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二·九”运动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如果还在孔德,我也许不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女一中那时是“一二·九”运动的核心,我们的校长叫孙荪荃注170,是个进步人士,因为她的被捕,女一中才变得非常出名,否则我也不一定会参加游行。
“一二·九”时我是交通员,一天到晚跑来跑去根本不上课。老师从小讲五四运动,讲自由平等博爱,我对这些东西印象很深。而且我那个老师的妹妹不是共产党么,我说共产党那么好,我也找共产党去,所以我那样做很自然。后来我要离开家,我妈不让我走,说你走了以后,你爸爸回来要人,我就没办法了。那我也要走。那时候叫抗战,我要抗战去。我妈非让我到我父亲那儿再走,我只好带着我大弟弟到我父亲那儿。我们俩人和另外好几个人一只船走的,就这样到了南京。
我到南京,我父亲就来找我了。他们国民党正要往九江撤退,巧就巧在他马上就要上船开走。他就带着我和我弟弟,跟他们一道坐船到九江。那是夏天,8月份,九江正好发大水。我就跟他们商量,我不敢说别的,就说我要到南昌读书去,那时候不晓得国家会一下子沦亡。他不让我走,他说你还小,你一个女孩不能出去,那时候是1937年么,我16岁还不到。他说社会黑暗,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你懂什么意思么?就是推车子的、在船上干事的、开店的、衙门里的,都没有好人。他对旧社会认识很深刻。
我父亲用了各种办法。有一次喝酒以后就打我,但是我不怕,反正他也不会打死我。他还逼我结婚,我当然不干。以后我就想逃,但无法逃。后来中央军校准备往南去,开到了武昌,这回我可得了,我们同学会就在武昌,而且还都是我熟悉的人。有一天正好是我过生日,我爸爸去给我买大衣什么的,我一溜烟就逃了出来,什么都没拿。我父亲还真有本事,他居然能通过平津同学会打听到我的去处找到我,把我领到武昌一家不太大的旅馆。我就跟他谈判,我说:“你说过社会黑暗,我要是堕落了,我就不姓文。谢谢你把我抚养大。现在我就算是你朋友的女儿,再见。”最后他送给我一套军装,带马裤的那种军装,我拿了他三分钱,因为到汉口是要渡江的。我就那么走了,参加了“首都平津学生救亡宣传团”注171。
我到湖北黄安后,团里派了两个红军来接我,一个连长,一个战士,帮我挑行李,把我送到七岭坪的红军训练班学习去了。毕业后有的到新四军了,我又被分配回武汉,到了13军服务团汤恩伯这儿注172,实际上这个服务团是归共产党领导的,团长叫赵石注173,原来是清华大学的。
徐州大会战注174我们失败以后,徐州被敌人占领了。占领之前突围,我们团长让我跟他们记者一道先走,我就跟着陆怡注175一道突围,陆怡是《新华日报》非常有名的大记者,后来被划成了右派。那时我们突围才有意思呢,5月18号嘛,敌人探照灯照,我和高紫瑜两人就在麦田里扒拉着,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最后从禹城走到郑州。郑州有火车到开封,我就和我们13军服务团会面了。然后我又先走,回到了武汉。
我从走了再没有跟我父亲联系过,可是这次徐州突围以后,实在什么也没有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寄给我20块钱。这20块钱一到我手里啊,我记得我们团大家在一道,没有钱就用我这点钱。那时候的人真亲近,现在可不那么近,不那么好了。
到了武汉,我就碰到刘导生注176,他原来也是北大的,后来是北京市委副书记。本来我已经准备到延安了,因为我在红军学习班时的老师是方毅,他原名叫方敬吉,他那时候就在驻武汉办事处么。还有彭康呀、郑维三呀,都是我们红军学习班里的老师,我准备找他们去。结果刘导生说:“到后方去打游击吧。”我第二天就跟着他们走了。我坐火车到洛阳,从洛阳过黄河,跟浦安修的弟弟浦通修注177、现在的电影学院的申申——导演成荫的爱人——一道儿。我和申申当然熟了,她比我大一岁,我们俩太熟悉了,在电话里都吵架。
我先到了河北南宫(位于邢台市),又去聊城看望了原来北大的朱仲龙、英循等人,在那里碰到了郭同震,就是这个郭同震,他害了我的一生。
郭同震原来和陆平(就是后来的北大校长)他们都在北大的东斋住,他不是北大学生,不知怎么冒个名儿就住在那里,听说他老婆是共产党,死在监狱里了。那时沙滩的公寓住了很多因为参加“一二·九”运动被开除的学生,他们不少人认识我,那时我就在北大对过儿住嘛。我就和他们一道排戏,排《放下你的鞭子》什么的,他当时在张瑞芳的那个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我们就这么认识的。
到南宫碰到郭同震,他说:“小文,你跟我们一道走。”就这样跟他们到了山东临清。到了临清以后,我们觉得这个人不对,反正有点歇斯底里那样的,我们比较要好的几个人就商量,就脱离他了。我就只认识赵寸新——赵麻子,他原来也是北大的,解放后在北京当过文化局局长。我们就到管陶去找赵寸新,他把我们留下了。结果嘿,郭同震一看我们都走了,他居然带着其他那部分人找我们来了,就这样算是一起参加了八路军。
到了八路军115师注178以后,郭同震还当了大队长,到1940年时却找不到他了,都以为他受不了苦自杀了。谁知后来侦察员在费县发现他已经带上黑眼镜当特务了!那时济南有个日本特务机关,就由他负责,叫朝阳公馆,所有抗战时在敌后方被捕的人都关在那里。这样一来,我就倒霉了,因为我跟他最熟嘛。他后来还跑到北京我家里,骗我弟弟说他是跟我在一道的,把我第二个弟弟弄到济南去了,我妈那时正好没饭吃,想有个人能把弟弟带走更好嘛。我这个弟弟1941年还被他派出来找过我,他那年才16岁,我也不知道内情,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打听着找到的,他不敢讲是郭同震派出来的。后来敌人一扫荡,他就跑回去了,跑回去以后呢,郭同震就把他不知怎么弄死了。我母亲后来生活没办法,一个人也到了济南,最后两个人都死在他手里了。这样一来,我不就跟特务有关系了么,从“反胡风”开始,就说我是特务,就整整整,还让我整人,我不会整人。结果就从“反胡风”“反右”“反右倾”到“文化大革命”,永远有我的事儿。
这个郭同震后来跑到台湾去了,1955年咱们的代表团参加亚非万隆会议时不是遭特务暗害,结果飞机(指克什米尔公主号)失事吗,策划害人的就有郭同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