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我父亲叫郭仁轩,他没上过什么学校,都是在家里请先生教,那会儿不兴上学。他比较聪明,就在米市大街,男青年会,那时候梅兰芳在那儿教戏,他学戏。后来他又学了英文,学英文打字。
我父亲不是学了英文打字么,就有人给介绍说,你到东北,那时候叫奉天,就是沈阳,到那儿呢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个洋行,你可以在那儿工作,月薪100块大洋。那时候就已经有我了,我才1岁多。我母亲,我哥哥,我,全家就都去了奉天。我们在那边过得挺好挺好的。据我妈说,100块钱根本就花不完,你想(一九)二几年嘛注146。还用了一个帮忙的,也是老人儿,帮着带孩子。买橘子都是一箱一箱的。我母亲他们老说,说只要我父亲一进门,我就掏他的大衣兜,看带了什么好吃的。
可是我奶奶还在这儿呀。我有3个奶奶,老早死了一个,一个跟着我大爷,还有一个,就是我的亲奶奶。我父亲他们是哥儿俩,姐儿一个,我这个奶奶就生了我姑姑跟我父亲。大爷不是她亲生的。那时候等于是还没分家,我们都走了呢,没办法,我大爷就得负责我这奶奶,她就跟我大爷一块儿过。
我这个亲奶奶是江苏人,她会唱小调,抽大烟。到我都记事了,她还抽呢。她就事儿多,她就总觉得我大爷对她不好,封建嘛,总觉得得跟自个儿的亲儿子在一块儿才好。她就写信,说要瞧孙子。我哥哥那会儿三四岁吧,她非得让我爸爸把他带到北京来。我父亲没办法,老家儿的话不能不听啊,只能就坐火车回来了。就他一人,带着孩子,我跟我母亲就没回来。
郭淑惠与父母、哥哥的合影
(父亲怀抱的是幼时的郭淑惠)
结果呢,火车半夜里轧人了,他往外一探头,(那死人)正好就在他那车厢底下。这一撞车一晃悠呢,上边挂的一个菜篓子,就是柳条编的,里头可能有酱菜一类的东西,小菜篓子,那种,掉下来正砸在他脑袋上。他一看底下,上头再一砸,当时就吓一跳,可还是坚持着回来了,抱着孩子回来了。回来当天晚上,我这奶奶就家务事呀,我大爷怎么怎么不孝顺,怎么怎么对她不好。你想他本来就吓一跳,有点儿轻微的脑震荡,加上害怕,结果她再不让他睡觉,半夜里就精神错乱了。30多岁,精神错乱了。
那会儿呢,老人她就迷信,就说是中邪了,不是说看见轧人了吗,就更觉得是中了邪了,又说是后院有黄鼠狼了,就请什么瞧仙儿的了,歪门邪道的,反正就胡来。根本就不是说赶紧上医院看看去。就没好好治。反正我父亲一下子就不行了,工作也没有了,钱也没有了,人也病倒了。就写信让我们都回来了。
我父亲精神错乱以后,就老打人哪,乱蹦哪,请那挺棒的男的摁着都摁不住,就得捆到床上,那铁床的栏杆他都能够把它拽弯了。可能就是捆的还是怎么回事,最后就是腿伤了,等于是瘸了,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其实就是给捆得受伤了。扎针灸也不行,腿肿得大蜂窝头似的。那时候我大爷在中国大学工作,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他有点儿收入,我们有点儿祖产,反正就这么变卖着给我父亲治病。最后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分家。就我这奶奶在中间儿搅和,人家也受不了,成天老是人家对她不好不好的,其实谁对她能好?谁对她也好不了。
那时候我都记事了,大概有五六岁了。分了家以后,我母亲老想着把我爸这腿治好了。开始是住在现在的北京医院,那会儿叫德国医院,西医也是没有太多的办法,后来又给转到协和(医院),协和那会儿是美国人开的,反正都是外国人。我父亲说,他那个主治大夫是外国人,建议开刀,开刀取样化验,然后睡石膏,连脚带腿,整个儿用石膏给你固定住。还吊秤砣,吊秤砣是为了让这膝盖拉开。让他这样睡3年……
众:啊?
郭:结果睡了两年都不到,这个腿就僵直,根本就弯不了了。医院没办法了,也不管了。后来他就根本起不来了,就等于是一平板,要翻个身就这样,你想说凑合一点儿都凑合不了。这我都记得很清楚,后来我才觉得啊,这个不是事儿,他是拿你做实验,根本就不是按风湿性关节炎或者膝盖髌骨损伤这些来治的,外国人对咱们中国人就是不那么什么。
定:您父亲后来一直就不能动了?那精神呢?
郭:开始的时候犯了好多年,就是精神病,糊涂,一阵儿一阵儿的,给他一个喝水的小壶,他能拿小壶砍我妈去。最后就好了,清楚。精神错乱后来就犯过一次,是我弟弟(一九)五几年参加志愿军去朝鲜,他看报纸啊,说朝鲜那儿打仗什么的,他紧张。他说英文我们也听不懂,就糊涂了那么一回。最后我父亲是上边特胖,腿底下就萎缩了。最后连脚后跟都没有了,躺的,他30岁卧的床,60岁死的,30年你算!我妈就这样侍候了他30年。
我父亲是1968年死的,“文化大革命”当中。30年,你说我们这家怎么过的啊?就是祖上留下点房产,就变卖这个,从我印象里从我小时候一直到我结婚,没有说是有一点收入。
定:那时候你们卖的是哪儿的房子?
郭:开始卖的不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是我们后来买的房子。买了不是为的住,就是为了生活,为了出租。分家的时候分给我们西城的一个院儿,有十几间房吧,开始是租出去了,那时候是日本时期,租给的是日本人。我还记得跟我母亲到江米巷(东交民巷)那个,算是日本领事馆吧,上那儿去取房租。开始时候是那样,后来就没办法了,指着这点房租不够用的了,就把这房卖了。还有一块(一处房产)在鲜鱼口,口上有一个亿兆商店,是卖百货的注147,那个房子是我们的,分家时分给我们那儿一个院儿,这也都卖了。
老东交民巷,原名东江米巷,老北京漕运站点,后变成使馆区,远处小楼是英国大使馆
卖完了房子卖首饰。原来东单有个东单晓市儿,宣武门也有一个晓市儿,我们最早是住在和平门,就上宣武门晓市儿。后来首饰也卖没了,那就卖家具,我母亲那家具全都是好木头,大柜什么的,全卖了。
我这奶奶不是抽大烟么,据我父亲那么说,她可能从十几岁就抽。不给她买烟泡去,一急了她能把这一锅包子全给你扔了,炉子都能给你踢了,就这么大脾气,她就是烟瘾闹的,没办法。
定:解放前北京都有烟馆是吗?
郭:有啊。
定:在哪儿啊?
郭:我记得我们住在半壁街,口上就有一个,有一个吕祖庙,庙的旁边就卖这个。我没替她买过,她让我们去给她买呀,我们都不管,我和我哥哥都不管,我们跟我妈我们是一头儿的,都不管她的事儿。她没有办法了,就满处找人买,就这么一小块儿,长方的,黑的,拿纸包着,就是烟泡。买回来了点上灯,(把烟泡)搁到烟锅子上头,烧着。闻着是香,抽着她更过瘾啊。她也活了50多岁,最后死的时候怎么着?10个手指头10个脚指头全是黑的,烂。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手指头往这儿(指手心)烂,烟毒。反正我就记得她在东边这间屋,中间儿是个厅似的,3间房吧,中间儿吃饭,这边是我们住。你想这边是一瘫子,那边一抽大烟的老太太。
我们结婚以后我们家还挺穷的呢。姑爷来了,你说吃什么?我们家都吃窝头,没有别的,就切了丁儿给他炒窝头,炒窝头!这是新姑爷来了,款待。我母亲会做饭,她炒的窝头都是一粒一粒的,好像炸的似的,可是油还不汪着。她侍候我奶奶侍候我父亲侍候我们这些孩子们,她不弄行吗?
定:您那奶奶嘴刁吗?
郭:刁。奶奶刁奶奶不动,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都是我母亲做。没说嘛,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母亲的。老太太的脏衣裳也得她给洗。
母亲留给郭淑惠的嫁妆
(定宜庄摄于2005年)
定:您父亲的脏衣裳也得她洗。
郭:那当然啦,谁洗?还有我们的。我妈大家闺秀啊,小姐出身,那会儿我听我母亲说,她的嫁妆就有二十四抬,那会儿都是两人抬,3间屋搁不下。就是说我们家还不如我外婆家呢。我母亲后来还有4个箱子,就是那种福建漆,金花,红的箱子。给我哥哥俩,我俩,我现在还有这两个箱子。我妈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