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中信、陈克明口述
时 间:2005年12月29日
地 点:北京市海淀区一亩园某饭馆、福缘门村陈家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宋会强注172
[访谈者按]我从12岁到52岁,时断时续地在圆明园生活过40年,我敢说我对圆明园的一草一木,与本文中的被访者李先生一样地熟悉。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熟悉居住在圆明园那些村里的人。101中学与福缘门村一直隔墙相望,那才真正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半生研究清史,说得出圆明园建立的时间,数得出圆明园中的亭台楼阁和它们的名字,道得出围绕圆明园建立了多少八旗营房,当然,也讲得出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烧毁圆明园的经过。可是我偏偏不知道甚至也从未想过要知道圆明园被毁之后进入这里的人是从哪儿来,我对他们的聚落生计、他们的土地田园熟视无睹。直到宋会强先生得知我在做有关老北京的访谈之后,主动为我介绍了这位李中信先生,李先生又陪我去看了刚刚病愈出院的陈克明老先生,我才第一次认真地从福缘门村的这一边,越过墙来看那一边的101中学,还有更远的北大和清华校园,站在这边看到的景色与那边之异样,让我感到不胜惊奇。
对于圆明园被毁之后近百年历史的研究,既然早就走出了史学家关注的视野,多年来也如这个变成废墟的园子一样的荒芜。注173流行的说法,是说它被原来守卫它的那帮军营里的旗人掳掠并占据,这虽然为很多人坚持,但我至今并未找到支持这种说法的确凿证据。李先生与下一篇高淑瑞女士的现身说法,已使这种传说不攻自破。但是我对他们的访谈,重点却不是考察圆明园的历史,而仍然像前面诸篇一样,想了解的,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我想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怎样在这里生根,怎样一代代地生活下来,居住在这个在中国近代史上如此重要、如此特殊的园子里,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态,他们与这个园子,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当然这一系列问题,并不是通过对一个或几个人做如此简单的口述就可以回答的,我也只是将这篇口述,作为一个开始。
李中信先生,1952年生,原在交通队任职,现已退休。陈克明先生,福缘门村农民,2014年逝世。
李中信(以下简称李):圆明园哪,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以前这圆明园是什么样儿,我们现在都记在脑子里,画都能画出来。福缘门,为什么叫福缘门,您听说过吧?福缘门是一个偏门儿,太监出来买东西的。
定:怎么让你们在福缘门落户了呢?
李:就因为成了废墟才让我们在这儿落户啊,它不成为废墟我们敢在这儿落户吗?不早给轰跑了?福缘门这儿是四大户,等于是最早形成的。
定:您说您老祖来的时候圆明园已经被烧了?
李:对。
1.福缘门怎么成了“村子”?
陈克明(以下简称陈):(对李)最早的人家呢,是你们家,你们是河间人。
李:我们老家不是河间,是献县的。
陈:你老祖来了以后,瞎(啥)字不识。
李:对,一个字不识。他是要饭,挑挑儿过来的,我爸爸给我讲。到北京干吗来了呢?献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老祖的哥哥在这儿当太监,我老祖就投奔他哥哥。怎么来啊?那时候交通工具也不行啊,只能挑个挑子,挑个被卧卷儿,挑点干粮,跑关东似的就到北京找他哥哥来了。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到这儿。还没打听(他哥哥在哪儿)呢,就赶上(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他知道他哥哥在里头哪,就冲进去救人吧,没找着他哥哥,没想到救出一人,那人是谁啊?殷总管,大太监殷总管注174,把他给救出来了,给他换上老百姓衣裳背出来。等于要不救出来呢,他就烧死里头了。英法联军走了之后呢,殷总管把半个圆明园给了他了,那都是荒地啊。他当时也憷窝子(胆怯之义):“给了我我干吗呀?”“该种地种地。”都归他。他一个人也种不了,得,从老家雇人,就种地,先头种地是不交钱的,大家伙儿够吃就行了,种点儿就走。我老祖从那开始就有钱,越来越有钱,就成了地主了。
陈:后来形成的这地方势力也好什么也好,都是自然形成的。(对李)你老祖我也知道,他也没有清朝的势力,也没有后来国民党日本鬼子(的势力)。就是总管老爷,总管姓殷,殷总管。当时,清末民初的时候,总管老爷就是太监哪,还有十几个太监,这太监最大。你爷爷的父亲哪,他给这太监认的干儿子(认这个太监当干爹),当使唤小子。二次烧圆明园的时候你爷爷给他背到后山那儿避难去,就这样有功劳啦。那会儿啊,太监还有一个残余势力,圆明园都荒着呢,开始也没人管,就给你老祖,你开去吧,就这么样。你老祖呢,乡下来人了,没辙怎么办呢?你开你的地,我也不跟你要东西。所以他威信大是什么呢?有事找李玉就行了,是逐渐形成的威信。这一片大部分是这么个情况。
定:您老祖后来找着他哥哥没有?
李:找着了,我老祖的哥哥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还把他哥哥拉到家去,献县去埋的。但是每年我们家都到太监那儿给上坟,现在也不知道坟在哪儿了。我们家原来还有一个家族的大祠堂。
定:你们李家的祠堂?
李:对对。我们家搬到这儿来以后我老祖建的。
定:(问李)您老祖来找他哥哥的时候多大啊?
李:才二十几岁,就是一八九几年。一人来的,也没媳妇,到这儿找了仨媳妇么,正经娶的就一个媳妇,他傍的两个,俩傍家儿的,都是在这儿娶的。人家有钱有势嘛。过去来讲呢,他也不娶到家里,就是包的二奶三奶,而且还管终身,纪家姑奶奶是他媳妇,田家姑奶奶也是他媳妇,都是一家子,全都跟我们是亲戚。
定:就是说福缘门四大户,这四大户里你们三大户是一家子。
李:啊,三大户是一家子。后来还有马家,是买的我们家的房。他们不是咱们本地人,他们是外头经商,有了钱,在这儿买的地。
定:你老祖不是就一个正媳妇吗?她是哪儿的?
李:估计她老家也是河北一带的,不是献县的,不是从家带来的,也是从这儿找的。圆明园呢,一家一家就这么搬过来了。
定:就是说您老祖落到福缘门了,好多人就来投奔他了?
李:对对,百分之九十,基本上都是投奔我们家的。纪家和高家是分支,是分支过来的嘛,他们亲戚,我们亲戚,他们还有亲戚呢。只要是老户,全是亲戚。
定:都是献县的?
李:都是河北的吧。基本上全是河北人,没有外边的人。我老祖没解放呢就死了,我老祖挺勤劳的,穷人出身嘛,要饭出身。
(讲陈家的事)
我这大爷(指陈克明)他们家,和我们家,这是好几辈人的关系。我老祖在这儿成事的时候,我这大爷的爷爷,是他的第一任管账先生。他们混得特好,跟把兄弟似的,是吧?
陈:那个,没法形容,是世代同居的关系。我爷爷呢好耍钱,耍钱没钱了得借钱啊,你爷爷就过来,说我告诉你,我拿鞭子我抽你!抽就抽两下呗。
李:关系就这么好。
陈:我爷爷啊是前清的过站秀才,他文笔好,你老祖呢,写文章什么的都是我爷爷写。
定:您爷爷是什么地方人啊?
陈:你问得太多啦。我们家啊,没有原籍,为什么没有原籍啊?我曾祖父5岁让人给卖到北京了,就跟北京学剃头,完了有点儿手艺了,就这么来的,这又扯出一支了。一解放人问他原籍是哪儿,他说你别问我啦,我就这儿生的(众笑)。我奶奶都是这院儿生的。我今年都八十二了。我奶奶他们的老房子,那是盖圆明园时候的工棚,那屋子一进门下去半米去,什么意思?水涨船不高。这地老长,这房子长不了啦,就这么样形成的。
李:我们一共养了最多19个长工,我妈是天天给他们做饭。我妈说那会儿斗地主,说你老祖这地主啊根本就不应该斗,他属于善人。斗什么?他没有剥削谁,没有。他受苦出身吧,有了钱,都顾及街坊四邻的。我们那儿的人差不多都靠他给救济过,只要来了没饭没钱的就都在这儿吃饭,过年过节要没有白面他挨家儿送。后来人讲话,其实我老祖说一句不用心的话,就救了好几家人。到“文化大革命”呢,也挺逗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早死了,可还有人说,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吃饭的地儿,没有住的地儿,有了他才救活我们全家。他就有一点不好,护孩子,我爸跟人打架去,只要被人打了,我老祖拉着就找人家去。别的没有什么看出他坏。说过去地主吃什么啊?天天儿也是清水窝头。也就是过年过节吃顿白面,也没享着什么福。
定:还是生活习惯。
李:不是,还是穷,那时候地主也没钱。
定:那么多地他怎么会穷呢?
李:只有地,他没有钱啊,就有粮食。那会儿的人傻,他不知道挣钱,而且那会儿扛长活的,他也不是为了要钱,他只要干了一年了给他粮食,管吃,管住,最后给他介绍一对象给他成家,齐了。过去人不讲究钱。
到最后呢,弄得我们家的地是最少的。
定:为什么呢?
李:因为我爷爷好吃懒做到最后什么都不干啊。我爷爷是有钱以后出生的,可不是八旗子弟似的。我老祖这一辈子就俩儿子,还三个姑娘。(问陈)我的爷爷,还有我的二爷,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吧?
陈:这叫我怎么说呢?你二爷跟田××的爸爸是一个妈生的。要说正统,是你们这支正统。有一次他们那支使坏啊,你老祖犯了脾气要拿铡刀。
李:这我知道,要把我爷爷跟我爸爸一块儿铡了。就说我们这支不要了,因为我们这支跟那支打架啊。
陈:后来还是你奶奶……别人谁能跟你老祖那儿说得上话啊。
定:您爷爷和您二爷都没出去,就都留在家里种地了?
李:分开了,各人管各人的一块。当初分的是一边儿多,但是人家二爷为什么落那么多房,我们家为什么落那么点房?我爷爷叫傻大爷嘛,他没心没肺就吃喝玩乐,不干,不挣,也不请人,今天把这房给你了,明天把这地给你了。结果土改的时候给我爷爷定一上中农,给我二爷定一富农。地都收了但房屋没收。
定:那你爷爷还是对了,歪打正着。
李:哼,还不如定一恶霸呢,让我也知道我爷爷他们享受过一次不是?他这一辈子,窝窝囊囊一辈子:“想当年我当棍儿兵的时候吃一大席呢……”那管什么用啊?
定:他当什么的时候?
李:棍儿兵。国民党的杂牌军来了,给他们一人发一根棍,就叫棍儿兵,不叫联保,日本(人)来了那叫联保。
定:噢,合着还不是正式的兵?
李:就跟咱们现在组织的那什么少先队似的。
我二爷混得不错,他一个勤劳一个他有脑子。就是“文化大革命”,让人打死了,富农啊。非告诉说他有枪,枪在哪儿哪?根本就没有!瞎猜的。其实还没打死,埋的时候还有气儿呢,才埋一尺多深,看他还没死,照脑袋又给一家伙。四十多岁吧。他被打死了还有他儿子呢。他要是不被打死也跟我爷爷不一样。
我接着两年做梦,梦见我爷爷跟我要钱:“又到清明节啦,给我点钱吧。”我说你给我滚出去!我虽然身上流着他的血,但我对他呢特别反感。就因为我妈给我讲的故事太多,说他就没做过好事。我妈要给您讲,得讲三天三夜。
定:您老祖生的那三个女孩后来都嫁哪儿去了?
李:都嫁城里去了,慢慢地就都没联系了。我奶奶也是献县人,她那村叫高疃儿,其实到咱们这儿就是高家庄,他们那儿叫疃儿。
定:是您老祖回老家给您爷爷娶回来的?
李:不是,不是回老家找的。我这奶奶呀也是被人抛弃的,养不起吧,把我奶奶给别人家当姑娘了,等于是人家抱养的。我爷爷不是叫傻大爷嘛,他不聪明,就给他找这么一媳妇完了。
定:你们家后来跟献县那边还有联系?
李:有联系。事实是我联系的,我十几年前就跟他们走动。10年前我就给他们出钱,我老觉得我虽然不富裕,比他们要好多了。我二爷的媳妇也是河北的,是定兴的。
定:定兴有好多人都在你们这一带。
李:都是通过我们这关系过来的。您到西苑一打听啊,那都是,全跟我们家有亲戚关系,全是沾边儿的。福缘门村现在五千多口,我们李家门连搬走的带现在在这儿的,一共二三十口。
2.见证圆明园的兴衰
李:最可气的一件事,现在我都记忆犹新,我们家那几块太监给的地啊,过去的地契还有呢,慈禧盖的大印,就我们一家是慈禧盖的,其他没有一家(的地)是慈禧盖的印。除了雍和宫,私人家谁也没有慈禧盖的印。最后我爷爷全交出去了,不知下落了。我说不管我们家房值多少钱,就这印值钱啦。
定:是呀,这都是应该放博物馆里的东西。您见过吗?
李:我们家全见过。交的时候我都知道。我不让交,我哥哥也不让交,我爸爸害怕,我爷爷害怕,说不交把咱们全打死了。
定:您说把半个圆明园都给你们家了,都是指的什么地方?
李:福海,还有北边的西大地,现在西部开发地区,那都是我们家的。福海以前是一片泥塘,现在划船的地儿过去是一片苇地。
定:我知道,我们小时候叫大苇塘嘛。
李:那边以前是一个湖,以前都没有地,全是苇塘,苇塘旁边呢,都是我们家让农民开出来的地,都是特别一小条,种稻子。后来稻田呢,都是后来成立人民公社生产队之后呢,大家伙儿垫地,种藕啊,种稻子。
前边这马路知道吗?那会儿还是河,过去咱们这井水啊都是自流井,那河都是泉眼冒的是吧,呼呼地水冒着,所以它一年四季不冻。直接喝就行那水,那会儿咱们这儿一点污染没有。前边一拐弯儿这边全是一片的小河沟,现在咱们摘那核桃全是在河沟里的,一下就到了场院,一到秋天特别好看,叶子都特别黄。
定:那时候101中学的自流井也特别好。
李:对对。圆明园过去好多自流井呢,那会儿我们打水就到场院那自流井就打了,现在一个都没了。那时候搞什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注175,你知道圆明园里头挖防空洞有多大困难啊,一挖就是水,一挖就是水。圆明园缺水吗?不缺水,整个海淀都不缺水。他们现在做这防水,我们俩特有意见,水又干了。他们不是要拯救圆明园,就是想弄工程骗钱。注176
那时候半个园子给我们家,不能整个园子给我们家,等于那半边还归政府。
定:哪半边?
李:就等于福海北边,长春园、熙春园,都归政府,这半边就归我们家。
定:归政府的那边有没有人在那儿种地啊?
原圆明园安佑宫的华表,后被移至燕京大学校园内
李:没有,那儿归政府管了以后就没人管了,就一直荒着。要是都归我们家了,那清华北大谁也拉不走东西。北大的俩狮子就是圆明园的,华表也是。注177清华大学里头好多好东西不全是圆明园里头的?
定:是。
李:就因为一半归我们家,那一半不归我们家,东西都是从那一半拉的。不但他们挖,我们还挖那边的呢。谁都上这儿掠夺来,不是光外国鬼子掠夺。
宋会强:圆明园烧的时候这边不都是木头建的么,都烧光了,那边都是石头的多。到解放前夕还有那高的石头的,您不是看见过吗,还有好多大墙呢。
陈:圆明园烧了以后,它并不是烧得现在这样儿,只把那砖木结构烧了,像汉白玉啊,都有呢,我来的时候都好着呢。
李:(问陈)咱这福缘门的门,您是不是也见过啊?
陈:我就跟这儿玩呀。福缘门跟垂花门一样,就是大点儿,两边有木头茬儿。这门哪,小,矮,那拉活的大车呀走福缘门这门它出不来,有时候绕着走,有时候把这门剐了有时候不剐了,已经修了几次了,解放才拆的。
从这儿上桥,那桥啊是石头的,大伙儿都上扶手那儿磨镰刀去,把那石头磨得好几道弯,都是磨的。一到六月吧,都到那儿抠着石头翻鱼去,有鱼。
李:福缘门这道口,从我记事啊,一直到1970年左右,就是我从101中学毕业,圆明园没有一个人买过一块砖,全是用圆明园的砖,圆明园的石头,我也拉过,我们家的房也没少用。
陈:现在要说呢,不好。怎么说呢?后来,英法联军烧了以后,有个一亩园,还有上地、树村、北宫门,都是吃圆明园的。注178英法联军走了,没人管理,剩下的结构啊,瓦啊,大伙儿拆。为什么一亩园有一个沙子王呢?专门上西洋楼砸那汉白玉石头去,拿这个干吗呢?拿这个磨成面,卖给人家掺米。没生活啊。
李:把石头都给砸了,砸成沙子卖,汉白玉啊。
陈:那缸瓦子王呢,是把琉璃瓦磨了,当那个耐火土,搪炉子。就这俩就挣得多了。
李:你没到我们家去过,汉白玉的桌子腿儿。我们家那青条石的石板,坐20人都没问题。我们家搁花儿的花盆架全是汉白玉的,就是“文化大革命”让我爸全给弄碎了。
定:你们家没搜罗点儿圆明园别的宝贝?
李:那谁敢搜罗啊。
定:你们家来的时候正大光明殿那儿还有东西吗?
李:有啊,都是那板石的大砖墙。从刚解放的时候,还没解放,就开始卖砖,专门拆城砖去卖。
定:卖到哪儿啊?
李:到西直门,专门有人买这老城砖,48斤一块。全是那大城砖。当时估计这一块砖也就卖几毛钱。那会儿生产队一年挣不了几块钱是吧?
定:那您说的这都是解放后了?
李:解放前就卖,从(一九)四几年就开始卖,一直卖到解放后,(一九)五几年。从什么时候就不让卖了?从1956年就不让卖了。1956年肃反,后来1958年不是“大跃进”吗?反右,这帮人全吓跑啦。
定:这帮人是什么人?
李:属于当时一帮叫黑社会吧。都是穷人,没钱啦,就专门抢有钱的人,抢地主啦,小商贩啦,一进门就抢,其实那会儿没什么抢的,不抢别的,就抢粮食。就住福缘门,他怎么来的?就因为他哥哥黑老五,到我们家给我老祖跪下,管我老祖叫二哥叫四哥啊,您给我块地,弄间房行不行?我老祖那人特善,一看他又是残疾人,又是河北人,得了,把现在这市场这边的房都给他了。让我爷爷管这帮人的事,我爷爷他知道他也不管,你们卖了砖给我弄瓶酒回来,得啦。这帮人后来就全闯关东去了,闯关东知道吧?有的人就死外边了。
定:1956年还有人闯关东?
李:有啊。
定:一亩园是不是也是后来才建成的村子?
李:对。全是圆明园、颐和园宫里的太监的亲戚。
定:福缘门、一亩园后来形成村子了,再往那边呢?
李:再往那边是西苑。西苑原来是一车站,没有人,车站完了变成兵营了。
定:一亩园这边还有别的村子吗?
李:没有了,就这俩村子。寒山那边就8户人家,不算村了。寒山是我姥姥家的,那全是我们家的亲戚,不是我姥姥就是我舅舅,要不就是我舅舅的干妈。等于我们家把那边的地给他们了,你可以招你们家亲戚上这儿种来,都可以,我不追究,但是都是我们家的地。
定:101中学原来也没成为村子?
李:那是圆明园的,归政府。
就圆明园这点事,我们哥俩一直在探讨,咱们能恢复一点恢复一点,不能恢复的,咱们把它保护下来,让咱们中国人知道,咱们受过多大的污辱。现在好,就想营利,就想把它改变全貌,越改越不像话。过去的桥都是石桥,现在全变成木桥铁桥啦,那有什么意义啊,是吧?圆明园这几大景区,他这么做,就是不规范的,为什么不规范呢?它跟颐和园还不一样,那是国家园林,这个呢,遗址公园……搞什么都搞好不了,为什么好不了?弄点钱,他贪点他贪点他贪点,最后就没有什么了。学坏容易,学好就太难了。
3.父亲和母亲
李:我爷爷就两个孩子,我还一叔,他是咱们101中的高才生啊,比我大一轮。我父亲还在。
定:您父亲后来做什么工作,也在家种地吗?
李:没有,他19岁就出去了。解放初期支援三线,电信,通信还有什么,反正都跟这有关系。他就报名了,报名就录取了,录取了就直接分配到哪儿呢?西安。我1953年生人嘛,一岁就跟我父亲到西安,1960年回来的,我8岁。等于下放了吧,也不是下放,就是回来当工人。我们都是西边的户口啊,那会儿粮食降低标准,生产队要接收你就得给你粮食,生产队就不接收,黑户,直到1970年才吃上商品粮。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我爸那人一点理都不讲,我跟我爸没话,一句话都没有。
陈:你爸那人一点脑子都没有。可你爸这人有一点儿好,正直,诚实。
李:我妈是从这儿土生土长的。他们老家是河北定兴县,我姥姥也是定兴的。我妈是贫农出身,也是受苦出身的,那会儿他们买不起房,也是种我们家的地,在山根底下无人区,弄了一间房。离这儿有几里地吧,寒山。我母亲他们家8个孩子,我母亲是老大,我舅舅比我还小呢。我妈是童养媳过来的。
定:你们家干吗娶个童养媳啊?
李:不就是没人用么,就少一用人么。过去人要说就傻吧,过去人脑子不快,他就是算计。有个认识的人说,寒山那儿有一家,那姑娘挺老实的,就说给我爸做童养媳了。我妈10岁就进我们家,我父亲那会儿才7岁。我妈比我爸大3岁,正式结婚我爸是14岁,我妈是17岁。
定:她现在还在么?
李:不在了,3年了。要活着今年有八十吧。我们家7个孩子死一个,还剩6个,我是老二,上边还一哥哥。我爸爸一人上班养8口人,6个孩子,加我母亲。现在的孩子绝对不会像我们孝顺老家儿那样,受苦的孩子才知道什么叫孝顺。我受过的苦您就不知道了。
定:您受过什么苦呢?
李:我们家孩子多,本身生活就不富裕,为了让我哥哥上学,能当个工人,我天天打草,打草8厘钱一斤,我背着上哪儿卖去?清华大学西门。我12岁,背140斤,我16岁,背180斤。后来有独轮车,自个儿做的,天天推着去搂柴火,我们冬天烧不起煤,烧柴火,我们把地刮得比现在保洁人员扫得还干净。后来没有柴火可烧了怎么办?烧树叶子,刨树根,掏喜鹊窝,掏喜鹊窝(里的草)就能做顿饭,而且喜鹊窝里还有菟丝,每个喜鹊窝里都有半两菟丝,知道吧?那也值钱。我每天爬多高掏喜鹊窝去。
定:我记得过去圆明园里有好多老树,树上都有好多喜鹊窝,是不是后来让你们掏得喜鹊都没有了?那时候怎么就穷成那样呢?
李:1962年。那会儿说实在的,棒子面都吃不饱。那谁他爸爸,追那喜鹊,把喜鹊抓到手里之后他就在那儿捯气儿,都快死了,最后我把他连喜鹊一块儿抱到家去,这才缓过来了,“把喜鹊给我摘了,干烧。”嘿!那可不是像现在干烧鱼似的,就是拿火那么一过,再弄点老白干来,八分钱一两的,那老头说了一句话:“我哪怕就吃了这喜鹊再喝一口就死了呢,我就知足了。”你准(觉得)值吗?他就觉得值了。要武他弟弟,吃不饱,弄那豆腐渣,就吃豆腐渣。喝那白薯干子熬的菜粥啊,肚子这么大。全村都挖甜根儿。什么叫甜根儿啊?就是牵牛花的根。老吃这个。芦苇根,熬着吃。榆树皮弄面儿,榆树钱儿,槐树花儿,一开春的柳树芽儿。
我妈一直到死,大鱼大肉吃不了,就到最后离死的前十几天:“我想吃肉。”好,我炖了一锅肉,特别烂了,“真香啊”。你说那罪还没受够?
我老觉得这辈子我谁都对得起,就对不起我妈。什么是让人最痛苦的时候?我们小时候,父母为了养活我们,舍不得吃饭,为我们饿好几天,我妈就这样,最后饿急了背着人偷着吃点,不是棒子面的,是糠,到那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乾隆帝御笔题诗,为原圆明园“四十景”之“夹境鸣琴”景区遗物,后被移至燕京大学未名湖北岸
4.福缘门外——旗人营子与西苑兵营
定:圆明园这边好多旗人,跟你们打交道吗?
李:圆明园里没有旗人,旗人都住得远了,都往北了。他们旗人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跟我们不来往,我们也看不起旗人。就从我们老家来讲,对旗人就有歧视。过去咱们来说,老北京人有老北京人的规矩,旗人那套规矩咱北京人受不了。
定:你们说的老北京人就是你们这些汉人?
众:对!旗人是外来的嘛。
定:你们是献县的,怎么成纯北京人啦?
李:只要在北京待一百年的人,就绝对是北京人。要说纯粹的北京人,北京没有一个,北京以前是海,没有人。
定:旗人来得可比你们长,旗人二百多年了。
李:旗人没有北京人长啊,你想啊,北京猿人,比旗人要长吧?
定:你觉不觉得你是北京人?
李:我觉得我现在是北京人,我们的祖先不是北京人,因为北京以前没有人,北京就是海,是湿地。
定:反正你们跟周围那些营子里的人不来往是吧?
李:不来往。旗人事儿太多啊,就听我爷爷讲,我爷爷是傻大爷您知道啊,说那帮人属于比洋鬼子事儿还多的人,慈禧来了,慈禧是旗人,都是宫廷里的人、衙门派的人来接待,礼仪太多,咱们家庭的人根本就接待不了。比如过去吃饭,大人吃饭孩子不能上桌,老人吃饭陪客人,是吧?这是北京人的习惯。但是北京人的媳妇可以上桌,北京人的媳妇自己不上桌,你让她上她都不上,那是她不跟你们一块儿混。可是旗人媳妇不许上桌,就有点受虐待的意思了。
定:日本人来了都住在哪儿呢?
李:西苑。西苑是日本(人)的一个军营。西苑车站从中直机关进去,拐过弯那小楼是日本(人)盖的,是日本(人)一个营盘。
定:日本(人)来的时候和国民党的时候这边打过仗吗?
李:没打过。日本人打到北京啊,气数已经快尽了,也没能力再怎么着了。我爸还偷了一个日本兵的东西呢,日本人找了好几天。吃不上啊。看人家吃那香肠,咱中国没有啊,看人家吃那面包,咱中国不会做啊,看人家喝那可乐,我爸讲话就没见过,那是酱油吗?就偷人东西去,到那军营。
定:让人逮着了吗?
李:没有。人家讲话,小孩的,过来过来的,随便地喝,不要偷。到了(liǎo)儿最后投降,留下多少媳妇啊,告诉说中国人谁背就是谁的媳妇,谁背走算谁的。一亩园现在还有日本媳妇呢。一亩园7个媳妇,西苑14个,这是我妈跟我讲的。
定:还真有人背?
李:没钱娶不上媳妇,要我我也背啊。
定:日本人怎么不带走啊?
李:不是自己的媳妇,就是跟妓女似的,他们日本人自己的妓院。现在跟日本也对话了,找着家里人啦,人家现在都发了,买楼房,盖楼房,人家给钱。
你说这社会的变化啊,过去那北京人,30多岁的,肯定是大抿裆裤,大对襟袍子,抿裆裤一抿,就是老头,30多岁的都是叫老头。今年我五十三了,还看不出老头样儿来呢。过去我小时候那冰冻那么老厚,一尺八啊,两尺啊,现在都数九了,不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