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我姥姥他们家有3个姑娘1个儿子,我妈是大姑娘,我还有两个姨儿,一个舅舅。我姥姥一共生了4个儿子,死了仨,到六七岁就死。一生儿子,没到六七岁呢就发愁了,从三四岁时候就发愁了,这又要走,我就听我姥姥说,说这就是坑人来的呀,这是该着他们的。后来我舅舅小名为什么叫钉哥儿呢,就是把他钉住了,别再走了。满族人好起这路名字。就活了这么一个舅舅,但是这个舅舅到日本(侵略中国)时候,让日本人给弄去灌凉水,给打了,这事我知道,因为我舅舅比我大点儿,大点儿也就大个十几岁。我妈结婚的时候我舅舅都不大。
我舅舅叫王绪昆,都管他叫绪昆绪昆的嘛。好容易活了这么一个儿子,养得娇啊,真是娇生惯养。又小,又贪玩,就知道成天昏天黑地的。要不是养得那样,不那么异性,他也不至于最后精神分裂,他就觉得我不是皇亲国戚起码也沾点血统啊,我怎么能受欺负哪,但是那不是那个时候了,那是日本侵略中国了,可是他脑子转不过来。
定:他怎么就叫日本人给逮了去呢?
李:我舅舅在有轨电车上卖票,过去那叫铛铛车。也是一个朋友给介绍的,说钉哥儿人又老实,又好看个书什么的,去卖票吧,当完这班,下班就回家,省得受人欺负。就去那儿了。满族的子弟不就提笼架鸟吗?弄个画眉叫唤,画眉没有了,就逮个老西儿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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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什么叫老西儿?
李:鸟啊,叫老西儿,比画眉个儿大一点,叫唤也挺好听的。我舅舅他就干这个。养个猫呀,狗呀,鸟呀,还养鱼。家里头一进来就有一个跟瓦盆似的那种鱼缸,有上水石,搁点小亭子呀,小麦子什么的,我舅舅就好这个,下班没事了,弄这山子石,鼓捣鼓捣这个。那时候西总布胡同里头有电车公司的一个什么单位,他们卖票的回来都上那儿去交款。我舅舅从西总布胡同下车交完款回来,正好那儿有个日本兵的土木工程,门口卸的有沙土跟石头子儿,我舅舅看见那小花石头了,他就挑了点比较好看的石头,拿回来搁到山子石里头,鱼缸里头了。后来那儿不知道丢了什么了,就问谁来了呢,就有人说,就是卖票的里头有一个,就是他,说是他拿的什么什么。这日本人一听,就等着,把我舅舅给带走了。逮进去了日本人就打呀,灌了一回凉水,就让他招,问是不是他偷的,那他哪儿能承认呢,没有啊。实际上我舅舅拿的就是石头子儿。肯定是有通风报信的人,石头子儿也至于你就报告日本人?日本人丢的这个东西是石头子儿吗?我那时候也就十几岁,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事情。哎哟给我姥姥、姥爷急得哟,急得就没法子,就哭天抹泪的,就说这钉子哪儿受得了啊,日本人给逮去灌凉水,这不就死了吗,我们好容易留下这一个儿子,怎么又短命啊!
那时候我姥爷推那个卖饭车就推不动了,自个儿找了个门脸儿,在禄米仓注44开那么一个小饭铺,我父亲挣钱,我姥爷也帮着点儿。可是我们这么多人哪,家庭生活越来越困难,我姐姐就必须得出去工作了。我姐姐干什么呢,也是经人给介绍的,叫生计所,就在现在社科院的边上,就是腮帮子上,那个位置。现在叫贡院的那条街,有一个日本人开的大的生计所。生计所是干吗的?卖菜、卖水果,卖这些东西,我姐姐就上那儿,按现在说就是售货员,就那么着挣点钱。她得跟日本人打交道,又搭着(年龄)小啊,就学点日文。
我们家的两边,住的是两个日本人,一个叫中原,另一个叫长男,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咱们不知道。当然日本人也有好人有坏人,中国人不也是那样吗,这两个人呢,就比较不错。怎么认识的他们呢,一个跟我们是街坊,一个是他们老上生计所买东西去,老夸我姐姐:“你小姑娘的好。”晚上回来我姐姐就跟他们学点日文,就跟他们多少能对点话。他们有点什么吃的还给我们送过来,什么日本的饭团,什么豆,什么狗宝:“你们家孩子多,小孩小孩的多,大大的。”我姐姐是跟着我姥姥、姥爷长起来的,我舅舅给逮起来了,他们这么难受,我们也难受啊,我姐姐就说我去找中原跟长男去吧,就托的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说好,给你说说,说你舅舅,那个小孩,大大的好——我舅舅回去不干别的,连门都不出,就鼓捣那鱼啊,鸟啊——赵家楼旁边那口儿住的一个日本人叫岗野,好像是管宪兵司令部还是什么的,我姐姐就托中原跟长男去求的岗野,就把我舅舅给放出来了。
我舅舅放出来以后到家,就一天比一天精神不正常。我姥爷就发现,他弄那鱼抓起来给攥死,攥死就说:“都因为你们,都因为你们。”后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就疯了,越来越厉害。那时候也不讲究说上哪儿去瞧,就找那个巫医,烧香啊,磕头啊,上我们家来就吹口气,“”就打我舅舅脑袋,叫驱邪,那有什么用啊,实际不是那事儿啊,您说那时候人就是无知。后来我舅舅就那么死了,三十二三岁吧。要不我们怎么那么恨日本人哪,日本一投降,哪儿一说有打日本(人)的,我跟我二哥俩人就拿着棍子,跟着打去,在街上看见日本人,逮着什么拿什么打,日本人武士道精神,您打完,他冲您“哈伊,哈伊”不还手。我妈就吓得哟,跟家里哆嗦:“这俩要命鬼又走啦,这俩叛逆又跑啦。”让我三姨夫满街追我们俩人,追不着。我们就恨哪,我舅舅就是让日本人给打疯了的。
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日本一投降,哎哟北京人就全反(指反抗)啦,中国人都恨透了日本人啦,杀死咱们多少拉洋车的?坐车拉着要钱不给,一刀捅死,我跟我二哥都见过。那时候的政局呀,国民政府也没法控制,这些老百姓就反了,打鼓的跟拉洋车的凑到一块儿,就抢日本人。挨着门敲,敲开门进来,一瞅是中国人,扭头就出去了,要是日本人,先给他抢了然后打他一顿。我和我二哥就琢磨了,恐怕中原跟长男他们要挨抢,确实他们是没做坏事,那条胡同对他们印象都不错。我们就跑过去了,说那边没有日本人,那边也是咱中国人,他们就没敲(中原和长男家的门)。岗野就给抢了,也给打了。完了这俩日本人就上我们家,左一个鞠躬噢,右一个鞠躬噢。哎哟那抢得可厉害了,抢的那个被子呀,都堆老高的摞到洋车上。
我们那儿有一个,我们都管她叫王小脚,她也是年轻守寡,守着5个儿子,她怎么活呢,她拉洋车。拉着那洋车跟着抢,哎哟她抢的那日本被卧,我们说这回你可发了哎。
定:女人拉洋车?
李:女的。
定:汉族人满族人?
李:她是汉族人。那脚是后来放的。我们怎么知道她呢,这个人跟我们是街坊,在小牌坊胡同住,小牌坊就在赵家楼的后头,城墙根儿了。我们就瞅着她在街上,拉着洋车呱呱地跑,回来拿这么一小口袋棒子面,养着这5个儿子。5个儿子一个一个都穿不上衣裳,冬天就不出来了,夏天就光着屁股在街上,好几个人盖一个被卧。我就跟我妈说,妈您看那王小脚多可怜呢,我妈就说,可不是,也是个苦人儿哪。你看,弄着这5个儿子。一解放了,她就不拉车了,政府给找的事,就干点别的,她的儿子也都起来了。后来这人得肝癌死了,我说还是挺惨的。
5.父亲和母亲的婚事
李:我妈叫王秀芳,我二姨叫王秀芬,三姨叫王秀英。满族人可讲究了,是亲哥儿们弟兄,叔伯的,你这名字都排上,得挨着,不能瞎叫。
我母亲长得挺漂亮的,那纯粹,您一看就能看出来是满族人。高颧骨,黄眼珠,头发都有点发黄,反正头发不是黑的,满族那模样反正都在呢。
我母亲为什么跟我父亲结婚呢,这是我姥姥跟我姥爷的想法。
我父亲是唐山人,汉族。您知道唐山大地震,我父亲的老家是震中。他家里头就有个哥哥有个弟弟,可他哥哥、弟弟都不在唐山。我父亲是过继的,本来我父亲是四爷爷的儿子,二爷爷没儿子,我父亲行二,就过继给我二爷爷了。他们这一支,反正也是挺讲规矩的,给我父亲说了这么一个(妻子),农村就讲使人啊,她比我父亲大四五岁。我父亲他不喜欢,结婚两宿也不是三宿,就走了,走了就出来了,也就是说,他是抗婚出来的,他就不承认他结过婚了。
我父亲学问是有,私塾他就上了8年,背古文哪,摇着晃着唱,那时候叫我们学,哼,我们才不学呢,什么呀,唱出那调儿来,还摇着膀子。我父亲后来是干吗的?过去叫账房先生,按现在说就是会计。他算盘打得好着呢,双手,这都教过我们。
我姥姥把我妈许配给我父亲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一个人。姥爷这边就这一个儿子,我舅舅小也不大懂事,我姥爷家好像没有什么支柱了。我姥姥就跟我姥爷商量,甭管怎么着,人家虽不能更名改姓,人家这也是上咱们家来,能给顶点事,那时候家里头要缺这么一个人也不行啊。再说咱们大姑娘特老实,特窝囊,不能给有婆婆的,将来再给她窝囊坏了。说李先生,李先生人老实。就这么着,实际我父亲又隐瞒了婚姻历史又隐瞒了岁数。因为我父亲人黑点,黑人不显老,当然说多黑呢,也不是特别黑,反正不是那么白净的人儿。隐瞒了多少岁数呢,他隐瞒了13岁。
定:啊?差那么多?
李:您听着呀,隐瞒了十三(岁),还说比我妈大10岁。实际就是差二十三了。后来我妈就埋怨我姥姥,说这都是为了您,您就为了您自个儿,您把我给了这么一个人。我姥姥就说:“唉,得了,已经这样了,甭管他比你大多少。”这时候我姥姥还不知道大二十三呢,只知道大10岁:“我为什么把你给了李先生呢?因为你太窝囊,太老实,怕你受气。”
“受气?受气也比这强。”
“那我跟你说说,你看我受那气:早上起来,我早晨哪五更天就得起,起来以后笼火归置屋子扫院子,都得悄悄地干,不能出声,干哪样活儿能没声呀?那时候穿的花盆底鞋,还穿着大长袍子,走道儿就得有声呀,就把鞋脱了,那时候都讲究穿布袜子,穿着布袜子在屋里走,出来进去,开门撩帘子都得轻搁轻放。弄好了水,沏好了茶,把茶碗烫了,把洗脸水都得打好,这时候才得上屋请安去,叫你太姥起来,点烟,起来还得在被窝里来两袋烟。大姑子跟你太姥一个屋,也得给点烟,待会儿她们都穿上衣服出来,梳洗、打扮,我就得侍候着。”侍候完了以后,两把头就不是我姥姥给梳了,我姥姥就算是笨的了,怕我姥姥梳不好,就我那姑姥姥给梳。可我姥姥在旁边都得支应着呀,拾掇弄着呀:
“都完了人家吃早点了,到我这时候干脆就别吃了,待会儿就吃中午饭了。抓着工夫就还得做饭,人不多你也得做呀,就说你,你行吗?给你找这个,他不是北京的人,他外头的,他什么都没有,他也就是比你大点儿,大点儿人家不是没学问哪,人家也有学问,人家也有能耐,得了呗,大点儿还知道疼呢。” 还说可别找满族人。就汉族的吧。
定:为什么不找满族的呢?
李:满族礼儿多,规矩多着呢,咱大姑娘受不了哇。就怕受气。我母亲那人比较内向,不爱说。那个社会压抑着,她也没有发言权,那个时候可不就是吗,我妈也就认命了,宿命论哪。命里注定的,那没法子,可她就老委屈,这是我姥爷和我姥姥犯的特大的错误。
我们家原来就租房子,后来东总布的那个院,是我父亲买的房子。就在你们社科院后边,北总布胡同内,也就是前赵家楼那块,其实我们住的那是好房子,原来是一王府,后来就说那院里头闹鬼,可我父亲不信这个。因为我父亲那时候孩子也多了,还是国民党时候呢,我们就一共有7个孩子了,一说租房谁都不租,人家都愿意清静。我爸爸就说不租,咱们想法买房,我父亲自己多少也积攒点儿,又跟公司找老板借点儿,那刘老板跟我爸爸是同乡。我听我爸爸说,找刘老板借点儿,然后慢慢还,咱们这么多孩子哪儿也租不来房,再有咱还有姥姥跟姥爷呢。我父亲跟我母亲就得带着我姥姥、姥爷,这事就落到我爸爸身上了。您别瞧,我爸爸对我姥爷特好,真跟儿子似的,他对不起我妈的地方就是说了瞎话,瞒了那么多岁数。
定:那也还就算不错,您妈也不受气。
李:受气倒是不受,不过就是这点真太对不起人了,一大大那么多。
定:他们俩感情怎么样?
李:原来我父亲不在家,也看不出什么来。我父亲是账房先生,他一直在外头走啊,先在一个福源土木建筑公司,后来在复兴土木建筑公司,什么湖南哪、湖北呀、福建哪,外地公司,包工干活儿,最后落到什么地方呢,开滦矿务局。就跟着公司老在外头。有时候一年回来一趟,有时候两年,这都没准。回来也就回来几天,顶多一个月,完了就走。您看我们间隔的岁数都不一样,我跟我二哥就间隔一年,可是我跟底下的弟弟间隔5年,在我的印象当中只要我父亲一回来我妈就得生一孩子,就是那么个印象。我也没细算过,反正是生了我们这么多孩子。我姐姐是老大呀,我姐姐底下有俩弟弟,接着就是我,我是第四个,我底下还有5个弟弟。我姐姐现在是七十八,比我大10岁,我最小的弟弟,老九,是1950年生人,现在五十二,不到五十三。七十八,五十三,您说我爸爸这人差劲不差劲。
定:您妈妈生小弟弟时候有多大岁数?
李:反正是我出生时候,我爸爸就五十了,您算算,我最小的弟弟是1950年生人,都解放了。多可气呀。
定:您妈也够苦的,生这么多孩子。
李:别提多苦了,要不我一想起来,有时挺恨我爸爸的。你自个儿比我妈大那么多,你都不想想,一个俩仨那么养,你给谁养活呢。我们受多大累都不要紧,我妈受多大罪呀,那时候就没办法。一人造孽,太可气了,要不然我特恨他,到现在人都死了,那我也恨他。
要不我妈那思想怎么那么开通解放呢。她老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你们可得什么,吃糠咽菜,咱们吃不上饭你们也得上学。我爸爸说丫头家的上啥学呀,我妈妈说别听他的,他一年在家待几天啊,咱们该干吗干吗。
我父亲瞒岁数的事后来怎么知道的呢?刚一解放忠诚老实学习的时候,自己有什么隐瞒的事,都得说出来,我爸爸不打自招,自个儿就全说了。这一说岁数就暴露了,这人已经六十多了,我父亲本身就瞒了10多岁呀,您到岁数了,根本就该回家了,那时候不叫退休,叫告老还乡,那就回去吧。那是1950年,正好就是我要初中毕业,我爸爸就给我来了一封信,专门给我写的,说:我已经让人给辞退了,回家我再跟你们说详细的事,现在我就告诉你,你应该想出路,再也供不了你上学了。我就跟我妈说,等我爸回来我得问他。1951年他回来,还给派出所写了一份检查呢,把岁数得给订正过来呀。我爸爸让我给派出所送去,我说我才不送呢,谁说的瞎话谁欺骗的组织谁说去。我爸爸只好自个儿去了。
我父亲刚回来的时候还行,后来就有点老年痴呆,就更年期。我父亲是1967年去世的,死在唐山。那时候我正在医疗队,我刚到医疗队13天,我哥哥给我打一个电话,说老家来信了,爸爸病得可厉害。正是“大串联”的时候,连火车我们都挤不上去。
定:那您母亲是哪年去世的?
李:1985年年底,整八十。哟,我母亲可不容易了。自己就9个孩子,然后我弟弟他们的,我哥哥他们的。就是我姐姐那孩子我妈没怎么管,为什么呢,我妈说你姐姐有婆婆,我就不管,你哥哥的孩子,我是婆婆,我是奶奶,我就得管,我不管怎么着?我大哥有仨(孩子),我二哥一个,我二哥的爱人也死得早,弄一个孩子,仨月就扔给我妈了,我妈就一直带着。没离开过。就我这儿子,也是跟我妈长起来的。我儿子就说我姥姥可是个好人哪,我姥姥就是没文化,我姥姥要有文化,那是相当有领导能力的妇女干部。
定:你们家就属您最厉害了。
李:我觉得我讲理。谁不讲理也不行,你凭什么不讲理?我弟弟他们不听话我真打,我妈就说待会儿,待会儿那“反叛”回来了打你们。管我叫“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