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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16 王吉林:死有锐于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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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要记述一个人,一个同班同学,他的老家在鲁西,却取了个名字叫王吉林。这人瘦弱沉默、平常不大引人注意,谁能料到,就是他,把我们这些风筝的线割断,以致我们渐远渐小,渐渐消失。

他在我们面前死去,死亡的冲激永远是最有力的。

那时我们睡大统铺,也就是十几二十几个人排列在一起睡眠,王吉林睡在门口,和我的位置隔着三个人,我早晚出入经常看见他,夜晚也常听见他的鼻息。有一天,他忽然不能起床了,我们轮流送饭给他吃。再过几天,他忽然不能吃饭了,我们轮流送水给他喝。再过几天,他忽然不能喝水,而且昏迷不醒,我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从王吉林不能吃饭那天起,我们天天去见分校主任,请他想办法治病。唉,他冷淡地把王吉林的命运推给事务主任,事务主任,那个油腔滑调的人,教我们去请中医。蒲溪当地的医生来了,开了一张药方,教我们到五十里外的汉阴县城去请名医。名医来了,开了一张药方,教我们送病人到九十里外的安康县城进医院。办住院、必须学校派教职员拿着公文出面交涉,我们以王吉林命在旦夕,再三恳求校方施恩,主任坚决拒绝,他最后说,即使是我的儿子得病快要死了,我也不答应。

我们极其愤怒。所谓我们,是指王吉林的鲁西同乡李蕴玉、李广恩、袁自立、毕德厚、程佩瑞,这些鲁西同学的龙头崔昆,还有与我来往密切的李孔思、徐秉文,还有我们的班长、颇有领导能力的曹湘源。我们觉得王吉林好像被谋杀,而我们奉命在旁参观全部过程,这是一种愤怒。那分校主任和事务主任都是我们瞧不起的人,被迫向你瞧不起的人求告,又遭到冷酷的拒绝,这是另一种愤怒。

我替王吉林煎过两次药,那明知无效还要虔诚郑重对待的草汁。中国人说“自古书香药更香”,可是我觉得药的气味又酸又苦。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的母亲也是在那浓烈的酸苦中无救的,煎药的气味一直祟着我,直到今天,我经过中药店门口,闻见那气味,仍然痛感中国人的无助。

有一天,黎明时分,李广恩把我摇醒,他就睡在王吉林旁边,他说有奇怪的臭味从王吉林身上散发出来,这表示病人快要死了,他在家乡有经验。一个濒死的病人不能再躺在大宿舍里,必须和团体隔离。

我们在附近农家找到一间空屋,确实是空屋,屋子里一根干草也没有,好像早已收拾妥当,准备收留异乡人的尸体。我们弄到许多干草,在地上铺成临时的病床,空屋“空”到连门板也不见了,几个同学轮流守卫,替病人抵挡猫狗的侵扰。

夜间守卫的时候,我反复思索生死。奔波千里的尽头是死,不早不晚,恰恰是抗战胜利,好像一个人用全部钱财参加抽奖,却在开奖之日遗失了奖券。

王吉林“骨细肉薄,步轻脚浮”,没有寿者之相,上帝为什么给他这样一副相貌?为什么要他的父母这样失去他们的儿子?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到底有什么必要?依照中国人的说法,造化是个顽皮的孩子,世人都活在他的恶作剧里,这和《圣经》的启示相差太远,为什么反而比较贴近事实?我对基督教传统教义疑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我的宗教观才重新建构起来。

在这间小屋里,我看见由人变成尸体的全部过程,气味次第改变,表情次第改变,颜色次第改变,层次分明,每况愈下,仿佛日落时的云霞景色。然后他吐出大量白色的泡沫,满腮像圣诞老人的白胡须,然后喉头格格作响,据说这是文豪雨果断气时的声音。最后,王吉林死亡,用一位美国诗人的名句来形容,“他为将军和虱子所弃”。

鲁西同学邀我一同整理王吉林的遗物,大家围成圆圈,看我蹲在地上打开包袱。崭新的枕头套,用乱针绣出一盏灯、一只雄鸡,代表“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崭新的小褂,衣襟里面绣一行小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必都是慈母手中线!望着遗物,我的脑血管膨胀,鼻腔呼呼有声。

十个字,一针一针,仿佛绣在我的心上。这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对文字的敏感,以后终身为文字所苦,也终身被它牢牢吸住。

怨天必定尤人。王吉林的生命,对他自己、对他的家庭、有极大的价值,可是这个价值被管理学校的人藐视了,一个母亲对儿女的苦心痴爱,被践踏了。我想起在校每一个同学和他们的母亲。死的不止王吉林,我们都死了,我们的母亲都受到侮辱。我们竟是这样的微贱吗,竟是这样无能无用吗,刹那间,我们一跃而起,俨然成了还魂的僵尸,立志要给人间添一点祸害,出一口恶气。

西迁一年以来,我们眼见四个同学病亡,都没有得到认真的治疗,分校主任没有到病床旁边站一分钟,也没在丧事前后叹一口气,这不是“战时物力艰难”一句话可以遮盖的。女生学生队的队长,男生尊为刘大姐,她替衣服破了的人缝补,为想家哭泣的小男生擦眼泪,她死得很苦,事务主任抹黑她,掩饰自己的残忍,散布流言,说她死于堕胎,言外之意是,她自取灭亡,不值得同情。他伤害死者,也伤害了未死者,未死者还有知觉,还能反应,因死者不能反应而过度反应。

情势酝酿,条件成熟,于是出现领袖,这个人是我们的班长曹湘源。

曹湘源是行动派,要带几个同学去把分校主任和事务主任痛殴一顿,他当场征求敢死队。实在冰冻三尺,积怨很深,说到一个打字,个个摩拳擦掌。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比他们多一点见解。打人,我力言不可,我说,学校里的风波只能“闹”、不能“打”,闹是教育问题,打就是法律问题了。他们说不过我,暂时作罢,不过他们是不甘心的,是不甘休的。两个月后,我们辍学离校,曹湘源还想打人,没打着。直到今天,老同学说少年事,还有人批评我稳健误事,害他们生命中少一件响叮当的回忆。

曹湘源也许是天生的领袖,他知道怎样用人。他问我,除了打人,还有什么妙计?我主张谈判,好,你出的主意你执行,他派我去找分校主任摊牌。

每一次,都是我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那时我清清楚楚告诉自己,要实现自己的理念,只有自己赴汤蹈火。湘源带领大队人马包围前门后窗,每逢听到分校主任口气硬,大家一致喊打,活像拉拉队。分校主任很镇静,江湖风波见过许多,他那一脸永不改变的猪肝色,也帮忙掩护了他。不过他最后还是一一妥协,到底他输不起,我们输得起。

我出头,分校主任非常生气,据说他在内部点名批评:“他是可以读书成器的青年,为什么和败类混在一起!”奇怪,他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训导工作不是有个别谈话吗?只要有人劝我一句话,我立刻可以安静下来,可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我并非坏分子,我是苦闷的分子,只想放一挂炮仗,表示自己还有作为。

老实说,在我们心目中,王吉林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努力放大了他,以彰显我们的行动合乎正义。把主观的利害客观化,原是政客的把戏,我不懂,湘源懂。依中国民情,死亡可使弱者突然变大,活人总是理屈三分。我们倒是都懂,都抓住了机会。闹到兴高采烈的时候,总觉得欠王吉林一点什么。也许我们利用他多于同情他。后来我知道,学潮无论多么波澜壮阔,大抵不出这样的框架。

中国人最忌“撕破脸”,整人用阴功,表面照常君君臣臣,一旦公开决裂,难以善了。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自暴自弃了,山东有句俗语:“一个牛也是牵,两个牛也是放”,意思和“一不做、二不休”相当。一旦越过这个门槛,我们就是浪子。管理学校的人冷冷地(或者说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往前走,没打算拦阻我们,该说的都没说,该做的都没做。

借着治丧,我们和校方大闹,以鲁西同学为骨干,吸引了二十几个人参加响应,一时成群结队,横行校园。学校给王吉林准备的棺木太薄,我们大闹。起灵时,分校主任不肯到灵前致祭,我们大闹。我们“规定”全体教职员送葬到墓地,校方拒绝,我们大闹。曹湘源有斗争经验,他提出威胁,要抬起王吉林的尸体,送到分校长家中停放,校方的态度只好软化。

曹湘源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事务处为王吉林搜购柏木寿材,用水泥青砖砌墓,备妥长明灯、招魂幡、倒头饭,请四个和尚来通宵念经、超度亡魂。那事务主任悄悄对我说,你们要用这样好的棺材,实际上是害了他,我看盗墓贼不会放过这口棺材,不出三个月,一定有人把坟墓挖开。我很厌恶他这句话,但是这句话到底影响了我。

鲁西的几位同学说,王吉林留下的新衣服、新床单,都可以放入棺中陪葬。我想起事务主任的话,想起盗墓贼。一个人说的话(即使内容令人厌烦)怎样影响另一个人,生出意料之外的事故,我亲身体验到了,我说死者已矣,班上有一位同学正在生病,满脸蜡黄,不如拿衣服被单卖钱,救那位同学的急。大家没有异议,就这样办了。

亡人入土为安,生者余怒未息。今天想,我们对校方的要求,多半存心无理取闹,可是全校同学们一致鼓掌叫好,“杀君马者道旁儿”,我们也就戮力演出,不能下台,而且所有的“无理”都是表象,深层都藏有“至理”。可以说,这是战后学潮的基本结构。

两个月后,我们再闹一场,然后集体离校,颇似战场上佯攻急退。分校主任额手称庆,他说坏分子都走了,学校去了心腹之患,从此可以风调雨顺。却不料“坏分子”生生不已,学潮也是前浪后浪,一波又起,而且后浪总比前浪高,闹到他下台,也闹到国民政府垮台。正是由于里层依然,表象也就继续。

一年以后,全国才进入学潮期,想不到我们在最闭塞的地方,糊里糊涂做了前卫。二十二中以后几次学潮,都和中共的学运没有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学运人物细说革命功劳,二十二中无份。

没有共产党的地方照样有学潮,学潮由国民党自己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