的带领下,日本各地就掀起了各种各样以推翻平家为目标的兵乱。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八月,一个33岁的年轻人,宣布自己和当时日本的实权统治者平家政权正式开战,之后,他率领了一支军队,从利根川左岸的国府台(今千叶县内)出发,向对岸的武藏野发起了进攻。

五年之后,他的弟弟在关门海峡的坛之浦和平家残兵展开了最后的决战,开打不过半日,平家就几乎全军覆没,平氏诸将纷纷跳海自尽,当主平宗盛及其妻儿也被活捉。至此,平氏政权宣告覆灭。

弟弟的名字叫源义经,堪称日本史上最具悲剧色彩的武士。

而哥哥,则是我们之前提过的那个源赖朝。

源赖朝,说起来也是个苦孩子,他爹叫源义朝,当年曾经起兵反抗平清盛,结果没打赢,自己死了不算还连累了老婆孩子,源赖朝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伊豆群岛关禁闭——这地方虽说现如今乃是风景优美的旅游点,但在当年纯属不毛之地,系流放犯人的不二之选。

伊豆群岛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几个春秋,起兵那年他都已然三十好几了,你说他是虚度十几年春秋也好在孤独中磨炼了自己也罢,反正源赖朝率领的源家军节节进军,并且最终打灭了平家,取得了胜利。

平氏政权覆灭后不久,天皇便赋予了源赖朝任免诸国守护的权力,也就是全日本国司的任免,被集中在了他一人手中,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全国的土地分配,从此以后便由源赖朝一人说了算。

尽管是如当年平清盛一般独掌了大权,但他却并不满足。

这或许跟早年被流放的经历有关,总之这家伙是个相当没安全感的人,总觉得虽然自己终于站在了顶峰,可如果光靠一人之力的话,兴许就会有那么一天跟盛极一时的平清盛一个下场,因此必须要确立一种制度,一种能够将武士或是说源家治世合法并长久化的制度。

所以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源赖朝开始推行起了一种全新的治世模式,那就是将国家的统治模式分为简单的两部分:土地和武士。

自己管理天下的武士,天下的武士用刀枪来保护并统治天下的百姓,百姓在土地上生产,养育整个国家和民族。

其实任何时代的武士政权,其核心就是上面的这句话。

建久元年(公元1190年),源赖朝被朝廷任命为右近卫大将,因为既有兵权又有政权,所以他在镰仓的府邸被称之为幕府。

“幕府”二字源于中国,要解释的话,大致就等同于军政府,事实上这确实是个很贴切的词,因为源赖朝以武士之身干涉中央政权,本身就属军人干政。

建久三年(公元1192年),应赖朝本人要求,天皇正式册封其为征夷大将军。

虽是老官新做,但却和以往的大不相同。首先,源赖朝当的这个征夷大将军,不是临时任命的讨伐军总司令,而是幕府首脑,换言之,这个官名的重点在于大将军而非征夷。

其次,征夷大将军的职责除了统领全国武装力量之外,还拥有在镰仓设立政府,主管全日本政务的权力,此官的设立,彻底把日本的行政权和神权给分开了,从那之后,但凡人事儿只归将军管,至于天皇,虽然大家仍然认可他是神的代言人,可人间的事情,他却再也难以插手了。

自此时起,日本不再需要贵族那糜烂的风花雪月,也不再需要天皇的神神叨叨。武士,唯有手握钢刀的武士,才是国家的主人。

一个新的时代,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