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3月
沿着印度西海岸,洛伦索·德·阿尔梅达忙个不停,不断开展航海活动。1507年12月底,本年度的香料舰队返航了,他又奉命执行护航任务。1508年1月,他沿马拉巴尔海岸北上,护送一支来自科钦的商船队。途中,他抓住机遇,烧毁了一些阿拉伯商船,并破坏了忠于扎莫林的港口。对这位年轻的指挥官来说,达布尔还是个伤心之地。他这一次逼近达布尔,促使当地人迅速投降并立刻纳贡。2月,商船队及护航的葡萄牙克拉克帆船、桨帆船和卡拉维尔帆船抵达了最终目的地,朱尔的贸易站,它位于一条河流入海口的弯曲处。
适合航海的季节快结束了。不久雨季就会来临,大海不再能通行,葡萄牙人期望可以在科钦过冬,在无事可做的几个月里休养生息并修理船只。水手们很疲惫;洛伦索之前负的伤还没有痊愈;船舱内满是在沿海地区掳掠来的战利品;气温也在升高。与此同时,他们负责护送的科钦商人在懒洋洋地慢慢做生意。一个月过去了。3月到了。地势低洼的朱尔潮湿得让人难以忍受。葡萄牙人无事可做,终日饮酒,与舞女嬉戏,变得懒散怠惰。洛伦索束手无策,倍感挫折。他知道,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的舰队很快将加入他们。
在他们等待科钦商人结束装船的时候,洛伦索耳边听到了一些含混不清的传闻:一支埃及舰队即将赶来;它曾在古吉拉特的关键港口之一第乌停靠,就在坎贝湾对岸200英里处;这支舰队要来向法兰克人开展圣战;舰队的士兵是白人(可能是土耳其人),并且斗志昂扬、装备精良且拥有火炮。这些传闻的来源五花八门:来自朱尔当地人,来自一名从第乌来拜见洛伦索的德高望重的婆罗门,以及最后来自副王本人。但弗朗西斯科·德·阿尔梅达显然相信并不存在值得担忧的严重威胁,他只派来了一艘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葡萄牙人目前为止遇到的任何舰队能够抵御葡萄牙的炮火,即便是在葡萄牙船只远远少于敌人的时候。洛伦索对这些报告并不在意。
事实上,动作迟缓的埃及舰队早在六个月前就抵达了第乌,此前经历了漫长而蜿蜒曲折的航行,消耗和损失相当大。由于拖欠军饷,有不少士兵逃亡;两艘船哗变;四分之一的士兵于途中在阿拉伯半岛的战斗中阵亡;在第乌,侯赛因·穆斯里夫得到了当地总督马利克·阿亚兹相当谨慎的接待。阿亚兹是个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原先是来自高加索的奴隶兵,在古吉拉特的穆斯林苏丹统治下崛起到高位,第乌差不多算是他的私人封地,拥有自己的弗斯特船(一种小型的桨帆船)舰队。阿亚兹精明、务实,并且极其狡黠,对海上的力量对比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与外界的贸易,包括出口棉花和头巾(这些商品已经不能运往埃及),被葡萄牙人的封锁搞瘫痪了。要想在第乌维持独立,他需要在两大难以对付的强大力量——在印度洋势力越来越强的葡萄牙人和决心消灭葡萄牙势力的穆斯林——之间灵活机动。现在他处于一个两难境地,即尽管知道法兰克人迟早会来“拜访”他,但如果他不参与圣战,就会遭到强大的宗主——古吉拉特苏丹的毁灭。他已经尝试与副王秘密谈判,但知道自己必须小心翼翼。
侯赛因进入这个地区,带来了明确的战略计划和圣战呼吁。回应他的人当中有马伊玛玛·马拉卡尔,即1503年被维森特·索德雷羞辱的那位阿拉伯商人。马拉卡尔在开罗奔走呼号,为扎莫林鼓吹,努力推动苏丹打造一个反对可恶的基督徒闯入者的泛伊斯兰统一战线。他带着一艘自费装配的大船和三百名士兵(其中不少是来自他自己所在部落的本领高强的弓箭手)来到了第乌。他们宣誓要为信仰复仇,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船也配备了不错的火炮和弹药。
埃及人在朱尔有间谍,所以掌握的情报要比由于酷热而无精打采的葡萄牙人丰富得多。他们知道洛伦索的兵力多么微薄,他有三艘小型克拉克帆船、三艘卡拉维尔帆船和两艘桨帆船,约五百人。侯赛因的目标是发动突然袭击,将洛伦索的队伍彻底消灭,然后对付正在封锁卡利卡特的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在雨季到来前切断位于科钦和坎纳诺尔的要塞的联系。现在他要求阿亚兹支持他。第乌总督别无选择,只得做出热情洋溢的样子。加上阿亚兹的小舰队之后,侯赛因一共有四十五艘船,包括四十艘弗斯特船和桨帆船,以及苏伊士的欧洲造船匠建造的一艘盖伦帆船[1]和四艘克拉克帆船。这将是争夺印度洋权力与贸易的一次决定性大摊牌。
3月的某个星期五——星期五是穆斯林常选择发动战役的日子。在朱尔,葡萄牙人在昆达利卡河两岸消磨时光。科钦商人的船还在河北岸的朱尔城旁边装货。葡萄牙船只零零落落地停泊在河面上。洛伦索的旗舰“圣米迦勒”号和他经验丰富的副将佩罗·巴雷托的“圣安东尼奥”号停泊在河中央。其他船只更靠近南岸,船首指向陆地。很多水手在岸上,洛伦索正与其他贵族投掷长矛取乐。
在印度沿海的航海活动中,葡萄牙人既用桨帆船,也用帆船
临近中午时分,微风拂面,瞭望哨看到海上出现了五艘欧洲的克拉克帆船。他们以为这是等待了许久的阿尔布开克舰队,兴高采烈地欢迎它们。人们放松身心、饶有兴趣地停下观看五艘船接近,但一名老兵更仔细地观察了那些船的索具。他向自己的侍从喊道:“我们现在要武装起来,我们全都要!”他命令侍从取来他的胸甲,开始迅速穿上胸甲。站在周围的其他人嘲笑他。“这些开过来的阿尔布开克船只,”他反驳道,“帆上没有十字架。他们升的是穆罕默德的旗帜……先生们,我向上帝祈祷,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是傻瓜,今天落日时你们还能嘲笑我。”[2]
那些船驶入了河口。在克拉克帆船后面有六艘秩序井然的桨帆船在前进。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船上飘扬着红白两色的旗帜和画有黑色新月的三角旗。这景象非常壮观,武士们头戴绚丽的头巾,甲胄外面披着色彩鲜艳的丝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此大张旗鼓地驶入河口,奏响许多喇叭,再加上他们武器的光辉,令人胆寒。我们的人终于认识到,这些新来者是鲁姆人”。[3]他们是来打仗的。
葡萄牙舰队发生了恐慌。士兵们匆匆奔向划艇,以便返回停在岸边的大船。他们披挂铠甲,抓起剑、头盔和火枪。未做好发射准备的火炮被推出来;桨手们疯狂地努力将桨帆船调转过来,以便将船首炮对准敌人。一时间到处是呼喊和咆哮,命令和相反的命令。侯赛因在河口暂停,等候阿亚兹那慢吞吞的弗斯特船,所以葡萄牙人有时间摆开阵势,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纪律性。第乌总督假称遇到了某些困难,将自己的船停在河口外,以便坐山观虎斗,然后见机行事。侯赛因无所畏惧地继续推进,从脆弱的科钦商用桨帆船旁驶过,未发一炮,逼近“圣米迦勒”号和“圣安东尼奥”号,这两艘船距离其他葡萄牙船很远,停在河中央,非常孤立。侯赛因的打算是以第一轮猛击摧毁洛伦索的旗舰。
双方之间的距离在缩短,穆斯林战船上两门炮从侧舷开火。一发铁弹丸击穿了“圣米迦勒”号船体,但无人死亡;“圣米迦勒”号从船首到船尾整个晃动起来。这是葡萄牙人在印度洋上第一次遭到炮击。穆斯林弓箭手用他们短而柔韧的土耳其弓射出嗡嗡作响的“阵雨般”的箭矢,每分钟能射出二十支箭。[4]“圣米迦勒”号的桅杆上扎满了箭;船上一百人当中有三十人中箭负伤。但葡萄牙武士用激流般的弩箭和火枪枪弹还击,船上炮手有足够的时间为大炮做好射击准备,并开炮还击。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双方船只都被浓烟笼罩,后又重新浮现。“圣米迦勒”号的八发炮弹击中了挤满四百名战士的穆斯林战船。网兜也无法减弱这轮大炮齐射的威力,炮弹从队形紧密的士兵队伍中呼啸冲过,击碎铠甲,打得血肉横飞。碎木片更是造成了更严重的杀伤。甲板上一片狼藉。侯赛因原想尝试强行登上敌船,后来改变了主意。借助朝向陆地的微风和潮水,他从葡萄牙克拉克帆船(现在得到了两艘桨帆船的支援)旁驶过,然后停泊在河对岸上游处,其他穆斯林战船也跟了上来。
洛伦索看到侯赛因旗舰遭到损伤,决定乘胜追击。这就需要用划艇将打头阵的克拉克帆船拖曳着驶向敌船,但他没有用桨帆船提供支援,所以这个动作执行得很笨拙。侯赛因派遣自己的桨帆船上前,向脆弱的拖曳划艇射出毁天灭地的火网,它们不得不后撤。洛伦索的进攻只得放弃。
高度紧张的一天结束了。两支舰队在小小的战场纠缠着,分别停在两岸,之间距离仅有500码。科钦商船还停在城镇前方的河边,没有受到骚扰。双方都在医治自己的伤员,清点损失。侯赛因的战船损失惨重,伤亡数字高得惊人,他的火药也所剩无几。夜幕降临时,葡萄牙船长们乘小艇来到“圣米迦勒”号上开会商议。因为没有外界消息,他们举棋不定。他们决定派遣巴尔塔扎尔(译员加斯帕尔·德·阿尔梅达的儿子,懂多种语言)上岸,去朱尔打探消息。他得知,侯赛因在等待马利克·阿亚兹赶来,以便发动新的进攻;在此期间,他也在努力笼络当地人。目前当地人保持着谨慎的中立,等着看局势如何发展。
天亮之后,洛伦索可以看到侯赛因将其战船摆成了紧密的防御阵形。它们靠岸摆开阵势,用铁链锁起来,船首指向河流,互相之间还用跳板连接,以便在战斗中快速地从一艘船向另一艘调动兵力。这简直是战术上的自杀。他的克拉克帆船在这种阵形下将无法运用侧舷的射石炮,也逃脱不了。侯赛因把他的舰队从一支进攻性力量变成了蜷缩在一起的营地,等待阿亚兹的支援。但是,阿亚兹还在外海闲荡。在此期间,侯赛因的舰队就是瓮中之鳖。
侯赛因不知道的是,他的对手的思维同样不正常。第二天早上在“圣米迦勒”号上召开军事会议时,敌人舰队的意图昭然若揭,葡萄牙人决定发动进攻。他们需要吹向陆地的风,而这种风要到中午才会刮起来。眼下他们有两个战略选项:要么炮击埃及船只,要么猛攻上去。
在一份可能是由编年史家捏造的演讲中,洛伦索的主炮手,德意志人米歇尔·阿尔瑙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不要拿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士兵去冒险,因为你们想要的,能够以安全的手段得到,只有我和我的伙伴们会遇险。”如果洛伦索同意把克拉克帆船调动到他指定的位置,洛伦索的部下都可以离船上岸暂避,阿尔瑙的炮手可以在夜幕降临之前击沉敌人的整支舰队,“如果办不到……你可以下令砍掉我的双手”。
在达布尔怯战的阴影还笼罩着聚集在船舱内的所有人。洛伦索需要重建威望和公信力。炮击虽然是简单而有效的解决方案,但在葡萄牙贵族的荣誉法则里却几乎是与怯懦联系在一起的。获得荣耀的途径是个人的英勇、肉搏战和掠夺战利品。于是,按照科雷亚从后见之明来看的记载,“他们渴望荣誉和财富……对德意志人的建议不予理睬。他们决定登上敌船厮杀,用剑来赢得荣誉”。[5]副将佩罗·巴雷托比较冷静,可能支持阿尔瑙,但他们的意见被推翻了。会议决定采取肉搏战,尽管那正中侯赛因的下怀。
虽然鲁姆人的舰队已经遭到重创,但葡萄牙人的任务仍然不简单。鲁姆人的克拉克帆船比洛伦索的船大得多,也高得多,可以从甲板上倾泻投射武器。而且操纵帆船接近敌船以便近距离攻击是很困难的,因为风向多变难测,潮水和涡流也难以驾驭。葡萄牙人拟定了进攻计划。“圣米迦勒”号和“圣安东尼奥”号将两面夹击侯赛因的旗舰。其他葡萄牙船只则与穆斯林战线的其他部分交战,将其牵制住,以阻止它们向侯赛因旗舰输送援兵。葡萄牙的轻型卡拉维尔帆船和桨帆船负责攻击敌人的桨帆船。
星期六下午早些时候,借助潮涌和海风,葡萄牙船只起锚,开始向河流上游行驶。打头阵的“圣米迦勒”号接近目标时,又遭遇暴风雨般的箭矢袭击。葡萄牙人为了避免损坏可能很珍贵的战利品,没有让自己的大炮火力全开。尽管侯赛因那身形较高的战船嗖嗖地不断射箭,“圣米迦勒”号还是逼近了,一直开到距离敌船只有10码或15码的位置,但这时葡萄牙人的进攻计划突然垮了。风向变了,然后完全停息。船只在潮涌控制下漂走。惯性足以驱动“圣米迦勒”号继续向前,与敌人旗舰搏斗,而“圣安东尼奥”号落在后面。但侯赛因把握住机会,成功执行了一次超乎寻常的机动。他的水手放松了船首锚的缆绳,而收紧船尾锚的缆绳(另一端系在岸上),所以船向岸边后退,避开了葡萄牙船只进攻的路线。“圣米迦勒”号的舵无法纠正航向。它漂移着从目标一旁驶过。
“圣米迦勒”号的副水手长本能地决定落锚,以防止船只从目标旁滑过,而跟在后面的葡萄牙船只都类似地被迫放线落锚,以防撞上前面的船只。进攻于是停顿了。葡萄牙船只凌乱地停在河中央,一动不动。洛伦索对这突然的混乱暴跳如雷,从甲板上跑过,手持利剑,要杀掉搞砸了整个进攻行动的肇事者。副水手长考虑了自己的选择,觉得还是更害怕洛伦索的惩罚,于是跳水逃生游上了岸,不过后来还是被杀掉了。
对洛伦索的船员们来说,形势现在非常危急。“圣米迦勒”号已经下锚,懒洋洋地在潮水中摆动,距离敌船只有咫尺之遥,而敌船能够从更高的位置上用投射武器攻击它。若没有精良甲胄就暴露自己的身形,显得很不明智。主炮手米歇尔·阿尔瑙躲避着敌人的火力,又一次提议扭转船身,以侧舷面向敌人,如此他就可以在抵近距离把埃及船只轰得粉身碎骨。但是,洛伦索不肯在未夺得战利品且丧失荣誉的情况下离开战场。敌人的投射武器继续扫射“圣米迦勒”号的甲板。葡萄牙水手们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洛伦索蛮勇鲁莽地坚持在敞开的甲板上发号施令。他成了一个很明显的目标。第一支箭仅仅从他身旁掠过,第二支箭则命中了他的面部。他血如泉涌,终于命令起锚,逃离箭雨。“圣米迦勒”号和“圣安东尼奥”号向下游撤退,在敌人弓箭射程之外停船。
与此同时,两艘葡萄牙桨帆船和一艘轻型卡拉维尔帆船因为能够在减缓的风中活动,所以运气比较好。它们从丧失机动力的克拉克帆船旁经过,攻击停泊在战线较远处的埃及桨帆船。它们逼近敌船时,同样遭到箭雨袭击;桨帆船上没有防护的划桨奴隶纷纷中箭,直到倒在自己的桨上,但葡萄牙人的进攻所向披靡,撞向停泊着的敌船。葡萄牙武士们得到链甲、钢胸甲和头盔的良好防护,横冲直撞地攻上敌船,横扫甲板,践踏被锁在桨位上的桨手,风卷残云般砍倒敌兵,用长枪、戟和巨大的双手重剑将敌人推下水。这群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葡萄牙武士的进攻是不可阻挡的;每艘穆斯林战船都化为屠宰场,甲板上血流成河,走路都容易滑倒。穆斯林士兵或战死在自己的岗位,或跳船逃命,或通过跳板逃到邻近的其他桨帆船上。每艘桨帆船都被扫荡干净之后,葡萄牙人继续追杀抱头鼠窜的敌人,从跳板紧追不舍。跳入大海的穆斯林则被乘坐划艇的葡萄牙人猎杀,穆斯林逃往岸边的道路又被一艘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切断了。泅渡逃命的穆斯林四面受敌,就像落入圈套的金枪鱼,被小艇上的葡萄牙人残酷地杀死。这是一场屠杀。
四艘被抛弃的穆斯林桨帆船被当作战利品拖走,而“圣米迦勒”号和“圣安东尼奥”号开始在一段距离之外炮击埃及的克拉克帆船,瞄准它们的索具。一发炮弹幸运地击落一艘敌船的桅杆瞭望台,杀死了上面的所有人员。其他船的桅杆顶端的战斗平台被抛弃了。为圣战而丧命的人当中包括马伊玛玛·马拉卡尔,他一度站在艉楼甲板,用《古兰经》的诗句鼓舞士兵。
穆斯林桨帆船上的水手遭到屠戮,克拉克帆船的船员又被葡萄牙炮火打得抬不起头,并且被战友们遭到的灭顶之灾而震惊,于是战局似乎转为对洛伦索有利。他受到这鼓舞,又一次考虑攻击侯赛因的旗舰,想在这一天大获全胜。在“圣米迦勒”号上,大家又为下一步如何是好而激烈争论起来。此时没有风。洛伦索希望用小艇拖曳大船,再次尝试进攻。船长们非常不愿意这么做: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很多人负了伤,包括洛伦索自己;天色已晚;若遭到敌人顽抗,必将导致灾难。阿尔瑙又一次提议从安全距离用炮火击沉敌船。洛伦索仍然固执己见。他希望,也需要向父亲送去战利品,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敌船沉没。虽然船长们可以用多数票压服洛伦索,但达布尔事件之后他们可能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当他们还在争执不休时,局势又发生了逆转。
此时差不多已是薄暮时分。他们向外海眺望,看到一线轻型桨帆船进入了河口。那是马利克·阿亚兹和他的三十四艘弗斯特船。在观望和煎熬了一整天之后,第乌总督得出了结论,他再也不能继续拖延了:若在伊斯兰事业中被人指控故意耽搁或怯懦,会危害他自己的地位。鲁姆人的舰队响起了一阵阵欢呼。他们指手画脚地宣称要将葡萄牙人吊死,而大部分人是穆斯林的朱尔当地居民之前也持观望态度,现在则公开表达自己热切希望伊斯兰舰队获胜。他们来到海滩上,向疲惫不堪的敌人射箭。“圣米迦勒”号上的作战会议不得不再一次重新考虑。此时,他们在河口面对三股敌人。停泊在城镇附近的科钦桨帆船在当天的战斗中被双方遗忘,而葡萄牙人应对其安全负责,这些科钦桨帆船的处境此时越来越危险。
阿亚兹的前进非常谨慎。他没有形成横队以支援侯赛因,而是在河流南岸附近摆开阵势,也就是这一天早上葡萄牙人占据的位置。他对正在演化的局势仍然持谨慎态度。他尝试派遣三艘船与侯赛因取得联系,但洛伦索把它们打退了。直到天黑之后,阿亚兹才与侯赛因见上面。侯赛因需要火药和炮弹,因为他急缺这些物资。他还要训斥阿亚兹,因为后者在这一天激战结束、死了两百多人之后才姗姗来迟。
葡萄牙舰队里的气氛很严肃。在这一天的跌宕起伏、攻击与撤退之后,大家筋疲力尽,火药也剩下不多了。穆斯林的胜利欢呼在黑暗中隔着河面传来。负伤的洛伦索发起高烧,不得不卧床。侍奉他的医生们给他放血。
在“圣米迦勒”号上,船长们还在激烈地争论。他们确信无疑,天亮之后,终于装满货物的科钦桨帆船会受到严重威胁。若是它们损失掉,对负责保护它们的葡萄牙人来说是奇耻大辱,会进一步损害葡萄牙的公信力。务实的解决方案是乘夜色借助夜风溜走。暂时担任总指挥的佩罗·巴雷托激烈反对逃走,另一位船长佩罗·康持同样的意见,他说:“因为他们的罪孽要求他们逃跑,那么至少不要表现出逃跑的意图,免得葡萄牙人在印度丢尽颜面。如果马拉巴尔商船先离开,然后他们(葡萄牙人)在黎明时离开,那么敌人就不能说他们(葡萄牙人)是因为怯战而逃离战场。”[6]所以,这仍然是荣誉的问题。他们哄骗其他人同意于拂晓起航,并将俘获的穆斯林桨帆船拖在身后,以此羞辱敌人。
午夜时分,在月光下,科钦商船开始静悄悄地溜出停泊地,借助风力驶向外海。天快亮时,葡萄牙人也偷偷跟了上去。没有口哨声,没有呼喊。他们开始起锚,或者割断缆绳,把锚留在海底。这种策略被顽固不化的巴雷托搞砸了,他不肯如此灰头土脸地撤退。他大张旗鼓地爬上一艘小艇,拉起大船的锚。敌人立刻发现了他的动作,开火射击。收回锚之后,他又登上自己的大船。洛伦索的伤势有所恢复。他要求“圣米迦勒”号最后一个撤离,并决心效仿巴雷托的蛮勇,亲自监督起锚。
此时,侯赛因已经让他麾下两艘毫发未伤的克拉克帆船起锚。阿亚兹认为葡萄牙人在逃离战场,于是终于决定现在是表现自己“英勇”的时候了,同样也让自己的弗斯特船做好战斗准备。洛伦索正在小艇内起锚。在他背后,大船的大副看到天色越来越亮,敌人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不禁魂飞魄散。他砍断了系锚的缆绳,让洛伦索一段时间内被困在小艇之上。
穆斯林借助退潮,在河中顺流而下,追击敌人。大多数葡萄牙船只能够击退对方,逃离河口。但“圣米迦勒”号落在后面,而且因为拖曳着一艘缴获的桨帆船,动作比较迟缓。所以,“圣米迦勒”号是最容易被命中,也最有吸引力的目标。侯赛因集中力量,希望一举击沉敌人的旗舰。而“圣米迦勒”号的船长没有跟随撤退的战友,而是将船转向远岸,以便与敌人的舰队拉开距离。
阿亚兹的弗斯特船的轻型射石炮尝试轰击“圣米迦勒”号的舵,以剥夺其行动能力。一发石弹击中了靠近吃水线的船尾部,击穿了一块木板。葡萄牙船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的全副注意力集中于打退不断撕咬的弗斯特船和侯赛因的两艘克拉克帆船。“圣米迦勒”号继续航行,海水缓缓渗入舱内的贵重货物中。水手们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船越来越笨重,反应越来越迟缓。这时风停了。“圣米迦勒”号一下子完全被潮水掌控,而潮水涌向南岸,当地渔民在南岸的水中安插了木桩,以便停泊他们的渔船。“圣米迦勒”号随波逐流,被困在这些障碍物当中,因为漏水而越来越沉重的船身使得它动弹不得。水手们努力操控船只移动,但无济于事。一艘葡萄牙桨帆船(船长是帕约·德·索萨)尝试拖曳“圣米迦勒”号,也失败了。一些水手奉命上岸,用斧子砍掉那些碍事的木桩。但“圣米迦勒”号舱内进的水使得它越来越稳固地卡在木桩之间;现在船身的倾斜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了,甲板倾斜,船首上扬。
一时间,大家无法理解问题所在。船首的倾斜态势非常明显之后,他们才确认船尾在漏水。洛伦索派遣领航员下船舱调查。在黑暗中,领航员惊恐万状地发现了真相:舱内满是海水和大米,晃来晃去。他回去报告的时候面如土色。他们没有办法舀水,舱内的水太深了,而且大米会阻碍水泵的工作,此外身体健全、能够操作水泵的人手也不够。所以,此船实际上是完蛋了。领航员结束报告之后,“回到舱内,他们说他活活吓死了”。[7]洛伦索命令割断缆绳,放开俘获的桨帆船。阿亚兹意识到“圣米迦勒”号是一头受伤的困兽,于是开始用自己的弗斯特船包围它,而侯赛因的两艘克拉克帆船也逼近了。
帕约·德·索萨仍然打算用他的桨帆船营救指挥官的旗舰。根据当事人后来的记载,到此时,葡萄牙舰队开始感受到恐惧,有的水手主张继续战斗,有的人则打算逃走。桨帆船上的很多人已经负伤,“圣米迦勒”号纹丝不动,敌人步步紧逼。有的水手后来说,在帕约·德·索萨的桨帆船尝试拖曳“圣米迦勒”号的时候,拖曳绳索崩断了。真相更可能是有人割断了绳索。桨帆船被潮水带往下游。索萨企图调转船头,再试一次,但他的部下做不到,或者不愿意了。其他葡萄牙船只疯狂地努力回身去营救陷入困境的旗舰,但它们已经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有心无力。
阿亚兹和侯赛因感到,杀戮时刻到了。重量越来越大的海水使得倾斜的“圣米迦勒”号下沉得越来越厉害。穆斯林的弗斯特船和克拉克帆船忙碌地向它射出箭雨。对葡萄牙贵族来说,当务之急是将洛伦索活着救走,因为“他能不能活下去,关系到葡萄牙的荣誉”。[8]他们命令水手长准备放下小艇,并集合起能够划桨的一群人。但是,洛伦索不肯逃走,他要留下来死战到底。他的部下坚持要带他走,他用戟威胁他们。
海水还在灌入船体;现在船上只有约三十个身体健全的人。洛伦索把还能站立的人分成三组,每组一名组长,努力保卫“圣米迦勒”号。三个小组分别在船尾、主桅和艏楼处。水手长精神崩溃了。他解下小艇,借着潮水来到“圣安东尼奥”号,向忠诚的佩罗·巴雷托撒谎,说他是奉命来求救的。巴雷托的帆船在逆流的情况下完全没有办法移动;他爬上小艇,命令水手长去找最近的桨帆船“圣克里斯托弗”号,它至少还有机会用人力划船,返回受困的旗舰那里。他哀求“圣克里斯托弗”号的船长迪奥戈·皮雷斯尽力而为,告诉他“洛伦索能否活命,取决于他”。[9]皮雷斯开始努力鼓舞船上的划桨奴隶行动起来,但他们精疲力竭,不肯行动。在绝望和狂怒之下,巴雷托开始用剑砍杀划桨奴隶。他杀死了七人,然后承认这样也不是办法。他转向自由身的葡萄牙人,他们同样“不愿意划船回去”。[10]他尝试强迫他们坐到桨位上去,但完全没有任何希望。他别无办法,只能回到自己船上,希望风向转变,或许能把“圣米迦勒”号推走。每一分钟的流逝都越加表明,这需要一个奇迹才行。
“圣米迦勒”号上仿佛人间地狱。穆斯林的弗斯特船发射的箭狠狠插入动弹不得的船体;云团般的箭呼啸着从空中掠过。浓密的硝烟遮蔽了越来越无力自卫的帆船。甲板倾斜的角度已经很大了,船上的有些火炮已经被淹没。随着船体不断渗水,船上的火药也失效了。守军打退了敌人一次或两次登船的企图。他们“奋勇拼杀,就像是渴望在临死前报仇雪恨的人”,[11]但在他们周围,“圣米迦勒”号正逐渐死亡。甲板上面一片狼藉,满是尸体和垂死挣扎的人,飞落的人头和腿,木板上的血像小溪一样流着。到处都是犬牙交错的碎木片、绳索、被抛弃的武器,以及呼喊声和惨叫声。
身材魁梧的洛伦索身穿鲜亮的铠甲,身形非常明显,是一个不可能错过的目标。一门轻炮的炮弹在他大腿处切断了他的腿,顿时血如泉涌,且止不住。他还有意识,尽管生命在迅速流失。他请求把他扶到桅杆脚下的一张椅子上。不久之后,另一发炮弹击碎了他的胸膛,夺去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洛伦索·弗莱雷俯身在阵亡的指挥官身上,号啕大哭,随后被打死在他身旁。船上还活着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船是守不住了。他们急于阻止洛伦索的尸体被敌人当作战利品抢走、剥皮、塞入稻草并拿到伊斯兰世界各地游行展出——那将是葡萄牙人无法容忍的——于是他们把洛伦索及其忠仆的尸体拉进了淹水的船舱。
葡萄牙人坚持奋战,已经不能站立的人也硬撑着,坚定不移地握着剑。穆斯林之前是在一段距离之外炮击“圣米迦勒”号,现在他们逼近了。他们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企图登船,仍然被击退。阿亚兹那边死伤惨重。第六次进攻的时候,“圣米迦勒”号已经化为屠戮场。葡萄牙人已经没有还击的火力了。穆斯林欢呼胜利,跳上敌船,包围了幸存者。征服过后,穆斯林迅速转向抢劫。胜利者热切地想看看从正在沉没的船上还能挽救什么金银财宝。他们用剑威逼一些俘虏走在前面,共有一百人走下了淹水的船舱,寻找战利品。因为人太多,下层甲板坍塌了;黑暗中他们坠入海水,全都溺死了。
最后的十八名葡萄牙人几乎全都带伤,被穆斯林俘虏。还有最后抵抗的一幕。来自波尔图的水手安德烈·费尔南德斯爬上桅杆瞭望台,不管敌人用什么办法企图将他从倾覆的船顶端驱赶下来,就是不肯下来。他在那里待了两天,向下方的人投掷石块,辱骂他们。最后阿亚兹承诺允许他安全地离开,这才把勇敢的水手哄骗下来。
侯赛因的两艘克拉克帆船离开了“圣米迦勒”号残骸,开始追击停泊在河口附近观战的其他葡萄牙船只。其中一些船只割断缆绳,可耻地逃走了,向南逃往科钦。但佩罗·巴雷托岿然不动,展开风帆,准备作战。埃及战船后退了。
阿亚兹未能生擒洛伦索,大失所望;他还希望能找到洛伦索的尸体。但这位勇士的尸体在沉重板甲的拖拽下,已经消失了,可能从船底的某个窟窿里坠入了朱尔河,始终没有找到。“堂洛伦索就这样牺牲了,”编年史家卡斯塔涅达写道,“八十名葡萄牙人与他一起阵亡,其中有若昂·罗德里格斯·帕桑尼亚、若热·帕桑尼亚、安东尼奥·德·圣帕约、随船代理商迪奥戈·维利乌和佩罗·巴雷托的一个兄弟,其他人的名字我们就不知道了。”[12]
荣誉、光荣、恐惧、对战利品的贪婪和噩运,酿成了此次大祸。如果葡萄牙人听从主炮手的意见,完全可以在远距离用炮火消灭整支埃及舰队,但这不是葡萄牙人的战斗风格。剩余的人驾船撤离,几乎都没有损伤。他们在朱尔可能损失了两百人。杀死副王的儿子,给开罗的苏丹和伊斯兰世界的勇气增添了极大威望。几个月后,战胜“肆虐印度洋的欧洲人”的喜讯传到开罗,人们欣喜若狂。“苏丹大喜过望,命令连续三天击鼓庆祝。”伊本·伊亚斯记载道,“侯赛因要求提供援军,以彻底消灭残存的欧洲人力量。”[13]
侯赛因肯定需要更多生力部队。他在朱尔的胜利总的来讲是一场皮洛士式胜利[14]。他原先的总兵力应当不超过八百人,这一役却损失了六七百人。他的部队也开始畏惧欧洲人大炮的威力。至于阿亚兹,他拒绝将十九名葡萄牙俘虏交给埃及指挥官。他善待这些俘虏,确保他们的伤得到医治,并把他们展示给贵宾。他很睿智和谨慎,知道此役还不算完,还会有更多的后续。这些俘虏就是他将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逃到科钦的葡萄牙船只不得不面对副王的暴怒和悲痛。让他们更加困惑的是,有三艘大船跟在他们后面。直到这三艘船接近,他们才看到桅杆上飘着葡萄牙旗帜。这些船就是掀起哗变、反抗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的三位船长的座驾,此时正在前往科钦,要陈述他们的冤屈。
[1] 盖伦帆船是至少有两层甲板的大型帆船,在16~18世纪被欧洲多国采用。它可以说是卡拉维尔帆船及克拉克帆船的改良版本,船身坚固,可用作远洋航行。最重要的是,它的生产成本比克拉克帆船低,生产三艘克拉克帆船的成本可以生产五艘盖伦帆船。盖伦帆船被制造出来的年代,正好是西欧各国争相建立海上强权的大航海时代。所以,盖伦帆船的面世对欧洲局势的发展亦有一定影响。
[2]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p.754-755.
[3]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0.
[4]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0.
[5]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p.757-759.
[6]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5.
[7]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6.
[8]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7.
[9]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8.
[10]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8.
[11]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8.
[12] Castanheda,Fernão Lopes de. História do Descobrimento e Conquista da Índia Pelos Portugueses. Edited by M. Lopes de Almeida. 1 vols. Porto,1979,p.399.
[13] Ibn Iyas. Journal d'un Bourgeois du Caire.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Gaston Wiet. Paris,1955,p.138.
[14] 前280年和前279年,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击败罗马军队,但自己也损失惨重。有人向他祝贺胜利,他说,这样的胜利再来一次,他就要完蛋了。从此“皮洛士式胜利”指空虚无意义的胜利,虽然名义上取胜,但差不多等同于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