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的事情最简单”,据说,这句话是列宁留下来的。列宁哪会知道他的嘉言给我们壮了胆,那年代兵凶战危,人人冒险过日子,于是,在我的家乡,这句话大为流行。
中国对日抗战中期,敌我对峙,日军在两军交界的边沿,设置长长的封锁线,严格检查往来行人。在那关卡隘口,多少中国人被捕,被殴打,被狼狗咬!多少妇女被脱衣搜查!青年穿过封锁线到大后方加入抗战的行列,至亲好友捏一把汗。可是我们断然上路,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怕,最危险的事情最简单。如果我们祷告,也是祈求列宁这句话成真。
事情似乎很简单,只要走出兰陵镇的西门,沿公路西行五十华里,到峄县县城南关基督教会,找杨成新牧师。杨牧师安排同行的伙伴,向警察局申办探亲证明,代买火车票,把我们送上火车,那时,峄县有铁路和津浦线连接。杨牧师办来驾轻就熟,可是担当多少风险!
杨牧师家中常有年轻人或他们的父母来访,商量怎样到后方去念书。
有一个峄县中学的学生对我说,他早就想到后方去,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直到日本兵一个耳光打得他鼻孔冒血。有一个苍白少年,穿得整整齐齐,头上还戴着靛青缎子做的“帽壳儿”(瓜皮小帽的一种),天天来央求杨牧师。他父亲开绸布店,要他站柜台学生意,又要给他娶媳妇。他说,日本兵太可恨了,待在家里,早晚给气死。杨牧师说,到大后方抗战是好事,不过你年纪还小,我得先问问你父亲。他一听到“父亲”,转身就跑,可是并没有回家。后来有人在河南流亡学生接待站里看见他,很瘦,眼睛很大,一身肉都晒黑了。
这天是星期天,礼拜之后,留下了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漆黑的头发像盔一样盖在头上,前额梳着小帘似的刘海,一张脸皓白,那时女学生不化妆,最难得眼眉唇线干干净净清清楚楚。身上是小凤仙式的夹袄长裤,没有腰身,脚上机器织的线袜,平底圆头的黑皮鞋。
她最受人注意。在她出现之前,她的故事先流传过来。她家乡的警察局长想娶她 ,托人提亲。她反对,也就罢了,她多说了一句话,“我要到大后方去找对象,不在家乡结婚。”到大后方?不是有封锁线吗,封锁线上不是有日本军用的狼犬吗?她说:“宁愿让狼狗咬,也不嫁给汉奸。”咳,她就是多了这句话。那年代常说沉默是小代数,语言是大代数,语言引起的问题比较麻烦,难解。有人把这句话传过去,当警察局长还怕没人通风报信?那人哈哈一笑,也放出一句话来:“好吧,有一天我让她尝尝狼狗的滋味,也让狼狗尝尝她的滋味。”她的父母得到消息,央杨牧师赶快把女儿送走。
办探亲证明有个插曲。峄县警察局有个巡官是基督徒,他带我进警察局。进去一看,满屋子制服笔挺,佩件全新,简直明盔亮甲,很有些朝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家乡的警察,没这个气派。那巡官的年纪三十出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看他站在那里两足落地生根,胳臂腿肌毫不懈怠,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汉奸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根本不像嘛!
探亲证明的大标题是“良民通行证”,铅印,重磅纸,纸面发亮,拿在手里哗哗响,精神一振。那巡官跟我谈汪精卫,汪在一九三九年投奔日本,成立另一个国民政府。汪是中华民国开国元勋,是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先进,他怎么会当汉奸?有人猜测,汪在抗战局势最恶劣的时候有此一举,是国家设定的计谋,汪蒋两人之间有默契,他这个汉奸是假的。这猜测在沦陷区流行,使下水当汉奸的人也可以有一番说辞。那巡官说:“我认为汪先生不是汉奸,我才跟着汪先生走。你到重庆去打听打听,来封信告诉我,他到底是真汉奸还是假汉奸。”
我没能替他办到,他太高估了我。也许,他并不真正需要答案,只是向我,向一个到大后方参加抗战的人表明心迹,尽管我还是个孩子。看来汪精卫还是发生了作用,使做汉奸的人有个道德立场,对人对己,有个交代。
到一九四五年,我才听到对汪精卫的评论,我没有办法转告给他,只能事后写在这本书里。
那时,我对行程只有模糊的概念,杨牧师则有精密的计划。依照计划,我们在峄县上火车,江苏宿县下火车。宿县教会为我们安排住宿的地方,代雇手推的太平车,车夫一半运行李,一半作向导。阜阳的位置在宿县西南,尹宝玺同学在《难忘的岁月》一文中,对那一段路有准确的记述。由宿县到蒙城,一百三十华里,中间有个叫芦沟集的地方,是日军伪军最后一道盘查哨,也就是封锁线。过了封锁线,经过所谓无人地带,也就是双方都不设防的缓冲区,到蒙城之北三十里板桥集,是国军的最前线。蒙城到阜阳,还有一百八十华里。
带我同行的是两个女学生,她们到重庆去读大学。依照计划,我和她们过涡河以后分手,她们向西,我向南。
女学生是一个变数,我惴惴不安。当年,女学生这个名词的含义,今人很难体会。
那年代,在我们家乡,“女学生”一词的含义比现在复杂。读小学读初中的女孩只是“女生”,不是女学生。带职进修或退休后再读大学的白发女学士从来没有,至少是没人见过。所谓“女学生”,通常是泛指由高中到大学,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那时女子能受高等教育,必定是家里有钱,家长的思想也开明,有这种背景的女孩子多半漂亮。那时读大学同时是一种享受,有音乐、有体育、有社交,这些女孩子多半明朗可爱。那时候,“女学生”一词中有个什么样的形象,可以想见。
所以,那年代,女学生在眼前出现是一件大事,使女人嫉妒,男人窥伺,使男人女人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想一想自己的命运。那年代,某一支游击队攻打日军防守的城池,指挥官发明了一句口号:“打进××城,一人一个女学生”,每个人都知道绝对不会这么办,可是仍然提高了士气。眼前的这两位女学生敢闯封锁线,敢闯大后方,不怕道路坎坷、人心险恶,了不起,可是我找人同路原是图个安全,与女学生同行,岂不等于伴着两枚炸弹?
既而一想,此行本来就是冒险嘛!怕什么?最危险的事情最简单!
拂晓时分,杨牧师送我们上火车,增添了一个男生,名叫杨大维,年纪比我小一些。郑重约定,四人分散穿插在满厢乘客里,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万一有谁被鬼子识破,谁也不管他死活。听最后一句我打了个寒噤,马上又处之泰然。
火车慢慢开行,似乎步履艰难。用家乡话来说,我做的事情叫“连根拔”,即使动力万钧的火车头,也拔得如此吃力。火车经过徐州,在车站上停留了很久,我正襟危坐,没敢向这个四战之区望一眼。咳,徐州是我的伤心地,抗战胜利次年,也就是四年以后,我再坐火车经过徐州,火车也是在车站上停留了很久。那时,我的父亲带着我的弟弟和妹妹逃难,暂时在徐州落脚,我仍然只能端坐在满车乘员之中,不敢下车一步。我有几个伤心地:徐州、沈阳、上海……
好容易在宿县下车。我看见日本兵站在月台上,有枪有弹,他们对面四只狼犬一字排开,傲然高坐,咻咻吐舌。我看见日兵踢打小贩,用刺刀划破小贩背负的布袋。我看见一个乡下人已经通过检查,日本兵喝令他回来,他一面走回来,一面全身发抖,恰似我有一年患了疟疾。
检查行李由中国人动手,日兵监看。检查员一面翻箱倒柜,一面偷看日兵的脸色,如果日兵心不在焉,他就马虎一点。那“鬼子”,忽然命令中国助手打开箱子,提起箱盖,把东西抖落在地上,以便他一览无余。然后,他嫌行李的所有人收拾得太慢,用枪托捣那人的腰部,那人急忙合上箱子,落荒而逃,舍弃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那几个日兵绝不离开那一排四只狼犬,跟狼犬在一起,他觉得安全。日军信任这种畜生,任凭它揪出抗日分子,据说狼狗能察言观色,有谁做贼心虚,它就扑上来,别人不肯带我同行,就是怕我没见过场面,在这节骨眼儿上惊慌失措,连累了他。我从狼狗鼻子前面走过,不敢看同行的女学生,头皮发麻,她们使问题复杂,也更危险。焉知她们不同样估量我!当地受日军指挥的中国部队(当时称为伪军)有一位军官,他受教会托付,来车站暗中协助我们,可是,在日本人面前,他没有半句发言权。
我要慎重地记下来,最后越过封锁线的时候,全靠女学生的机智和勇气,化险为夷。详细经过我写进小说体的《山里山外》第一篇,大致情形是,检查哨所的伪军早就识破我们的行藏,等到行人过尽,夕阳西下,由一个上校来亲自处理,我猜检查哨的勤务由他指挥。我们编好的谎话,他摇头不听,我们提出的探亲证明,他摆手不看,一定要我们实话实说,才肯放行。可是,说了实话真能过关吗?万一结果相反呢?当时的情况危险极了,可是也简单极了,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位漂亮的女学生在上校耳旁悄悄说了一句:“我们是到阜阳升学的学生。”
后来,女学生说,反正那句话别人听不见,只有“他”听见,如果“他”翻脸,我就赖。真想不到,上校很爽快:你早说这句话,不早就过河了吗!他真的听到实话就放行,他这样做,为的是证明他也支持抗战,身在曹营心在汉。
现在我追忆前尘,感念那位同行的大姐,不知道她们进了哪家大学,是否顺利完成学业,后来天下大乱,她们是否仍能逢凶化吉。现在我知道,由山东临沂到安徽阜阳有铁路可通,行人省去多少辛苦。我知道峄县已废县改市,铁路已拆除,南关教会的建筑,只是被革命群众打坏了几块玻璃。至于杨牧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严禁宗教活动,峄县教会与美国的渊源深,杨牧师的身份敏感,他又坚持奔走各乡,广传福音,在当时是严重的罪行,因此受到许多惩罚,下落不明。我再三打听,也没人能提供他最后的行踪,他是牧师,上帝会接待他的灵魂,保佑他的儿女。
我也常常想起那几位汉奸,他们分裂的人格,可有小说家费心描写?后来知道,南京汪精卫政权的要员,大都和重庆的国民政府通气,重庆派到上海南京的情报人员,竟然能把无线电台设在高官的家里。并吞异族太难了,被征服者表面的驯顺,背后用加倍的反叛来平衡,他们是沙子,使你盲肠永远发炎。从征服者的角度看,异族都忘恩负义,反复善变,殊不知这正是他们的正义。咳,天下本无事,侵略者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