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碧君:北海公园的东站,景山前街的西边,大石作里边还有一个小石作,小石作胡同。]
庄:小石作我们住在10号。那会儿的大院子,有三进院子,你们(张德泽家)住中间的院子,我们住最后的院子,小石作那胡同里边,故宫的人多着呢。那大高殿(指大高玄殿),那里头的房子好着的呢。(对张碧君):你爸爸可能比我大9岁吧,是不是?就跟我亲哥哥一样,跟他们净在一块儿,他们都管我叫老妹妹。我没上过学吧,我不认识字,他就教我。就这样坑坑坎坎的路,把我给培养出来了。
我大哥(指张德泽)爱聊天儿着呢。有的时候他们也到家来,拿着胡琴,唱唱,我记得那时候有个名琴师,叫孟广恒,那是著名的琴师,也是玩票啊。差不多故宫的都爱唱戏,我哥哥也爱唱戏,我哥哥唱《黄金台》,金震之拉京胡。我大哥不唱,他爱听。
故宫那会儿挺不错,火着哪,热闹。故宫里头文献馆有的是人哪,会唱京戏会拉胡琴儿,唱单弦的,八角鼓。那时候冬天吧,后门里头有个庆和堂,谁家要有个生日呀,满月呀,都上那儿去。庆和堂有个戏台,方更生会唱单弦,都跟那儿唱单弦呀,唱大鼓,也请一班的人,还有一个唱西河大鼓的王艳芬,这些人。那时候我就最小啊,反正凑份子去就跟着我嫂子。这帮人都没了。
原来吴素秋跟我们住对门,她也爱跟我们聊,她也教我们。我不懂板眼,不搭调,就瞎唱(唱《打龙袍》,老旦)。
[张碧君:她唱老旦、唱青衣都行。挺棒的。
定:是跟她哥哥学的?
张宗尧:不是,是跟吴大爷, 跟这伙人学的。怎么学的咱就不知道了。]
庄:我在北海唱着玩儿,遇见一个戏曲学院的大姐,约我上她那儿学去,我说我心里明白,你们这玩意儿我学不了,因为什么?没钱哪。你上那儿去,一说今儿组织个什么,得有场面哪,你得给那场面钱哪,人家白给你吹呀?这种玩意儿我明白,我不参加这个,拿钱的不去。就拿过去跟现在一样的,你要是没有钱跟那儿穷混去,人家瞧不起你呀。
定:那您哥哥他们当年唱戏也得有钱?
庄:我哥哥他们故宫自己有场面,自己有票房,这事我明白。(在北海)有人跟我打听富氏三友,肃王爷的三个女儿,富兰友,富桂友,富竹友注118,我说知道啊,那富竹友那会儿常上我们家去打牌。还有廉太太,廉南湖,留日的博士吧,他娶了一个日本太太,叫春野注119,她常上我们家去打牌。她会打毛衣,给我打毛衣,不像咱们那么打,她这线搁到那手上啊,使那针一挑一挑的,快呀。故宫里头原来有个古文化研究所,溥心畬在里头当校长,溥心畬、溥杰。我说我们家就是穷,学不了这画儿,学画可不少费钱,这颜料买不起。为什么古画、名画它值钱呢?红的那里头都得有朱砂呀,画叶儿那都得有翡翠呀。没有朱砂不行,没有朱砂色儿就变了。
定:您怎么什么全懂啊?
庄:受熏陶啊。那时候他们来就听他们讲话呀,溥心畬、溥杰,这都是常见面的人。常找我哥哥他们聊天儿去。聊的都是诗词歌赋啊,画儿什么的。
张莉:那会儿他们都在宫里呢?
庄:啊,还在宫里呢。那会儿还有相片呢,他们一块儿照的相片。溥心畬长得跟女的似的,一个大背头,老穿缎子鞋,千层底儿的缎子鞋,白丝袜子,内联升的。别的皮鞋什么的都不穿。
定:我听说溥心畬挺风流的,是吗?
庄:有这么一说。这风流佳话那是难免,有才子就有佳人,是吧?不是人家勾引他就是他勾引人家,一般人都向往他呀。漂亮,皮肤白着呢,才子佳人嘛,那都必然的,他们都不甘寂寞是不是?哪儿能那么枯燥啊——我瞎说啊。
定:我知道老姑姑的学问是从哪儿来的了,您哥哥他们一群人老在一块儿聊天儿,您就老跟那儿听。他们也不管您在旁边听着,因为您是小孩儿呀。
庄:对对对。讲的时候就爱听。
(老姑姑会学很多种老北京市井的叫卖声)
我要不说也没人知道了。从前那会儿做生意的,他祖辈儿三代都卖这个,所以他吆喝得也挺好。就什刹海那儿,冰激凌雪花儿酪,那么大一个铁桶,里头有一个小的圆筒,空隙有这么宽吧,都砸的天然冰啊,把一块儿冰砸成这么点儿,搁在这周围。那会儿没这么高科技啊,都用人转,拿绳这么一转呢,冰就擦成末儿了,冰上镇的凉的雪花儿的酪。一边拉,一边吆喝。拿一小勺儿,一舀,搁到杯子里,再搁点儿饮料什么。
定:比现在冰激凌好吃吗?
庄:好吃。它天然冰啊。天然冰,冰窖的冰是透明的,跟玻璃似的。人造冰是乌的,是不是?什刹海原来热闹着呢,哪儿像这会儿弄得乱七八糟的。那会儿搭的席棚都在那河里头搭的,走上去,卖鲜货的,玉兰花儿,那会儿(妇女)穿大褂,哪儿能就这么干着出去啊,得戴鲜花儿。像咱们这普通小家儿的,也戴一对啊或者4个,它有那茉莉,穿着好看。卖莲子、鸡头米(即芡实)、菱角米,可好了,你们没看见过。鸡头米和鸡脑袋长得一样,浑身都是刺儿啊,头儿就跟鸡嘴似的,得拿一个棍儿,上头有根针,这么一掇,还扎手啊,戳住了拿刀一拉,里头就出来了,跟羊粪蛋儿似的,把它煮了,单有一钳子,这么一轧就开了。
定:多费事啊。
庄:那费什么事啊。从前那筒子河,那净是莲花儿、藕啊,莲花儿开这么大朵,这莲花儿全是宝啊,外国人都买那莲花儿。荷叶熬荷叶粥,绿豆粥快熬得了,把鲜荷叶往上一盖,粥有鲜荷叶味,清胃的。过去哪儿哪儿都是荷花儿,真是一笔好钱。现在北海瞅着都要死了都。那会儿我哥哥的小学老师姓陈,陈老师他们家包那河地,故宫管不着筒子河那段儿,陈老师包下来了,管理得好着呢。陈老师有个兄弟是个瘸子,瘸五爷,他不能工作呀,他就看那个河地。那陈老师挺有钱的,真阔呀。
包月车,这你们没人能知道。这车的下边有脚铃,要拐弯的时候踩着脚铃,这么一抬,叮当叮当。还有那种电石灯,那灯好看着哪,车两边一边一个。头里拉车的也有一个喇叭,一按那喇叭,那声儿我还记得呢:di-gu-di-gu, di-gu-di-gu,那种太平景象,没有啦!
张碧君:老太太怀旧。
庄:不是怀旧。你看现在这样儿,都这模样了!
我们住小石作10号。小石作净是好房啊,大高玄殿旁边,小楼那儿,那会儿是一个衙门,大高台阶大门,里头挺不错的。11号有个太监,也姓张。他那房子特好,大四合院儿。我那时候也就十岁、十一岁,瞅见那老爷都得有规矩,小孩也得叫他:“张老爷!”太监就忌讳叫先生,不让叫先生。得叫他老爷,这你们不知道吧?他“宫”了以后啊,他那个都搁到升里头,写着他的名字、生日、八字,供着。这是有说头儿的,为的是指着这名字,“指日高升”的意思。这没人知道注120。
定:那不都烂了?
庄:不会。(众笑)故宫里头有使它永远不坏的东西,使它保存。
张莉:太监什么样儿啊?
庄:跟老太太一样。
定:那时候太监多不多?
张碧君:有,我听说北长街那一块儿,路西的后宅胡同吧,50年代的时候住好些太监呢。景山也有太监,就是轰出来在景山住着。那都是老太监了。有个刘爷爷,个儿挺矮。
庄:太监他一个人孤身哪,就养好多狗,小巴儿狗。哎哟这小巴儿狗打扮得好看着的呢,使绒绳梳着小辫儿,身上也老有东西挂着,穿着小缎子衣服。太监不是胖嘛,太监都胖,走道儿跩跩的,一群小狗跟头里开路。那会儿也没汽车,要这么多汽车非得给轧死。太监也结婚,有个张太太,张太太的样儿我还记得呢,梳着小元宝头,戴着各种簪子什么的,那会儿不是梳头都戴簪子么。穿得好,打扮得也好,出来都有老妈子跟着。有什么用啊,都是穷人家的女儿嫁给太监,不就为的吃点饭。这叫什么世道啊。
[张宗尧:她留恋过去的三座门。大高玄殿前面有三座门,西边有两座牌楼。迁到陶然亭公园的是牌楼,牌楼迁走一个。还有金鳌玉桥,是很高的一座桥,这边一牌楼,那边一牌楼,煤车要上去都得几个人推上去,特别高。现在是平的,中南海还修了很高的栏杆。老姑姑最怀念这个,因为他们经常到那儿玩去。……她人很聪明,很怀念故宫这一段儿,特怀念,其实她没在故宫干过。]
当年的三座门
昔日大高玄殿前的牌楼注121
附图:张国庄所述居住地点与活动区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