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般汉族人称呼奶奶就是奶奶,妈就是妈。可是满族人管姑姑叫姑爸,我姥姥要一来了我妈就请安哪,管亲娘叫亲额娘。我说什么叫亲额娘?“哎,别打听这个。” 我说人家都不这么叫,“我跟你说,那——是——汉——人,这是满人,满人就这么称呼。”
我有俩姨儿,我二姨儿跟我三姨儿。原来的时候姐妹之间那都是——我那姨儿要是来一趟,不进屋子,就在街上比如说碰上了,还且请安呢:“哟,姐姐您好。”“哟,来了妹妹。”没完。后来还是我妈说:“得了,咱们就别这么着了,你瞧街上哪儿还有这个,就咱俩,左蹲儿一个右蹲儿一个。”就不价了。
(1)二姨儿
李:我二姨儿最可怜了。其实我二姨儿特能干哪,29岁才结婚,就为了帮助我姥爷在家做那买卖。我二姨儿和我妈,那时候跟我姥爷都在一个院么,我爸爸那时候就说:“咳,姥爷也没啥人,剩了二姨儿三姨儿,咱们凑合一块儿过吧,姥爷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二老吃的。”跟我二姨儿三姨儿关系好着呢。我二姨儿平时就是帮着我妈,整天做饭哪,做饭做完了闲着的时候就做活,什么做鞋。
我姥姥这人哪,那时候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不开窍。给我妈找个我爸爸,告诉说大点儿知道疼,又没婆婆,这好。给我二姨儿找的呢,他是北京汽车修造厂的工人,姓朱,不是满族啊。先他(指二姨夫)也结过婚,还有俩儿子。你说这大姑娘也不知道干吗都找结过婚的。我姥姥就说也没别人,就一个婆婆,哪儿能都没婆婆啊,告诉说甭管怎么着,他那个她死了,这俩孩子婆婆带着,奶奶带着,也用不着你二姨儿。
我二姨儿的婆婆确实特好,可我二姨儿还有个大姑子。这大姑子也是,男的死得早,守寡。我二姨儿结婚的时候她男的还没死呢,后来男的一死了呢,她就把俩孩子送到救世军注45那里头养着去了,就是反正我不要了,给你们了。他们家信基督教,救世军就是基督教里头干活的那个,好像在米市大街还是什么地方。孩子送那地方去了,她就(回娘家)来了。你说这个,男的死了,孩子也不要了,好家伙回来以后她就当家,就为王。我二姨儿的婆婆特窝囊,就管不了她这丫头。就老跟我二姨儿说:“姑娘,甭理她,甭拿她当人。你说咱们不要她,把她轰走,她哪儿去呀,她男的也没有了。你就冲我了,让你受点委屈。”
我二姨儿这大姑子特不讲理。她回来不给我二姨儿吃不给喝,这委屈哪儿受得了。还把我二姨夫叫到他们那屋去,让我二姨儿带着我那个姨妹(指二姨的女儿)俩人。他们那时的老窗户都是带棱的,支起来,还糊窗户纸。她指使她那俩侄子,就是我二姨夫前妻那俩儿子,把窗户纸弄破了,顺那儿往进泼水,前沿那是炕,泼得炕都湿了,还弄那沙土往进扬:“让你们睡觉!”您说怎么睡?湿的,还一炕的沙子。还在他们家那墙上,拿铅笔给我二姨儿写的:吃吃吃,吃不饱,走走走,死胡同,抽抽抽,香烟头,还有什么。那大姑子太不是东西,太可气了,芳嘉园注46那条胡同家家都知道。我二姨儿那人也心重,觉得男人挺好的,婆婆更好,临了儿来个大姑子捣乱,也是让那大姑子挤兑的,她就气迷心了,不在家待着,拉着箱子拉着衣服就走,来我们家跟我妈打架来。这就精神失常了。我们后来知道她有病了,就上这儿上那儿给她瞧,可那时候又没有精神病院哪,就是瞧香的,给喝点香灰这那的,把人就给糟蹋了,过去真害人。
后来我妈就说,咱要是把你二姨儿留下吧,这辈子她就算甭回家了,你说老留到咱们这儿怎么算呢。我二姨夫特窝囊,我爸爸给起个外号叫骆驼,我爸爸说把骆驼找来,跟骆驼说,这骆驼来了以后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说:“您说这事也没法办,她又不明白。”我说:“不明白?给你的时候是明白的是糊涂的,嗯?把人给了你是什么样的?”我爸爸那人就特和气:“哎哎,别吵别吵,咱说啊,甭管怎么的,现在人已经这样了,你得出个主意,你不能躲到那儿呀。”他说我也没法儿办哪,我得上班呢。后来我就生气,我说这没地儿讲理去,你跟她说不听,她妈都管不了她,我二姨夫也是浑蛋,给我二姨儿弄得这样,咱家怎么那么好欺负呀。我说这浑蛋人咱甭跟她(指大姑子)说,说什么呀,咱打她!没别的主意。我就想豁着来了,咱有什么主意呀,咱除了打她没别的主意,咱也不是找男的去打,就我跟我三姨儿我们俩去就行。
我三姨儿也横着呢,膀大腰圆的,我三姨儿说谁打去?我说咱们娘儿俩。“走,你跟我去?”我说是呀。“进去我告你,你不是个儿小么,你劲头小,你就搂着她,别让她还手,让我打她。”走到禄米仓口那儿,三姨儿还跟我说呢:“记住了没有?进门先抱她。”我说记住了,没劲儿我还有牙呢。“进门呀咱不能容她明白过来,她一明白过来咱俩不一定是她个儿,她那人挺壮的,别再打了你,这么着,我进去就打她。”我说非给她打个半死不可。
她家在芳嘉园儿,就是南小街里头。到那儿,那个大姑子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呢:“哟,三妹妹来啦?”我说:“三妹妹?打你王八蛋!”我就上去了。她一瞅,噌地站起来了,我从身后一抄她腰就给她搂住了,我说打呀三姨儿,我三姨儿叮当五四就打。“你们干吗哟,打人喽!”我说打死你,我告诉你,今儿给你打死,谁让你欺负我二姨儿的?我三姨儿说我再瞧你这样我就碎了你。她那儿也瞎胡噜,我就紧拽着,还咬着她那衣裳,逮着那肉没咬着,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那么大邪劲儿,给我气的。她把我抡到前边去了,我三姨抡着钱板子往后“啪”就照屁股一钱板子,啪啪啪,就打哟,反正打得是不轻。
定:(大笑)真够热闹的。
李:然后她就跑我们家来了,反正也是上这儿来反了一顿,来的时候我和我三姨儿都不在,她进来了,我姥姥哪儿挣巴得过她呀,她倒也没打着,因为我妈也在,没让她打着。然后她还把我们给告了,他们那儿起诉,这都解放了。我就跟我三姨儿说,我说甭听他们那个,爱怎么怎么着,她还恶人先告状!法院要来传,您就脱了衣裳躺着,说让她给打了,动不了。明儿完了以后咱还打她,打完了她再来您还躺着,一下都不碰您您就躺着,您告诉别人就是她打的。
定:最后这事怎么解决的?
李:稀里糊涂,谁也没怎么样,您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也就给抹平了。打她是没错,你得分为什么,我们家有男的,男的都窝囊,其实不是窝囊,我们就不让他们去。我哥哥他们要去,我妈说别再往里头掺和了,要那么着就把她打死了。他们要真去还挺麻烦。
定:后来她还欺负您二姨儿吗?
李:后来我二姨儿的婆婆也死了,她姑娘一点儿一点儿地也就大了,我二姨儿还有一个儿子呢,儿子也死了。解放以后街道也一点儿一点儿地组织健全了,都知道这事,人家跟她说你这不行,你得有正当的事儿,该干吗干吗去。最后她就不在这儿了,走了,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就好多了。
(2)三姨儿
李:我妈比我三姨儿大得也多,得大个六七岁吧。我三姨儿那人挺能叛逆的,就那么个人。
我母亲不认识字吧,就跟我三姨儿跟我二姨儿说,你们可别不认识字,你们得学,念书。我爸爸也说,她们俩人都好学。我爸爸还教她们背点古文,我爸爸晃悠着脑袋,背那个古文,啊啊啊就唱,我三姨儿也跟着,我姥爷还瞧不惯,说:哼,什么体统啊,摇头晃脑的。
我三姨儿她们是怎么念的呢?我就听我妈说,这都是八国联军进北京,完了又以后,都到了民国了吧,就有那教堂啊,外国的什么修女,吹洋号打洋鼓的上街,宣传什么呢,宣传让你上学,让你有文化,教会里头的这些个人,他们讲,我三姨儿就跟着听。她一瞅见吹洋号打洋鼓的,噔噔噔,她就往出跑,我姥姥喊也喊不回来,越听越好,回来就跟我妈说,我妈就支持她,我妈说去去,去学去,学回来你教我,咱们不能不认得字儿,认得字多好,要不这心里多闷得慌啊。我三姨儿就那么着跟着他们就学。后来我妈就跟我姥爷说,您不能不让三姑娘上学,她正学的时候,您叫她去吧,叫她念去吧,我三姨儿就出去念了几年,有那么五六年吧。所以我三姨儿又会唱京剧,又特爱看书,成天看小说,什么全看,《三国》呀,《七侠五义》呀,就看这个。我就记得她一边拿着书看,一边烙那饼,我姥姥就喊:“三姑娘,三姑娘,我都闻见了,煳了吧?”把饼都给烙煳了。我三姨儿眼睛看得都不好了,但是那时候人也不讲究戴镜子,洋人才戴镜子呢。
定:三姨儿后来嫁的好吗?
李:三姨儿给的是天津人。我三姨夫是搞印刷的,哥儿仨自己开买卖。
定:也没嫁满人?
李:那哪儿有什么满人了就?我们家仨都没嫁满族。我姥爷讲话,哪儿那么容易找满族去?血混就混了吧。
我三姨儿结婚的时候也二十九了。那时候我妈就跟我姥姥说:“您老这么着老这么着,您瞧瞧您给我俩找的这主?您说我吧,您让人给蒙了,二姑娘明明白白的您给续弦,出了这么个大姑子给挤兑成这样。三姑娘您就别管了。”我爸爸也说姥姥:“别管了,您就踏踏实实的吧。”我三姨儿说:“您倒想管呢,您管我也不干。” 我三姨儿不听这套,我这脾气就随我三姨儿,反叛似的。
三姨儿给的那个好啊,我三姨夫特疼我三姨。可是我三姨儿五十九死了,没活到六十,高血压。她老说自个儿活不到六十,三姨夫看她成天这么说,就说:“谁给自己封岁数啊,你要老这么说,你到六十不死我就活埋你。”结果真没活到六十。可是我三姨夫活到九十八。我三姨儿生了四个姑娘俩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别看她是家庭妇女,但是特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