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就是在离开阿克苏8小时后才抵达喀什,这是我们在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上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历史记载中最早提到喀什的是波斯作家,在他们的记录中:喀什曾经是被某游牧民族联盟作为贸易中心的一个城市。自此,这个城市的命运随着不同的游牧民族与中国的争夺而起伏跌宕。但由于连接东西方三大要道中有两条经过喀什,所以,它最终总是能回归繁荣。我们抵达时正是其繁盛时期,尤其是当中国与各国之间的边境紧张局势缓和之后。
各个巴扎上都挤满了来自边境双方的人群和商品。我们在酒店登记入住后急忙赶往酒店附近的巴扎闲逛。我买了一块来自乌兹别克斯坦东部传奇城市——撒马尔罕的小地毯。商贩说如果我加点钱,他就告诉我怎么让毯子飞起来。可惜他只是在开玩笑。我把准备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钱又放了回去。喀什充满了神秘与失望。
另一个神秘与失望就是“这个地方如何与外界保持联系呢”?我们在喀什期间共造访了城里的四个大酒店,他们都自称提供国际电话服务,但实际上没一个能做到。当决定入住哪家酒店时,我们最终选择了“其尼巴格”。这里曾经是英国大使的住所,后来屡次改做他用,最近一次才改造成了酒店,大多数来城里的巴基斯坦人都住在这儿。翻修过的酒店大堂里甚至还有个酒吧,专门为西方客人提供冰啤,给巴基斯坦人提供柠檬水。
赶着驴车逛大巴扎
巴基斯坦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大多数走喀喇昆仑公路、穿过红其拉甫哨口的大巴车都从这里出发,这也是我们入住其尼巴格宾馆的原因。不幸的是,当我们从丝绸之路的东端一路跋涉赶到这里之前,夏季暴雨冲垮了巴基斯坦境内的几个路段,其中一些路段被山石掩埋。没有人知道喀喇昆仑公路何时才能重新通车。这意味着我们也许不得不从乌鲁木齐直接飞回家。
我们一边等待着公路通车的消息,一边开始了对喀什的探索。第二天上午我们出发去位于老城中心的艾提尕尔清真寺。
清真寺建于1442年,原址是一片古墓地。艾提尕尔清真寺是新疆最大的清真寺,也是全国最大的。每逢周五有上万人来这里做礼拜,其中很多人来自远处的农村,周末他们就在城里住两天,以便参加喀什著名的星期日大巴扎。
喀什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既是佛教、又是伊斯兰教进入中国的门户。佛教和伊斯兰教分别于公元前一世纪和公元七世纪传入中国。伊斯兰教成功的部分原因是,它传递了四海皆兄弟的教义,首次把阿拉伯人团结在一起,并掀起了传教狂潮。
有位喀什噶尔国王名为萨图克·布格拉汗(Satuk Bughra Khan),传说有一天他外出打猎,看见一只兔子奔入一堆灌木丛中,当他走近树丛时,兔子变身为一个男人。这个“幽灵”对萨图克的佛教信仰进行了质疑,并说服他相信如果继续信奉佛教只会下地狱,而尊奉穆罕默德的教导才能升入天堂。
艾提尕尔清真寺
萨图克不会花时间考虑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尤其当这个“幽灵”向他解释说,穆罕默德所保证的天堂里鸟语花香,有数不清的美酒和美女。萨图克立刻皈信了伊斯兰教,不久之后他便发动了一系列战争,丝绸之路地区的佛教遭受沉重打击,并从此一蹶不振。
萨图克死于955年,葬在喀什北面40公里处的阿图什城外。原墓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璀璨的伊斯兰建筑明珠,后毁于地震,据说新修的坟墓远没有以前的壮观。所以,我们决定去其他地方看看。
萨图克并非唯一一位在伊斯兰世界享有盛誉的喀什地区统治者。参观过本省乃至中国最大的清真寺后,我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出城向东行驶3公里来到阿巴克霍加的家族陵墓。对于穆斯林来说,这里是全新疆最神圣的地方。对于非教徒来说,这里也值得一看,哪怕只是因为其别样的建筑风格。穿过镶嵌着蓝白琉璃瓦的大门,我们仿佛突然回到了明朝,进入了伊斯兰白山和黑山教派之间为争夺喀什人民的灵魂而进行的战争。
自从墓主阿巴克霍加1694年去世后,他的遗骨就一直被埋葬在这里。但是陵墓里也安葬着家族其他成员的遗骨,包括阿巴克的父亲玉素甫霍加。400年前,棕榈树围绕的喀什噶尔绿洲由被称为“霍加”的圣人世袭统治。有一位霍加有13个儿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就去世了。这个疏忽导致了关于喀什噶尔的宗教和政治领袖继承权之间的争夺大战。儿子们分为两派,他们似乎在打一场板球比赛。但是比赛不久就失控了,兄弟之间开始互相残杀,由此开创了新疆伊斯兰教两大教派争夺各自的信众的历史。
在不断的争斗中,喀什噶尔的领导权移交给了其中一个刚从伊斯兰圣地朝拜回来不久的子嗣,即玉素甫。他大力提倡清心修行,以他为首领的那一派俗称“白帽回”,另一派则被称为“黑帽回”。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派也逐渐被称为“白山派”和“黑山派”,看看教徒的帽子就知道他属于哪个教派了。不幸的是,有一天,一黑帽回成员戴上白帽设法接近玉素甫,并把刀子捅进其心脏。玉素甫从此就长眠在眼前这座最漂亮的陵墓中。
玉素甫死后,他的大儿子阿巴克继任,阿巴克成为喀什噶尔最著名的霍加,即宗教和政治领袖。在他漫长的生涯中,阿巴克有几十年云游四方传教,还做了几十年的国王,统治着包括新疆西半部的王国。他的追随者曾一度达到30万人,在其统治期间,城里的居民如果不归顺白山派就要被处死。和他的父亲玉素甫一样,阿巴克也被一个黑山派教徒刺杀,死后被埋在他为其父所建的陵墓中。
在中国的白山派穆斯林中,阿巴克霍加受到的尊崇几乎等同于穆罕默德,他们认为朝拜阿巴克霍加及其父亲的陵墓的重要性仅次于麦加朝圣。据说陵墓中还埋葬着阿巴克霍加其他亲戚的遗骨,比如他的孙女伊帕尔汗。
伊帕尔汗就是传说中的“香妃”,据说她一生下来身上就有一股枣花香气。伊帕尔汗还是个少女时就被送到了北京,在那里侍奉乾隆皇帝达25年之久。死后,她的遗体由大部队护送,花了3年时间才运回喀什噶尔。但是,有历史学家说,她就埋在北京近郊,运回喀什噶尔埋葬的只是她的衣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至于现在许多人忽略了阿巴克霍加埋葬在此的事实,反而把陵墓称为“香妃墓”。
参观了香妃及其祖父、曾祖父的陵墓后,我们曾打算再去参观另一个陵墓——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墓。虽然他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喀什噶尔的穆罕默德,但他出生在喀什西边45公里外的乌帕尔,直到11世纪初其父继承了喀喇汗王朝才来到喀什噶尔。1058年,因其父在宫廷事变中遇难,他被迫外出流浪。
在外流浪的十几年中,他接触到喀什噶尔西北方向讲突厥语各部落的语言、民间文学和风土人情,并收集了大量资料。最后,他来到伊斯兰世界主要的学术中心——巴格达。他在这里待了三年,用阿拉伯文编纂出世界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突厥语大词典》,为研究中亚语言及历史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在失传了好几百年后,喀什噶里的这一巨著于20世纪初在土耳其被发现,现为伊斯坦布尔国家博物馆的珍贵馆藏之一;喀什噶里的遗骨则成为喀什西部其故乡的珍贵财富。但是我们最后决定不去这里了,而是去另一座离喀什较近的陵墓。
这最后一个陵墓的主人名叫玉素甫·哈吉·哈吉甫。哈吉·哈吉甫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喀什噶尔,并在这里度过了大半生。他在皇家经文学院求学期间就已经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他在五十多岁时创作了叙事长诗《福乐智慧》。他在诗中借四个虚构人物“日出”“满月”“贤明”和“觉醒”之口赞美了福乐智慧是构成美好生活的必要成分。诗歌长达13000多行,不知道君主当时如何稳坐聆听完整首诗歌的。但君主做到了,并且当哈吉·哈吉甫读完长诗后,君主深受触动,赐予哈吉·哈吉甫皇室地位。从此,他的诗歌也在伊斯兰世界广为流传。诗歌是用古维吾尔文写成的,维也纳博物馆中就保存着一本1439年的抄本。
和新疆其他伊斯兰建筑一样,哈吉·哈吉甫的陵墓毁于“文革”期间,后来才得以重建。我们到达后发现:陵墓被一个玫瑰花园环绕,完好如初。一面墓墙上刻着汉译的哈吉·哈吉甫长诗。读了几节后,我发现奥马尔·哈亚姆(奥马尔·哈亚姆,波斯古代著名诗人。——译者注)也读过此诗。奥马尔·哈亚姆于1123年去世,晚于哈吉·哈吉甫几十年,他在其著名的诗集《柔巴依》中表达了同样的情怀: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待躯壳化尘土。
尘土复归于尘土,
长眠于尘土之下。
无酒无歌无歌者,
永无尽头。
我不太确定那些非常自律、只喝柠檬水的伊斯兰教徒如何看待享乐,但是喀什的维吾尔人仍然乐于引用哈吉·哈吉甫《福乐智慧》中的一两句诗,为他们在通往天堂的笔直、狭窄的道路上偶尔偏离一下方向找到一些理由。不过,我们并未在哈吉·哈吉甫的墓前逗留太久。哈吉·哈吉甫的墓地位于喀什的东郊,我们决定继续向东北方向行进,以便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那贫瘠的丘陵地带。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墓
哈吉·哈吉甫墓
一路上吃了30公里的沙尘,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荒野中的一个叫“汉诺依”的地方,这里有另一个宗教的追随者遗留下的废墟。在9世纪伊斯兰教的“清净之剑”开始清除丝绸之路上的异教徒之前,丝绸之路沿线的居民大多信仰佛教。他们在汉诺依绿洲遗留下了一个奇特的信仰纪念之碑。实际上,这是佛教曾经在喀什地区活跃兴盛的唯一证据。
其实,喀什噶尔是丝绸之路中国境内最先信奉佛教的地方,其在公元2世纪就已经开始了。不久佛教便在此蓬勃发展。4~5世纪时,经此地前往印度的中国佛教徒都曾记述他们在喀什噶尔地区见到成千上万的僧人和几十座庙宇。但是,自9世纪起,伊斯兰教消灭了所有“八正道”(八正道,即佛教弟子修行的八种正确方法和途径。——译者注)的痕迹。显然,废弃的汉诺依绿洲仍然屹立着佛塔的原因是,它们离喀什太远,不值得“破坏分子”费那么大力气。但它们确实值得当今的游客大老远来此一趟,即使仅仅因为此处两座幸存的佛塔中有一座是在中国其他地方都不曾见到的佛教建筑。塔的外形太像雄性生殖器了。汉诺依的佛塔是早期佛塔的代表作之一:光滑的塔身,圆形的大顶。看上去基本就像个阳物。
英文“stupa”(佛塔)这个词来源于梵文词根“stup”,意为“堆叠”。最初,这个词在印度用于指代埋葬火化后遗骨的土堆。对于佛教徒而言,佛塔的意义类似于基督教的十字架。起初,佛教徒并未创造佛陀的形象,他们只是建造佛塔,并在佛塔中放置佛陀的骨灰或舍利,抑或是一本佛经。汉诺依的佛塔有一面被人挖了一个大洞,也许是有人想在佛塔中寻找金银财宝或者久已失传的古老抄本。
我们没待太久,狂风不时卷起沙尘打在脸上,我们决定返回喀什逛逛大巴扎。喀什的星期日巴扎是中国最有名的大集,而且喀什的这一古老大集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世纪。通过世界地图你会发现,喀什位于中国中部平原和地中海东部沿岸的正中间,距两边各有3500公里。古时候,没有多少商人把货物一路经过丝绸之路到达西域甚至更远的中亚、西亚。大部分人只走其中比较安全的一段路程,在半路上就把货物卖掉或交换,然后返回家乡。由于地处丝绸发源地(中国中部平原)及其最大市场(地中海)的中间地带,喀什成为大多数商人丝绸之路行程的终点。尽管20世纪的交通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喀什的巴扎仍然红红火火。
实际上,喀什城里其他地方在其他日子也有几个巴扎,而星期日巴扎设在城东。巴扎上有6大区域,每个区又划分为20个分区,每个区提供不同种类的货物,诸如帽子、靴子、刀子、铜锅、棉花或丝绸,甚至还有专卖动物饲料或动物的分区。
当地官员说每个星期日巴扎一般能吸引5万人,有时甚至多达10万之众。和其他的巴扎一样,商品价格并非刻在石头上,而是可以跟卖方讨价还价,而且临近散市时价格更为优惠。我俩花了近两个小时,在货摊中间转来转去,各自买了一些礼品,其中最难忘的当属产自英吉沙县的英吉沙小刀和维吾尔人称为“月光”的彩色丝绸。刀子上镶着彩色玻璃,钢刃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光。那极其轻薄的丝绸简直让人无法抗。之所以购买刀子和丝绸,是因为我们觉得它们在背包里占不了多大空间。这也提醒了我们,该考虑下一个目的地以及如何去那儿的问题了。
于是我们返回其尼巴格酒店的大堂,并在这里滋润干渴冒烟的喉咙,筛查过往宾客的闲言碎语,这可是喀什最古老、最流行的消遣方式。我们在中国一路西行,已经来到了丝绸之路中国段的最西端,渴望听到有关前往最后一站目的地——伊斯兰堡的相关信息。喀喇昆仑公路这条唯一通往伊斯兰堡的道路因为滑坡已经一个多月不通了,而喀什到伊斯兰堡也没有飞行航班。
喀什是新疆著名的商人之城,尤其是巴基斯坦商人。其尼巴格是大多数巴基斯坦商人下榻的地方,因为包租的大巴就从其尼巴格出发,把他们及其货物运送回家。滑坡导致通往巴基斯坦的唯一公路中断,对他们来说是一场灾难。许多人不得不把他们在喀什买到的东西再次出售,以此来支付自己在其尼巴格的食宿。
当天吃晚饭时,一个坐在我们旁边桌子的巴基斯坦人说,他们的政府计划包几架波音747飞机把他和其他同胞接回国,但他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另一个巴基斯坦人劝告同胞说,要耐心,再过几天公路就修通了。但是酒店的一个巴基斯坦旅游经营商则称公路仍然很危险,前几天一个企图穿越滑坡地带的美国女孩不幸丧命,中国官方已下达禁行通知,公路几个月之内不会开通。
巴基斯坦人继续聊着他们的买卖——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而我们吃过晚饭后便回到房间,决定不能和巴基斯坦人一样再这样干等下去了。如果我们无法抵达伊斯兰堡,那我们就原路返回。就这么定了。但是我们不着急,一觉睡到早晨,很晚才起床,也没吃早饭,只在大堂里喝了几杯啤酒。我们满心希望能听到一些好消息,但事与愿违。于是我们去买经乌鲁木齐回西安的机票。可是,当我们来到当地的航空售票处时,大门紧闭。当时不过才11点钟,门口的牌子写着:午餐时间,暂停营业。我们决定等一会儿,便走到树荫下,那里坐着另一个外国人。他说他是澳大利亚人。和我们一样,他也等着买去乌鲁木齐的机票,免遭3天长途汽车旅行的痛苦。但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不是从乌鲁木齐来。他说他刚刚从伊斯兰堡来到这里。
大巴扎上的卖鸟老人
什么?伊斯兰堡?难道公路还能通行?哦,是,也不是。他说确实有滑坡,但是路边停有卡车和面包车,专门把人们从一处滑坡运到下一处滑坡地带。这正是我们想要听到的,于是我们赶回其尼巴格,还要把信息传开。显然,我们不是唯一得到最新消息的。我们刚回到酒店,前台就宣布开始出售汽车票。一整支车队明天早上便可出发前往伊斯兰堡。所有坐在大厅里的巴基斯坦人都冲到柜台前。我们很走运,正好站在柜台边上,自然轻易拿到了头两张票。车票不便宜,150元人民币一张,但这可是开往伊斯兰堡的汽车。
不用说,第二天一大早,200个巴基斯坦人开始往车队的5辆大巴车顶上装运他们剩下的货物。整整花了3个小时才全部装载完毕,等我们出发时,已经日过正午。不过总算出发了。我们沿着古老的城墙向西出城,一路上大家一言不发。没人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我们甚至准备好打道回府了,但是车队一路向前。
不久,我们就进入了碎石遍布的荒野,开始沿着盖孜河溯流而上,接着进入一条窄长的山谷,两侧赭红色砂石崖壁临河绝立。公路盘桓而上,车队到达帕米尔高原时,我的高度计从1300米升到了3200米。艰难地翻越了第一个山口后,司机把车停下,所有的巴基斯坦人都走下车在路边冰冷的溪水中洗脚,铺开他们的祈祷垫,和我们一起祈祷我们的大巴一路平安。
盖孜河
祈祷的巴基斯坦人
山谷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