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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志刚说春秋之七·孔子世家》第二六七章 信仰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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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很残酷,吴国和楚国在陈国境内对峙,孔子师徒不敢穿越,于是沿着陈蔡边境前进。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残垣断壁。陈国的百姓要么携家而逃,要么被吴军杀死。

孔丘师徒一路前行,竟然见不到一个活人。

一天,两天,三天,孔丘师徒走了三天,随身携带的粮食都已经吃完,却没有地方去讨要粮食。师徒们忍饥挨饿,子路带着师弟们好歹从残垣断壁之间弄些吃的东西出来,保证老师能吃个半饱,弟子们就都靠一点汤汤水水充饥。

【与弟子们的争论】

即便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孔子每天依然要弟子们操习礼法,弹奏礼乐,吟诗唱歌。大家伙本来就饿得昏头昏脑,走路都困难,谁还有心思搞这些?别人不敢说,子路敢说。

“老师,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心思唱歌,是不是不合乎礼法啊?”子路问孔子,他有些恼火。

“子路啊,君子唱歌是修养心性,一般人唱歌是给自己壮胆。你连这一点都不理解我,还跟我学什么呢?”孔子也有些恼火了,对子路大声说。

“老师啊,君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子路问,依然明显带着不满。

“君子也有这种时候啊,不过,君子走投无路仍会坚持节操,小人要是走投无路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孔子回答,他感觉到子路的不满,因此话里也带着讽刺。

按《论语》。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师您积德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上天竟然不开眼。我看,干脆咱们归隐算了。”子路说,他显然受到了那两个农夫的影响。

孔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诗》里写道:‘匪兕(音寺,犀牛)匪虎,率彼旷野。’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沿着旷野快快逃命。难道我的学说不对吗?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孔子问子路,似乎也有些沮丧。

“老师啊,是不是您的德行还不够呢?会不会是您的智慧还有欠缺?”子路受到孔子的诱导,把自己心里的疑惑和盘托出了。

信仰危机,这就是信仰危机。

面对子路的信仰危机,孔子一下子警惕起来。人可以没吃没喝,但是不能没有信仰。所以,孔子振作了,他要挽救子路的信仰。

“是这样吗?”孔子瞥了子路一眼,把庄严的神情运到了脸上,正色说道:“子路,你过来坐下,我要跟你好好说说。”

子路走近,坐了下来。

“你认为聪明人就无所不知吗?那么比干怎么还会死于非命?你认为良言相劝就会被人感谢吗?那伍子胥怎么还会被杀?你认为清廉的人就一定会被重用吗?那伯夷叔齐怎么还会被饿死?学识渊博的君子不被任用的多的是,难道仅仅是我孔子一个?芝兰生在深山老林,并不因为无人欣赏就不吐露芬芳;君子修习礼乐推崇仁德,也并不因为贫穷困顿就败坏节操。贤和不肖是才能问题,做和不做是为人的问题。遇不遇上明主是时机问题,死亡和生存是命运问题。有渊博的才能却没有机遇,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施展;但是一旦遇上了机遇,要施展才能又有什么难的呢?所以,君子要抓紧时间修养身心,等待时机的到来。”孔子一番话,让子路没话可说。

子路走了,孔子想了想,让人把子贡叫来了。

“赐啊,《诗》里写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难道我的学说不对吗?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孔子用同样的问题问子贡,看他怎么回答。

子贡尽管也有些不满,可是不像子路那样都暴露出来。

“老师,我觉得吧,您的主张或许太过高深太过超前了,因而天下人不能接受您,能不能稍为降低一点标准呢?”子贡的话还是比较讲究。

“赐啊,一个好的农夫善于耕种,但是不一定善于收获;一个工匠巧于制作,但是不一定了解市场;君子研究自己的理论学说,主次分明,有条有理,但是不一定就会被人们接受。现在不研修完善自己的学说,却只求能被人接受,赐啊,你的志向也不远大啊。”孔子又把子贡批评了一顿,禁不住有些失望。

子贡起身告辞,孔子又想了想,让子贡把颜回叫来。

“回啊,《诗》里写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难道我的学说不对吗?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孔子用同样的问题问颜回,看他怎么回答。

“老师,您的学问博大精深,以至于天下人都不能接受您。”颜回开头的话竟然和子贡一样,孔子禁不住屏住了呼吸,看他接下来怎么说。“虽然这样,老师您还是致力于推广并实践它,没有人识货,那是各国统治者的耻辱。老师您有什么忧愁吗?虽然不被接受,但是这更显示出老师您的君子本色啊。”

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颜回的话确实说得太好听了,说得孔子眉开眼笑。如果从拍马屁的角度来说,这样的马屁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是你了解我啊,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如果哪天你发了财,我愿意去给你当管家。”孔子高兴地说,他真是越来越喜欢颜回了。

按《史记》。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孔子突然想起了胡乱,于是让颜回把胡乱给叫来了。

“难道我的学说不对吗?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孔子用同样的问题问胡乱,前面的《诗》就免了,他知道胡乱听不懂。

“这个——”胡乱哪里懂这个问题,想了想,说:“老师啊,我也不知道您的学说对不对,不过我知道几百年之后您的学说人人都要学,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谁当皇帝都要尊崇您的学说,就连我也学了很多。”

“真的?”孔子有些惊讶。

“我还能骗老师吗?”

“这样的胡言乱语,我喜欢。”孔子高兴,真的很高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重新充满了信心。

【偷食的人】

弟子们都饿得走不动了,于是几个还能走得动的人分头去找粮食。

子贡的运气不错,竟然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农夫。也是子贡聪明,用自己随身带着的金银,跟农夫换了一石粮食。这个农夫也是偷偷从城里出来回家看看的,于是把自己家里藏的粮食拿出来换了财宝。

子贡背着粮食回到了孔子师徒停留的地方,大家看到子贡背着粮食回来,一片欢呼,总算是看到了活路。

“那什么,子贡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子路、颜回,你们去煮饭。”孔子非常高兴,现在他确信自己的弟子中最能干的确实是子贡。当然话说回来,子贡也最有钱,换了别人,也拿不出金银换粮食。

子路和颜回早已经准备好了煮饭的罐子,当时到了一堵断墙后面,临时鱼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点上火,开始煮饭。为什么要在墙后呢?为了避风。

饭煮上了,子路又去那些被毁坏的民房里找吃饭的碗去了,就剩下颜回一个人看着火。

子贡走得很累,靠着墙休息,突然想要小便,于是起身去找地方撒尿。恰好路过颜回煮饭的地方,于是,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只见颜回的黑手伸向了煮饭的罐子,从里面挖出一团饭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哇噻。”子贡当时差点喊出来,心说这个狗日的伪君子,平时在大家面前人五人六的,老师还说他是道德楷模,让大家学习他,可是现在,他竟然借职务之便偷吃粮食。

“要是被子路看见,非打死他不可。”子贡暗说。

子贡决定不要打草惊蛇,自己先把小便解决了,然后把事情反映给老师,掲穿颜回的伪君子真面目,让老师来处置他。

子贡小便完之后,悄悄地来到了孔子这里。

“老师,我有个问题。”子贡说。

“赐,说吧。”孔子很亲切,因为子贡换来了粮食。

“仁德廉洁的人,是不是在穷困的时候就能不守节操?”子贡问。

“嘿,不守节操的人,怎么能称为仁德廉洁呢?”

“那么,颜回这样的,是不是会坚守节操?”子贡忍不住,把颜回带出来了。

“那当然了。”孔子觉得问题有些怪,不过他对颜回很有信心。

“嘿嘿。”子贡冷笑了两声,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等孔子说话。

“赐啊,我对颜回观察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怀疑他,我觉得一定有原因。这样,你不要再说了,我来问问他。”孔子想了想说。

于是,孔子就让其他弟子把颜回叫来了。

“回啊,前几天我梦见先人了,难道是先人在启示和保佑我吗?你做好饭拿进来,我要把它进献给先人。”孔子没有直接问,而是撒了个谎说要祭祀先人,从侧面来套颜回。

“老师,这饭已经不能拿来祭祖了。”颜回回答。

“为什么?”孔子和子贡都有点惊讶。

“是这样的,刚才煮饭的时候,有烟灰掉进了饭里。不管它吧,饭就脏了;扔掉吧,太可惜了,所以,我就把弄脏了的饭吃掉了。等会分饭的时候,就从我的那份里扣掉。”颜回解释,神态自然,完全不知道子贡早已经来告过一状了。

如果一份饭先被吃掉了一点的话,就不能拿来祭祀祖先了。

“你说得对啊,要换了是我,我也会把脏了的饭吃掉的。”孔子说,笑了,让颜回继续去煮饭。

等到颜回走开了,孔子才对子贡说:“我对颜回的信任,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子贡感到惭愧,脸憋得通红。

从那以后,原本有些瞧不起颜回的子贡对颜回口服心服了。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子贡的粮食让大家吃了个半饱,好歹有了走路的力气,于是继续前进。一路上,子路又抓了一头不知谁家跑散的小猪,烤来给大家吃了。

走到第七天上,大家又是颗粒未进,实在有些走不动。

这个时候,孔子师徒已经到了城父(今河南省宝丰县)。楚军大营就在前面,再往前,就是吴军大营。

“子贡,还是你吧,去楚军大营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孔子又给子贡布置了一个任务,他知道子贡的口才最适合去完成这个任务。

子贡没有推辞,一个人去了楚军大营。到了楚军大营,直接报上名号,要找叶公沈诸梁。沈诸梁看见子贡,倒也热情,子贡说起孔子师徒这些天来路上的艰辛,沈诸梁也感到吃惊。

“孔丘先生要去哪里?”沈诸梁问。

“去卫国。”

“这里现在已经是战场,非常危险,吴国人十分野蛮,到时候误伤了你们也不一定。这样吧,我派人护送你们到楚国,再从楚国经郑国回卫国吧。”沈诸梁倒真是个好人,当时派了一队家兵,带齐了一路上的干粮,随着子贡走了。

有沈诸梁提供的粮食,有楚军的保护,孔子师徒现在算是脱离了危险。

“回去吧,回去吧。鲁卫的年轻人胸怀大志但是行为粗率,文采斐然但是不知道怎样节制自己。我啊,还是回去教导他们吧。”孔子叹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在治国上有什么进取了,回去教书育人才更现实。

按《论语》。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为孔子驾车的是子路和子贡两人轮流,因为他们的驾车技术比较好。这一天又回到了楚国地界,子贡驾车,子路脚气发了,落在了后面。

“老师,我们跟着老师遭受的这场苦难,大概这辈子是忘不掉了。”子贡说。一辈子娇生惯养,那里吃过这样的苦?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想起来还是后怕。

“嘿,你这是什么话?”孔子不高兴了,黑着脸说,“俗话不是说嘛,胳膊断了三次,就成了良医了。这一次的遭遇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次幸运啊。你们跟着我受这次难,都是幸运的人啊。做君主的不受点磨难,成不了好君主;有高远志向的人,不受点挫折就不能建立功业。从前,商汤被困在吕,周文王被囚在羑里,秦穆公经历了崤谷的耻辱,齐桓公经历了长勺的惨败,晋文公被骊姬追杀,这之后才成就了霸业。我们这一次困厄,从寒到暖,又从暖到寒,只有贤人才能领会其中的收获,但是要说出来也未必说得清楚。”

子贡想想,倒也是这样。

“赐啊,你让子路来驾车吧。”孔子对子贡有些恼火,决定让他下车走路。

“子路师兄,子路师兄。”子贡倒没意见,虽然他看不起子路的智商,但是觉得子路还是个很直爽的老大哥。

子路没有应声。

又喊了几句,子路还是没有应声。

子路丢了。

子路一个人在后面,走岔了路。越走越不对,问问路人,才知道走错了,于是向回走,到了岔路口又问了路,这才回来正路。

这一耽误,时间就长了去。

又走了一程,看看天色黑了,子路还没赶上大队,难免有些心慌。还好,前面一个老农夫用拐杖挑着锄草的农具。子路上前去问:“老丈,有没有看见我老师啊?”

“你老师是谁啊?”老农夫问。

“鲁国孔丘啊。”

“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狗屁老师?”老农夫说得很不屑,似乎对孔子很不满。说完,老农夫把拐杖插在地上,锄草去了。

子路一听,这口气似乎应该是见过老师的,否则怎么平白无故这么骂人?想想看,老师似乎还真是这样。

子路没有说话,拱手站在一旁。

过了一阵,天渐渐黑了,老农夫看见子路很恭敬地站着,于是招呼他跟自己一块回家。到了家里,老农夫杀了家里的鸡,为子路做了饭,之后招待子路吃肉喝酒,留他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子路启程,急匆匆追赶老师,结果没有追出太远,发现老师和师弟们都在等自己。

子路把自己路上遇上的事情对老师说了,孔子说:“嗯,这是隐者啊,高人哪。走,我跟你回去向他请教请教。”

于是,子路驾车,和孔子回到了老农夫的家里,可是恰好老农夫出去了。两人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于是失望而归。

“老师啊,虽然这个隐者是个高人,可是我觉得有才能而不出去做事也是不对的。长幼之间的次序尚且不能荒废,何况君臣之间的大义呢?为了保住自身,就败坏了君臣大义,这是不对的。如今君子出来为国家做事,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而已,老师您的学说在这个世道是不会被施行的,这点其实已经不需要再说了。”子路的话,听上去是在批判老农夫,实际上重点在最后一句,就是说老师您的学说确实不太适用啊。

这段话,说得孔子无话可说。自从子路投师以来,还没有过一次如此精彩、如此让老师无话可说的。

“唉。”孔子叹了一口气。

按《论语》。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蓚,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耘。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两个成语,来自这里。

【《史记》中的假历史】

关于孔子的这段历史,《史记》中的记载是这样的。

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闲,请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

这个说法基本上就是杜撰。当时的形势,陈国是楚国的扈从国,蔡国也已经倒向楚国。楚国要的人,这两个国家怎么敢阻拦?再者说,有没有孔子,楚国要灭陈蔡都是小菜一碟。

再则,陈蔡两国要联合行动,恐怕他们之间商量的工夫,孔子都已经到了楚国了。

再则,以陈蔡两国的兵力,何必围孔子?直接砍了埋掉不是更省事?

再则,假如真是如此,《论语》为何没有提到?

所以,孔子师徒完全受困于兵荒马乱,无处讨食,与陈蔡两国政府没有任何关系。

再看《史记》中的另一则。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帅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这一段,基本上也是杜撰。子贡颜回等人这时候不过是孔子的学生,顶多是个三好学生,根本没有历练,更不要说有什么能力显示出来。子路虽然做过季孙家的管家,也从来没有带兵打仗,而楚国历来尚武,竟然自以为不如一个鲁国人?再说宰我,宰我在孔子这里也就是嘴皮子厉害,还没听说他做官如何出色。所以,子西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再则,第五册中,我们知道子西是个非常无私的人,如果他真的认为孔子非常贤能,他首先要做的恐怕是让贤,而不是阻止楚昭王。

再则,楚国尚武,对于周礼一向敬而远之,就像叶公好龙一样。所以,楚国不可能重用一个反对战争的人。

所以,楚昭王从来也没有请过孔子。

以上两则社撰的历史,不过是太史公要为孔子脸上贴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