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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城南》(三)马崇禧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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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间:2016年3月1日

地 点:北京宣武门东大街某居民楼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从台湾归来之后,几经周折,仍然是在马喆先生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马家老三马崇禧先生,并有幸为他再次做了访谈。在他的二哥已经辞世、我也已经面见过他大哥之后,虽已相隔十年,我们之间却已不再有陌生之感。

这篇口述,其实是一些片段,可以作为前面两篇访谈的补充。其中有必要提及的,是马崇禧先生讲到的他大哥跟随国民党伞兵赴台之后,家里对他的牵挂,这是马荣祥先生未曾讲到的。

我2006年对马崇禧先生所做的访谈,有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博士生苏柏玉同学参与和协助,她对马先生及其家庭的描写很具体也很细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感受,照录如下,以供参考:

我一共去过马崇禧家两次,第一次是2016年3月25日,去取马先生提供的一些老照片。他所居住的居民楼已有一定年头,没有电梯,原本应是一层三户的设计,马家将三户打通,只留了一个大门出入。进去后三户开门即通,关门各成一户,分别是马崇禧、马崇杰和马家父母的居室。这种布局让我觉得很有趣,他便带我简单参观了一下。马先生的父母均已去世,他们的客厅被布置成了一个纪念堂,墙上挂着祖辈父辈的照片,还有一些友人赠送的字画,环境非常整洁雅致,几案上摆着鲜花。马先生还收藏了很多关于长辈的剪报,其中有两张被特意放大镶框,一张是正在炒疙瘩的姥姥,另外一张是祖父和祖母在清真正源寺碑旁的合影(见下文附录),都附有当时的报道。这让我对这个家庭有了更加感性的认识:马连良俭朴度日,养家糊口;马崇年、马崇禧在言谈话语中对伯父的敬重和维护;马荣祥想方设法一定要到美国去,以和家人取得联系……这些行为是一种非常天然的情感流露。过去这种大家庭的生活,长辈与晚辈之间的教导照顾,兄弟姐妹之间的深厚感情都是我们这代在小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所难以感受和拥有的。这是这篇口述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马崇禧近照(本人提供)

1.二哥和二嫂

马崇禧(以下简称马):(谈二哥马崇年的死)可惜了他的这一身本事,可惜了他会的这么多戏!今年他一周年的时候就该刻碑了,回民讲究一年之后修坟立碑。我给他写的碑文,他们(指马崇年先生的儿子)让我写的,我也写了。我写的时候我就感觉,哎哟,我哥哥真不赖。

定:他现在是葬在……

马:漫水桥,在卢沟桥的西北方向,有回民公墓。哎哟那回民公墓可大了。现在政府尊重回族习俗,又划了两个县为公墓占地,原住户都给迁移走了,就为了给这公墓腾地方儿。这回民也是太多了,就走的这一位位老先生老太太们,太多了。

定:马崇年先生,他会的戏特别多是吧?

马:他会二百多出戏。还不只是他跟我说的,是别人跟我说的。我二哥会二百多出戏,因为他在坐科的时候唱花脸,出科以后,那会儿的社会,我还记得有几句老百姓唱的歌词:“前门赶出狼,后门进来虎……”毕业即失业,哪儿尽唱戏的?谁养活得了啊?那会儿都私人剧团,尤其我伯父到香港一去,这边(指我家)更没有主心骨了,所以他曾经一度改行。

定:他改行做什么?

马:开始在一个杂货铺里学徒。后来经我舅舅介绍学牛羊行,一看见那牛一摸哪儿就能知道多少斤。

定:那是他多大的时候?

马:从荣春社毕业,不到二十岁吧,也就十八九岁。您知道《红灯记》那李铁梅卖烟卷儿,挎一筐,大围脖一围?我哥哥还卖过烟卷儿呢。那会儿串大街,走小巷,边走边吆喝(唱):“抽烟卷儿,买烟卷儿,抽我的烟卷儿,买我的烟卷儿”,就那样也赚不了几个钱。您看我们兄弟七个,姐妹三个,指着我父亲一人能养活吗?所以把我大哥马荣祥、二哥送去学戏啊,减轻家庭负担哪。

后来1949年解放了,京剧开始恢复了,我爸爸说你是原来学戏的,还回本行唱戏吧。那时候他一来是为了发展自己的艺术,二来是为了家庭生活,当时他应好几个班社,我在您这个班子也应,丑行,我在他那个班子也应。我二哥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有一次在大栅栏,三庆戏园演戏,演完戏以后,都来不及卸装,坐了有轨电车,直到齐化门外,就是朝阳门哪,朝阳门外有一个剧场,到那儿赶着给人演出,您说容易吗?

定:真是不容易。包括马连良先生也不容易。

马:您说那会儿跟裘盛戎唱《铡美案》的时候儿,他的《探阴山》的油流鬼,这舞台上演戏的多了,三层桌子摞起来表示高山哪,从三层桌子上噔噔噔——噔,翻到舞台上,立马定住了以后站起来,跟裘盛戎一块儿对唱。那会儿也就他能傍着裘先生演。

定:别人演不了?

马:也就他演。他最后演到什么程度呢?他自个儿站到三层桌上往下看的时候啊,自个儿都有点儿颤了。他离开北京京剧团以后,这出戏裘盛戎就不演了。为什么不演了?没有饰演油流鬼的了,没有一个演员能从三层桌上翻下来。全国各地咱不敢说,起码在北京各剧团当中,没有这样的人。他跟谭富英,唱《奇冤报》,那胡琴调门儿多高啊,谭富英唱完了以后“当”从桌上一吊毛,倒那儿了,表示剧中人被害而死,他跟着同样的调门儿,啊啊啊——啊,“当”,一翻,从椅子上,哐叽,翻下来了,表示剧中人也被害死。谁敢跟谭先生同场啊,而且都一个调门儿,不容易。谭先生也是,他走了以后,这出戏停了,没有同调门儿的啊。我这儿高八度,您接着唱您低八度,这怎么唱这个?也不能因为您唱这两句再重新换胡琴啊,再重新定调啊。后来他不仅傍角儿,自己也独立演出,那时候演《小放牛》……

定:我在他们家看到过他的剧照。

马:对。那是我给放大的。演《小放牛》那会儿,马连良后边的《群英会》《借东风》,他头里唱开场,您甭说别人通过通不过,首先就我伯父马连良得先认可,你给我唱开场啊,你唱得好,群众热情起来了,我后边好张嘴,你要给我唱坏的话,人家半截儿全走了,这怎么办啊。那会儿在北京演还不说,到各地去演出,只要《群英会》《借东风》,头里准是马崇年的《小放牛》。

……

我嫂子是北京人,安河桥的。

定:我听说他们家是养鸭子的?

马:对呀,他们鸭子户啊。颐和园后边不是安河桥吗,那会儿小桥流水小河什么的,就把鸭子都放到河里,那鸭子啊一大群一大群的,一片白。她父亲就是鸭子房的掌柜的。

定:那他应该挺有钱的。

马:那阵儿钱不少啊,那大院子,北房,东房,西房,南房,全是鸭子房,都是养鸭子。人家有鸭子房,有多少只鸭子,每天多少只鸭子供城里头,人家能没钱吗。您看人家那么大一院子。后来我亲(qìn)爹亲(qìn)娘岁数都大了照顾不了啦,就歇业了。

定:您哥哥怎么娶了这么个嫂子呢?

马:我有一个大姑妈,她丈夫是安河桥的,官名叫什么来的?用现在的职称来翻译吧,他就是公安局长或是派出所所长这类的吧。我姑妈是续弦,没生养过,没儿没女,晚年曾经在我伯父那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也是嫌乱,又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不是孩子多嘛,帮助我妈料理吧,那会儿拆被卧,给我们做棉袄棉裤,补袜子,都是我大姑妈的事儿。大姑妈就是安河桥的,这么着,把我嫂子介绍给我哥哥了。她给保的媒,拉的纤儿。老太太干净,讲究。我们的亲爹亲娘,尤其是亲爹,可老古板了,要牌儿要礼儿的。说请您吃饭,桌上先摆什么,后上什么,都有规矩的。

定:也是回民?

马:回民哪,老回民呢还是。马崇年结婚实际是我伯父给办的。那会儿还是马连良京剧团呢,人家冲着马连良娶侄儿媳妇,冲着马连良也得出份子啊。回民讲究“拿手”,就是认亲了,您这手握着,我这手得托着您这手(比画)。我嫂子她那头是她父亲,就是我们亲爹,我们男方这边就是我伯父。我伯父跟我嫂子的父亲拿的手。马家宋家,结亲了。不是像咱们这样握握手就完事儿了。

定:那么隆重哪。

马:那是,阿訇念经,念完经以后,枣儿、花生、栗子,往新人身上拽。他们是1954年结的婚。解放了。我伯父都从香港回来了。

定:那您父母呢?

马:我父母也得听我伯父伯母的啊,我父亲跟我母亲去辞岁拜年,或者是伯父伯母生日寿日的,照样得磕头,这哥儿俩差十岁。我伯父是1901年生人,我爸爸是1911年生。

定:回民也养鸭子?

马:对。我嫂子他们那边的鸭子是填鸭。

定:这边(广渠门外)的鸭子不是填鸭吗?

马:这边的鸭子是放的鸭子。填鸭的鸭子是,它不吃也得让它吃,不吃也得吃,所以它肥实啊。您满处放着养的话,就跟人似的老锻炼,肌肉都紧的啊。我看现在填鸭的少了,有的填鸭是用机器的,我嫂子他们都用手填,只只都用手填。您看我嫂子现在手都变形,不像咱们这手这样,她的手是这地方(手掌中部)很宽。

定:她还干这些活儿啊?

马:跟家里伙计一块儿干哪,那么多鸭子,哪儿填得过来啊。您还当大小姐?连老爷子都跟着填鸭子去。这是营生嘛。

定:他们干的最重的活儿就是填鸭子了吧?

马:就是填鸭子。顶多刷刷鸭子房。我那会儿去他们鸭子房,可讲究了,那会儿就是洋灰墁地,大水龙头滋滋滋,干净着呢。他们家挺会养鸭子的。

定:他们家姓什么?

马:姓宋啊,您到安河桥一说鸭子房宋家都知道。我伯父逝世以后,回民不是都讲究土葬么,就说找块地,给老爷子埋了,我嫂子赶快就回安河桥去了,那儿都是回民哪,就说马连良死了,想找块地,当时人家稀里糊噜地就把坑给刨出来了,就等着埋他,结果呢,我伯父他们那边的几位哥哥,平日不进清真寺,年节不礼拜,根本不懂得教规,非烧,烧烧烧烧吧,烧了。

2.大哥马荣祥

马:我大哥,他所以走,也是家里头……那会儿我伯父说,要带他上上海,结果上海那会儿说,尽量少带人,就没带他。没带他他又上李万春那班搭班去了,李万春说了句话:“你有那么好的伯伯马连良,他不带你走,你上我这儿干吗来了?”一句话,他难受了,正赶上人家国民党招兵,招文艺兵嘛,一个叫王鸣照的人给介绍的,跟人就走了。那时候也没想到一去就回不来了,没想到这一点。他(马荣祥)在上海那事儿跟您说了吗?

定:他就说后来上海就“沦陷”了。

马:他说的是“沦陷”啊(二人大笑)。他们的国民党大鹏剧团哪,到了上海以后,因为我有一个叔伯伯伯,跟我父亲他们叔伯兄弟,叫马四立,也是唱丑的,那可以说是后台的老座钟,没有什么戏他不会的,就包括音乐场面,舞台布置,人员的上场下场,从哪儿上场从哪儿下场,都在他心里,别一瞧他老眯糊着眼,其实都想着呢。跟我伯父演出死在武汉了,他有病,血压高,一天到晚就是“咂儿——咂儿——”。

定:喝酒。

马:还老得吃肥肉。我父亲就给我这四伯写信,说无论如何把荣祥扣住。

定:不让他走?

马:不让他走。结果我四伯就把我哥哥叫到他们家去了,说你爸来信了,不叫你走,你放心,脱了你的军装,换上我的便衣,你就在家待着,不许你出去。

定:噢,这他没给我讲。然后呢?

马:然后我哥哥就跟我四伯说,四伯你怎么啦?我这么大的马荣祥,我一出去谁都认识我,不用逮我——他那阵儿已经在伞兵供职啦,头牌老生啊,在天津演戏已经获得“小马连良”的称呼了。他讲话,我出去谁不认识我啊,还用逮我?甭逮我,我一出去人一瞧就认出我来了。我别给您找事儿。

定:那时候上海已经解放了是吧?

马:没哪,用他的话说是上海还没“沦陷”呢(笑),所以他就只好跟着一块儿走了。

定:那没“沦陷”的时候怎么还会逮他呢?

马:您是在伞兵剧团啊,演出了找不着您,您上哪儿啦?就今天我在您单位工作我好多天不去您不找我呀?

马荣祥剧照:在台湾演出的《梁红玉》中饰韩世忠(马崇禧提供)

定:是是是。

马:是这么个情况。所以我四伯没把他扣住。我四伯后来回到北京以后,就老觉得这事儿对不起我爸,你这门儿里的长子,交给我办这么点事,我没给你办成。老感到遗憾。我爸老说得得,也不赖您,赖谁啊!他这就从北京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芜湖,从芜湖到福州,一下儿,过海,过去了,音讯皆无……

定:那您爸爸的心里头什么滋味儿啊。

马:那您说我妈呢!我妈心里头什么滋味儿啊!唉……

定:……他这一走就不回头了,多少年?

马:一直到1958年吧,他们到英国去演出。正赶上杜近芳他们率团也到英国那儿去演出,两边儿打擂台,这边是《霸王别姬》,他们那边《梁红玉》,他演的韩世忠。都是干京剧的啊,这才有人捎回信儿来,口信儿吧,说在英国那儿谁谁谁……

定:也不敢说话吗?

马:香港有个姐姐,我们都管她叫姣姐,是我们这个伯母生的,她一直留在香港,我姣姐和他联系密切,他通信时给我姣姐寄了一张照片,我姣姐把照片寄到北京来。我们家才知道,噢,此公尚在。但是也没通信,也不敢通信。

一直到六几年吧,我姐姐在宁夏,银川那儿,他们电台对台广播,我姐姐说了几句话:“哥哥,我们还都在哪,爹妈都挺好,兄弟姐妹也还好。”我哥呢,他的一个朋友听到了,当时给录下来了,四月初四是我哥哥过生日,人家送礼物:“哎荣祥,我送你一礼物,但是,只许你一人听啊,连你老婆都别让听。”我哥回来一听,噢,这才知道我们全家都在。然后他就想方设法。有一个项先生,项振华项先生,比我哥哥先期到美国去了,就给他出主意,说你要想去的话,你得有借口,什么借口啊?病了,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台湾看不出他哪儿疼,根本没病啊,他就喊我这儿疼那儿疼,得上美国看病去。这么着,他借着看病到美国去了,他先去的,后来把我嫂子跟他女儿接过去的。

到美国去以后和北京就可以自由通信了,那就是1964年了,他来了第一封信。我们全家也不敢拆也不敢看,拿到北京京剧团,让领导看:“您看看,儿子来信了,我们连拆也没拆,看都没看。”北京京剧院的领导说,那看看吧,说:“领导您打开吧。”领导打开一看,平安家信,没写什么。我们这兄弟姐妹都拿着这封信到各自单位汇报去。

定:哎哟……那个时候他走你们也背个黑锅。

马:我这是跟您说,我在工作中的表现可以说是这个(竖大拇指),极其敬业,1958年我就被评为北京市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我就跟我们书记提出入党,听了八次党课,一次党课六讲,听了八次,都快背下来了(笑)。后来我们有位领导跟我说:“小马啊,我跟你说吧,一个你伯父马连良的问题,一个你哥哥的问题,你伯父这个我们还好查,你哥哥这个,我们没法儿查。干脆跟你说吧,你就作为党外积极分子。”

定:那时候肯定你们得吃他挂落儿,这是毫无疑问的。

马:他跟您说话不知道您意识到没有,1980年吧,他第一次从美国回来,有一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让他讲讲台湾情况什么的,在美国的处境什么的,他不敢讲。当时接待他的那个人姓叶,他说:“叶先生我不好讲,跟您说白了,我现在还得伸手拿人家钱呢。我这儿拿人家钱,我跑北京骂这儿来?”结果那次就没谈成功。什么也没谈,还说一块儿吃个饭,他也没吃,我没谈什么我还吃饭?他有这顾虑。

定:他跟我讲得还可以,因为现在也没事了。

他那时候在大鹏京剧团就唱头牌老生是吧?

马:对。

定:那为什么他到美国以后不唱了?他在美国待了33年。

马:您算算,是1960年1961年吧,我姐姐在银川那儿对台广播,所以他想方设法离开台湾到美国去。他先去的,先得落脚谋生啊,他好鼓捣膳食,炒菜啊掂勺啊,他好这个,曾经帮着人一家公司,做厨师吧。

定:那他一身的功夫,一身的戏,就不要啦?

马:有票友,有票房啊。就在票房给人说戏呗。

定:那多可惜呀。

马:可惜怎么办呢?也没办法呀。

定:跟你们家倒是联系上了。

马:可喜的就是这一点。这个目的算是达到了。我们就往美国给他写信,通信联系。他第一次回来是1980年,从美国回来。后来他夫人癌病去世了,他才带着他女儿回台湾。他在美国那儿也是从台湾领钱啊,所谓工资吧,他算荣誉军人了,1949年就到那边啦,这会儿他一切关系都在台湾呢。他讲话:“我回来,暂住行,长久不行。”我妈妈那会儿还活着呢:“谁说不行啊?当初我就没给你销户口,你让他们到公安局查去吧,准有马崇信,你就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娃娃,只不过外出了。”可是你想也不行,就他上次回来,这儿请客那儿请客,这儿吃那儿吃去,岁数大了,消化不良,伤风感冒,要不现在不敢接他回来呢。他属蛇的,87了,我81,他87。他大排行行五:仁义礼智信。马龙跟他说,大伯大伯您回来吧,我跟京剧院联系,每个礼拜给他们讲个两三小时,讲讲马派,讲讲您这一生经验,都跟他们交流交流,他就说:“你招架得住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定:台湾那边吧,观众也都有限。

马:也就是几个票房。

定:每周去三个半天。

马:这就是小时候坐科学艺。打鼓,咱们算音乐指挥吧,他能打。拉胡琴,您唱什么?他也能拉。打锣,大锣,小锣,他全行。台上老生也行,武生也行,唱花脸,关公戏,老爷戏……

定:关公戏他也能唱?真了不起哎。

马:您等会儿啊(进屋取出一张照片),您看这张照片,你能看出哪位是马荣祥吗?

定:(指关公)我能看出这是他来。

马:您好眼力。

定:见过啊。红净,是吧?

马:嗯。

定:他还都能拿得起来。

马:拿得起来。他现在还能唱,刚才我们那老兄弟(指七弟马崇杰),是扶风麦加票房的社长,我大哥那年回来,哥儿俩一块儿吊嗓子,你吊一段,我吊一段,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我听我大哥的嗓子啊,一来底气足,二来立音有,说明他还没有不能唱哩。

定:什么叫立音?

马:“啊啊啊——”有共鸣音,唱出来这是一条线儿,跟底气都兜着。只不过是他比我们老兄弟调门低点儿。

3.伯父马连良

马:老马家当初穷着哪!据我听我奶奶那会儿跟我说,我奶奶生我爸爸的时候,晚巴晌了,感觉哎哟不行,不好,要生,屋里连盏灯都没有,我六姑,就是我姑妈,比我伯父小,比我爸爸大,长得也身大力不亏反正是,那会儿老年间大街小巷没有路灯,就是一根柱子上搁着一个油灯,我姑妈爬到竿子上去把路灯的油倒在自家的碟里一点儿,在那上头就弄好了,端那小碟儿回家,弄一个棉花捻儿,上那油里浸了泡了,这么着。我奶奶说,我就这么着把你爸爸养活下来的。穷到那样儿。再说我爷爷,后来开的门马茶馆,原来就是给人家办丧事喜事的,知客。什么叫知客?办事都是在家里起灶,请厨子,哎,您这儿来客人了:“赵老爷,谁谁来了!您往里请!您往里请!”知客。就干那个的。这都是我奶奶跟我说的。

那会儿生活够惨了,听我奶奶说,我伯父在刚开唱的时候能挣几个制钱,我伯父就不花,反正攒着攒着,攒到够兑换一块银圆了,兑换成银圆,跑回家去,给我爷爷,给我奶奶。我奶奶生前对我说:“你伯伯他就知道唱戏、挣钱,养家糊口。马家门今日都丰衣足食了,其实当初也是穷老百姓。”有时候我就想,今天电话里不是跟您说了吗,您刚才说马连良这么大腕儿,生活还能这么艰苦。

定:我哪儿懂啊。

马:我们这位老爷子啊,我要说您可能都不信。男人都穿圆领衫吧,有那种好像是丝的其实人造丝的,那种圆领衫,透明的,夏天穿着一来不贴身二来凉快,怹那衣裳后背不是出汗嘛,一会儿后边破一小窟窿,给织上了,这个织上没几天,那边又一个,那边又一个,那边又一个,有一次就叫我:“八子”,我大排行行八,“拿这圆领衫叫你大嫂(就是我崇仁大哥的夫人),给我织上。”老爷子说话就得去吧:“大嫂,老爷子说让您给织织这个。”我大嫂拿起一看,对我说:“你瞧都成什么了?都成了蜘蛛网了,还织哪!”你说他没钱吗?不是,就因这一件衣裳凉快吗?不是。

定:他俭朴惯了。

马:最后我拿回来了,我说:“伯伯,别让我大嫂织了,没法儿下针脚了,您换换吧。”他勤俭一辈子,形成习惯了。这件衣裳还能穿呢,我就穿,多咱不能穿了,那没办法了。还有那袜子,从香港回来穿的袜子,咱们这儿叫丝袜,透明的,男的不也有尼龙丝袜么。一穿跳了丝了,一穿跳了丝了,实在不能穿了:“八子,拿去给春伯伯。”就是给在后台化妆室给老爷子管事的,长年住在伯父家里:“老爷子说了,这几双丝袜子叫您穿呢。”“这还能穿吗!”我说:“我不管,老爷子说给您,我就给您送过来了。”伯父也曾对我说:“不是我舍不得穿,过日子得记住‘常将有日思无日呀’!”

定:就是从小的那种生活。你们家庭的好多事吧,并不像想象的那样。

马:不像!吃饭,我伯母因为睡得晚起得晚,我伯父起得早。有时候呢,遛弯儿喊嗓子。中午吃饭,没有过高的要求,就这么一碗米饭,一碟包肉,顶多再来一份鸡蛋汤啊什么汤。哎这就稀里糊噜把这碗饭吃了,这就中午饭。晚饭要有戏啊,那从来不吃。饱吹饿唱嘛。等散了戏,回家才吃晚饭,又不敢多吃了,该睡觉了,就这样。

定:您大哥他跟我讲过,原来我们外行人不懂啊,有一个错觉,觉得你们家有那么大腕的马连良,肯定挣好多钱,你们家生活还能艰难吗?他怎么还跟着国民党的剧团跑啊?后来他也给我讲了一点儿,也讲了马连良到“满洲国”唱戏的事儿。

马:“满洲国”那事儿,不是说“满洲国”成立十周年,去给他们庆贺,不是那个意思。当时沈阳有个回民小学,这学校要垮台,就是快支撑不住了,请马连良去给唱一次义务戏,就是票房收入多少我一点不要全给你们,资助那个学校。那么去的时间不对,正赶上“满洲国”十周年,你马连良已经来了,你给他唱完以后给我也唱吧,那会儿谁有政治头脑啊。

为什么我写我伯父比较有感情呢?他在香港的时候,也就是1949年吧,共和国还没成立呢,我就到我奶奶家住,实际上就是我伯父家,因为是我伯父养活着我奶奶嘛。就在民族宫对面,原来还有大门儿呢,现在改围墙了,改成政协了。我伯父在香港就给我来信,让我好好侍候奶奶,等我回去,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我来信。

我想把马连良私下生活的真实情况告诉广大观众,原因何在呢?我不想说马连良怎么化装,马连良什么服装,我不想写这些,这些东西市面上卖的那个啊,都卖烂了。我给您举一个例子,我母亲请梅兰芳夫人吃饭,因为我母亲得到了我姥姥的家传,她炒的疙瘩儿跟别人炒的就不一样,真有我姥姥的味儿,就请梅夫人一块儿吃饭,还有尚小云尚先生,夫妇俩,我母亲把他们都请来了。尚小云是我姥姥的干儿子,就光顾着吃吃吃,梅伯母就说:“行啦兄弟,别吃啦,撑得你五脊六兽(北京土话,忐忑不安)的。”就那么一件事儿,开始我跟我同学南奇说了,这南奇写他爸爸的书的时候……

定:谁是南奇?

马:南奇是航天部的,退休以后给他爸爸写了本书,他爸爸是南铁生。注218

定:不好意思不知道。

马:南铁生跟梅家有联系啊,他就把这事写进去了。我一看这材料,这不是写我妈的嘛,这又是写我妈的,谁都用。只不过您是这么说,他是那么说,他又是那么说,但是内容都是一样的。就包括写我伯父的那个章……

定:章诒和。

马:章诒和的文章中都有这故事。

定:您觉得她写马连良先生的文章属实吗?

马:大致如此。我觉着章诒和敢写,谁写出这么一本书来了?我没看见。说别人不知道,写马连良那段儿,我看了以后,我觉得很真实。不过,还是有点“别太伤了。”尤其写“文化大革命”那段儿。

……那时候我还在我伯父家住着呢,有一天说开车来接,也没说谁接,也没说干吗去,也没说谁接见,就说反正是到中南海去开会,我还记着嘛,一辆汽车,那会儿是华沙牌汽车,灰色的,到门口了,接老爷子上中南海,怹换上中山装了,就走了,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吧,回来了,我伯母就问:

“您干吗去了?这工夫就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说是江青同志接见。”

“那给您讲话讲什么了?”

“没讲话啊,就跟我说了几句话。”

“跟您说什么来了?”

“就说以后不让我演戏了,让我少演戏,多给学生说说戏,教教戏得了。”

这就回来了。说那么大一个江青同志,没跟您说什么就回来啦?就说别演戏了少演戏,给学生说说戏。就让我回来了——肯定没理会意图。那会儿不就大演现代戏么,因为江青跟你打招呼了,不让你演戏了。《南方来信》,他非要演,演了,那不江青就烦了嘛,噢,你这是搅和我,拿着红旗,台上就瞧你耍红旗了,别人唱没人鼓掌,就你一唱,全场鼓掌?就不让唱呗。都是争取演戏,他也争取演戏,做革命人演革命戏嘛,结果后来就跟彭真市长说,我还能演,我还能唱,彭真就把他、张君秋、裘盛戎调到北京二团来了,结果不是演那个《雪花飘飘》,还有跟张君秋演的那个《年年有余》,得,好哇!你到彭真那儿告我的状去?这一下,得!

定:他还是单纯。不通这些政治上的事儿。

马:要搁您您通啊?谁知道上头怎么样啊?那炮打司令部,谁能体会到那司令部是谁?那会儿马连良剧团一共才八十几个人,这八十几个人每人发一支卡宾枪,拿着这八十多支枪就能翻天?开玩笑!打汉奸,马连良是汉奸,尚小云是汉奸,尚小云就不服啊,噢,都抗日,梅兰芳蓄须明志,您不唱了,您不唱了您底下还一群人哪,底包龙套音乐场面,这群人怎么办哪?谁养活啊?程砚秋青龙桥务农去了,您务农去了,您剧团底下这群人呢?怎么生活啊?所以尚小云出来,任梨园公会会长,打成汉奸,尚小云说我出来唱,我是为维持这京剧界,人人有口饭吃。最后我倒成汉奸啦?我从中赚多少钱哪?这是尚先生亲自跟我说的。您想想,反正事情得一分为二,很实际嘛,我是陪着你唱的,您不唱了,我怎么办?您倒有出路,我没出路哇。您到上海闭门不唱了,我呢?这一团人呢?其实咱们说这个也瞎说,既不是当事者也不是继承者。就说过去的故事。你想吧,是这么个道理?

就报子街乙字74号,民族宫对面儿,那是我伯父他们家,我十岁以后就是从那儿长大的,一直到我工作。我伯母生前,马连良的夫人,这送您一瓶香水,那送您一瓶香水,她那香水柜上,一共46瓶不同大小,不同样式的瓶,红卫兵来抄家,大喊大叫:“资产阶级臭老婆,摔!”在院里,bia——bia——bia,全给砸了。等到八月份,我去看我伯母时,我伯母说:“后院不知糟蹋什么样儿了,咱们娘儿俩悄悄看看去。”我们娘儿俩到后院去,一进后院,那玻璃碴子一地啊。我伯父生前就喜欢这玻璃器皿,那会儿叫水晶的都是,怹那个餐厅里头摆设的都是高档的玻璃器皿。据说红卫兵抄家时,拿起一个bia摔了,拿起一个bia摔了,那酒杯,别看上边菲薄菲薄的,底下这么厚的底儿,摔不碎的,我伯母拣了几个碎片,跟我说,这是你伯伯六十岁的时候,文化部沈雁冰沈部长送来的寿礼,这么大的蓝布盒,四盒,一个盒里俩杯子,俩紫的俩黄的俩绿的俩蓝的,据说是沙皇也不知是多少世,御前用品。那底儿有这么厚(用手比画,寸余),根本摔就摔不碎。我伯母就说,搁到咱家就摔成这样了,你别摔呀,拿给国家不也是东西吗。都给摔了。

定:不是还有他喜欢的一个玉的什么?

马:其实那是传说。那个不是玉的,那会儿叫电磁木的,就是化学制品。就好像现在塑料制品似的,上面一个刘海儿,底下踩着一个青蛙,刘海戏金蟾么。那个最早在我奶奶屋里摆着。还有说是翡翠白菜,那是象牙的,他们没见过就胡说八道,他们哪儿见过啊,那象牙白菜也就一尺来长,用一玻璃罩罩着,上头趴着一蝈蝈儿,那象牙的!

我跟您讲,说什么我都能说出故事来。那双塔寺,旁边是双栅栏胡同,双栅栏胡同旁边就是中央理发馆,我伯父那会儿从香港回来,第一次理发就是中央理发馆。我就跟怹去理发,理完发我们爷儿俩横过马路,路南是天源酱园。老爷子爱吃咸菜,我们爷儿俩就进去了,人家招呼,伯父说我买点酱萝卜,掌柜的,您给我挑几根艮的,人说什么叫艮的? 艮的什么样儿啊?干脆,您自个儿进柜台挑来吧。伯父从东边走到西边,走到那儿回来了,冲我摇摇头,我说您怎么不进去呢?拿嘴努努,我知道意思是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了。走到柜台,那老式柜台不是有一板儿么,一掀,人可以进来,货可以进来,然后把板搭上,还是柜台似的。我就过去了,我一瞧,那儿戳着一个用纸做的三角的牌子:“非公莫入,君子自重。”老头瞧见这个字,噢,不能进,我回去。今天我想起来,噢,君子自重,伯父不进去,是遵守店铺要求,是君子之谊。怹对自己要求很严。马连良红了一辈子,他外头没有任何瞎事,没有。

定:还真是啊,真没听说啊。

马:你找去,任何资料你找去。马连良绝没有绯闻。为什么啊?“君子自重”,人家自重。要求自己严格,要求子女也严格。我给您再说一故事。那还是北京京剧团,马谭张裘,刚刚组合,组合时间不长,前院北屋,作为北京京剧团的团部,有一回他们到东四那个陆军医院。

定:现在叫北京军区医院吧。

马:到那儿演出去。医院就派一辆车来接。平日我伯父身边我是离不开的,我伯父也离不开我,怹洗脸、擦脸、刮脸、擦鼻涕、擦鞋什么的都得我帮着。完了怹就说,车来了吗?我说来了,等半天了,说你看看去,我说:“您放心,老爷子,能装七八个人,八九个人。”这句话我认为没错儿,怹拿眼睛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住在后院南屋,第二天,我正看书呢,老爷子过来了,拿着两本《辞源》:“没事儿看看这个。”我也不知什么意思,好端端地给我拿两本《辞源》干吗呀,字典我也有,辞典我也有。“你昨儿用错一个词。”说得我一愣,“人上车呀,那叫坐;往车上搬东西,那叫装。”噢,我忽然想起来了。

定:您说能装七八个人。

马:到现在两本辞典我还留着呢。就这一个字儿要求多严吧。要不您说马荣祥说话念字咬得特别准,就是小时候培养的。

定:他是不是对吐字要求特别严?

马:特别严,哪儿走鼻腔音,哪儿走上颌音,哪儿走舌音。

定:北京话吐字不是特别清楚的,有时候吞字厉害,可是你们家人说话不吞字。包括您说话也不吞字,都有训练。

马:熏陶,知道吧。这个呀,今天看来是文章,多少年以后这就是历史。

说到这儿我再给你说一故事,就我这伯父,我在他身边儿,寒假暑假甭说了,只要一放学,上你屋瞧瞧你:“功课做完没?”“做完了。”“咱爷儿俩走嘞!”他习惯遛弯儿。我们遛到东安市场,原来的东来顺饭馆就在东安市场里头,那儿有的师傅就认识我伯父:“哎哟马老板,(压低声音)我跟您说,您今儿真来着了,这儿有特批的,专门内供的海参,您去尝尝吧。”人家说半天我伯父就不动换:“您忙着,我先走了啊。”告辞就走了。我就问:“伯伯伯伯,让您去您怎么不去呀?您不吃去,也得给人一面儿呀。”伯伯说不吃,说(逐字逐句):“我听说,总理现在都不喝茶了,我上东来顺吃海参去?不合时宜。”(停顿)老头不去。按说吃一顿怎么着啊,买还买不着呢,这是内供,特供。不去。他就觉着:“噢,总理都不喝茶了,我还上东来顺吃海参去,这不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嘛。”用今天的话来说,您不喝茶了我也不吃海参了。作为一个唱戏的老百姓,我看有这点儿觉悟就很不错了,对不对啊?他要吃去谁能管啊?他也有条件,也带着钱,甭管真的假的,一个俩吧,那吃了怎么着,吃就吃了呗,增加营养呗,老头不去。

我伯父的骨灰多少年,就装到罐里装着,抄家以后我伯母就在报子街前院西屋住,里屋搁着这罐子,外边就我伯母那儿守着。后来怹上梅家,跟梅伯母说,说我最大的一个心病,就是温如注219还在罐子里搁着呢,说姐姐姐姐,您帮我想想办法。梅伯母可能跟上边打招呼了,找了一块地,就在梅伯伯他们那坟上头。那是我,跟马龙他爸爸,还有我们这屋的老五,仨人,那还是“文化大革命”当中呢,扛着大钎子,扛着镐,扛着铲子,哥儿仨,上那山顶上,挖了一米二,后来人说不够,又往下挖,挖了一米五深,那是山!那大钎子大镐砸下来都是大石头片子,唉!

这回还不错,马小曼跟晏守平,跟朱镕基朱总理说了说,国务院给拨了款,算把那坟修起来了。从山底下走到山上,一百多层,走吧。

定:总算有一个坟啦。

4.其他

马:我是十岁以前住姥姥家,十岁以后住伯父家,我大姐、二妹、三妹都是女孩子,哪儿能随便出去啊。我四弟刚上小学五年级,就给他送到新疆,跟马最良那儿,也是我们一个伯伯。跟他在生产建设兵团那儿学戏。

定:也是学戏?

马:也学戏啊。我五弟初中毕业就跟人一块儿扛大个儿去了,在永定门车站,就卸货啊,他那会儿年轻练了一副好身体,后来也是经过自己努力,上完大学以后分配到宁夏,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后来又到北京,宁夏驻京办事处。

定:他没唱戏?

马:没唱。老六老七……嗨,孩子多,怎么办?

您看我这儿供着主席像,那是开国大典,怹在天安门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为什么我供着他?怹这儿宣布,我们在天安门广场授红领巾,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的第一批红领巾。那会儿我刚上崇德中学,崇德中学就是现在的31中,那会儿是教会学校。

定:您就在天安门广场?

马:哎。我刚上初一,就迎接共和国诞生,班主任老师带着我们,做五角红星的灯笼,就预备的是晚巴晌到天安门,每人举一盏红灯。早晨起来五点钟我们就集合啦!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时候几点啊?九点多啦,注220你知道吗?一直等到那时候。检阅啊,工农商学兵都得过天安门啊,毛主席都得接见啊,我们就在广场,那会儿一度叫红场,跟苏联比嘛。(在桌上比画)这儿天安门吧,这儿有道墙这有道墙,这边东三座门儿,这边西三座门儿,这是玉带桥。后来拆了,东单牌楼西单牌楼,连三座门都拆了,全没了。那时候西单那儿还有双栅栏还有双塔呢。

定:双塔啊,我都没印象了。

马:塔不高,但是两个塔,很庄重。

[以下这段,是2016年3月25日我请苏柏玉去马崇禧先生家取稿的时候,马先生接续天安门话题给柏玉讲的。这些话,他未必会详细与我讲,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但对年仅24岁的柏玉来说,既然她觉得新鲜,并且也已将其录下音来并转成了文字,所以我也将其附在文后]

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我们都在场上,倒是都看不见天安门里头都站着谁,就听广播里说,毛主席登上主席台了,毛主席摁电钮升旗了,第一面国旗是毛主席亲手升的,那我们都在场呢。毛主席升完旗我们底下就开始发红领巾了,那会儿也不像你们后

马崇年教七弟崇杰学戏(马崇禧提供)

来入队宣誓,没有那仪式,就发红领巾,戴上就算。那会儿叫中国少年儿童队,后来改成叫中国少年先锋队。我们就在那儿一直待到晚上,反正天都黑了,老师就叫我们每个人把五角红灯里头的大蜡点上,就举着红灯等着。东单那边儿的(游行队伍)走完了,就该红场队伍走了,走走走,等我们走到天安门底下的时候,毛主席在那儿喊:“同志们万岁”!有人没听清楚,还说喊的是崇德中学万岁,别瞎扯了,那么大场合,毛主席能看到崇德中学的旗子?我说毛主席喊的就是同志们万岁。底下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就喊同志们万岁。

每年五一、十一天安门都游行,深夜联欢,到两三点哪,跳舞,唱歌,那真是幸福的时刻。最令人难忘的是1959年,十年大庆,咱们那会儿,北京八大建筑,民族宫、火车站、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农业展览馆,一共是八大建筑吧,迎接十年大庆,那都是两年之间就盖完啦!当时的社会秩序真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您掉这儿一包袱吧,你也不捡我也不捡,待会儿你骑自行车回来还能捡到。1959年就到那种程度,那会儿真是幸福至极了。等到1960年、1961年灾荒的时候,就为了还苏联这笔债,据说连猪尾巴猪耳朵都当钱折给他们了,咱们甭说,别处我没看到,就北京大小商店全是空架子,什么都没有!

苏柏玉(以下简称苏):那会儿吃什么啊?

马:我那会儿正值青年哪,每个月政府就给我28斤半粮食,你不够,不够自个儿想办法。

苏:那上哪儿想办法啊?

马:那没法想办法,节衣缩食呗。你像现在咱们蒸米饭,洗米,一遍一遍,洗得透亮着呢,那会儿都不洗,米抓到碗里了,拿水一泡,搁锅上就蒸,为什么呀?那米麸子也解饿。有一回在和平门这儿,那冬天也有大白菜,得供给群众吃菜啊,车往北一走,有的菜帮子就掉地下了,你一瞧马路两边儿人,全去抢菜帮子去,没得吃啊!真是饿得不行,后来就一律上半天班,上午八点钟上班,十二点下班,下午不来了,干嘛?回家睡觉,睡觉也解饿嘛(笑),就那样。好嘞,那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