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轼的厄运才刚刚开始。谪居杭州洞霄宫数年的章惇,此时已奉诏回朝,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章惇官拜宰相,以他一贯的悍厉作风,必会将元祐诸臣斩草除根,首当其冲的便是与他有四十年故谊的苏轼。
章惇能回朝因为是哲宗看章惇拥护神宗变法新政最为坚决,元丰年间拜相时政风果敢,多次被贬在外却矢志不渝,最堪倚用。章惇拜相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这天,一艘巨大豪华的舫船停泊在杭州运河的码头。众多达官贵人在码头上排着长长的队,等候新任宰相的召见。一见章惇等人出来,众人“呼啦”一下拥上去,请求单独召见:“相公,请先召见我。”“相公,我等您多时了!”
正巧这时秦观来了。他刚被以“影附苏轼,增损先帝《实录》”的罪名,由杭州通判贬为处州监税。章惇请宣旨官带话,要他到船上一见。章惇远远见了他,忙请他上船,对众人却正眼瞧也不瞧,淡淡地敷衍:“诸位贤达,请少安毋躁,本相尚有公务在身,请回吧。”
秦观走上船,恭贺章惇荣升宰相。章惇笑得合不拢嘴,热情地请他到船舱中喝茶一叙。原来,章惇听说秦观被贬为处州监税,要邀请他做相府秘书。秦观起身施礼,婉拒道:“承蒙相公错爱,下官戴罪伏入相门,恐对相公不便。”章惇站起来摆手说:“不妨,本相奏明圣上即是。”
见秦观仍面有难色,章惇皱眉问道:“这有何难?”秦观道:“相公若不与苏公决裂,少游自当乐从。但时下二公南辕北辙,少游若依附相公,则会背上‘叛师’之名。少游焉能做此苟且之事?”章惇赞许道:“有节、有风,章某就喜欢你这种人。”
章惇指着码头上的那些人,不屑地说:“看到那些人了吗?在我被贬冷落在这洞霄宫时,这些人何曾把章某放在眼中。”又回过头来看着秦观,赞道:“少游你就不同了,仍把老夫视为上宾,柴米油盐,一切生计之物及时相送,不曾一日怠慢章某一家人。患难之时知真情,逆境之中辨君子!章某曾三次被贬,深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秦观连连摆手:“相公过誉了,此乃少游分内之事,举手之劳。是恩师苏公特别嘱咐关照,少游乃遵师命而为之。”
章惇见秦观不为所动,又以富贵相诱:“你若入我之门,高官任你坐,美差任你选,享不尽荣华富贵。怎么样?”秦观听了这话,不由得面露愠色:“相公把秦观看成何种人了?”章惇傲然道:“时下章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入老夫门下,不比跟着苏轼穷困潦倒好吗?”秦观听他说得越发不入耳,怒道:“相公差矣。古往今来,不缺宰相,就缺苏东坡。宰相千千万万,但东坡先生仅有一人。”
章惇大怒,猛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掉下来摔得粉碎,茶水四下里横流。他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运河,怒气冲冲地说:“不错!前些年,这条运河积淤甚厚,这样的大船已经行不通。现在好了,水深八尺,船行通畅。可苏轼又怎能料到,疏浚此河也不过是为章某开了一条通天水路!”秦观冷笑道:“祖宗积德行善,做好事,自知利不在己而在后人,但祖宗还是祖宗!”说罢,也不告辞,转身而去。
章惇先是一脸惊愕,回过神来,气得咬牙切齿,大骂:“不识抬举!”对着秦观的背影,两眼瞪得如怒牛一般,扶着桌子,浑身发抖。
如此一来,章惇更感到“蜀党”的团结与强大,视之为执政的最大障碍,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回到朝中,“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章惇决意痛下杀手,将“蜀党”连根拔起,赶尽杀绝,其他元祐诸臣也一个不留,可谓“除恶务尽”。其实,苏轼他们哪里有什么党,不过是志同道合的君子之交;然而,“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自古如此。
这日,章惇把蔡京请来,说:“本相三度被贬,零落江湖之远,其中忧苦只有自知。最难耐者是自司马光为相以来,独揽权柄,不务绍述先烈,肆意大改新政,以奸邪误国!而今本相主政,当一举荡涤元祐诸党,将诽谤诬诋、变乱法度者清除君侧,绍述先帝之策,重整新政大计,以告天下,福泽大宋。此乃你我责无旁贷之事!”蔡京惯于做戏,当即便眼含热泪,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表忠心:“下官誓死追随宰相,但凭驱驰!”
章惇点头赞许,示意他坐下,又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局初定,有隙可乘。故而此时断不可心慈手软,居安忘危。元祐诸大臣当贬谪的则贬谪,子弟当禁锢的则禁锢,家产当籍没的则籍没。”蔡京最能揣摩人意,凑上去迎合道:“对苏轼和范祖禹等人,尤其不可等闲视之。他们随时都可东山再起。”章惇毅然决然地说:“自本相与苏轼恩断义绝之后,已没有交情,只有公义!”蔡京谄笑道:“下官明白,知道怎么做了。”
章惇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再加上蔡京、蔡卞这两个得力的帮手,没过几日,就将两范先后罢去,“蜀党”悉数扫地出京。右相范纯仁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颍州,范祖禹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陕州。苏辙贬汝州军州事,黄庭坚贬涪州别驾,晁补之出知蕲州。
苏轼的贬谪更富有戏剧性。绍圣元年四月,依附章惇的御史虞册、殿中侍御史来之邵弹劾苏轼以前在起草制诰诏令中“语涉讥讪”、“讥斥先朝”,结果苏轼落两职,即取消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称号,追夺一官,即取消定州知州之任,以左朝奉郎知英州,诰命天下。虞策还认为“罪罚未当”,又降官为“充左承议郎”(正六品以下)。六月,苏轼赴贬所,行至安徽当涂时,又被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途经江西卢陵又被贬宁远军节度副使(地位比“司马”低的官员)仍惠州安置。
章惇最大的眼中钉是苏轼。苏轼无论怎样被贬,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始终撼动不了,更兼为政、治军都很有手段,实为全才、奇才。元祐诸臣中,吕大防、刘挚等人都是已死之虎,只有一个苏轼能高举元祐大旗。章惇生怕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苏轼就会卷土重来,故而又对他下了第三纸贬书,将他远谪到惠州。那里常闹瘟疫,外乡人水土不服,贬官多不能生还。章惇此举,就是要让苏轼有去无回,埋骨在岭南荒野之地。
元祐重臣三十多人被贬,天下官员受牵连者达三百之多。就连王岩叟这样的官场不倒翁,也被算作元祐党人。他在御史台监狱中还大喊大叫:“我能算元祐党人吗?我多次弹劾过苏轼!”何钦听了这话,阴笑着骂了句:“没有骨头的东西!”命两个狱卒开了牢门,把他往死里打。经过一顿拳打脚踢,外加鞭子抽、棍子揍,王岩叟七窃流血,体无完肤,连惨叫和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章惇等人如此丧心病狂,连曾布都看不过去了。曾布与苏轼同岁,又是同年进士,又同是欧阳修的门生,虽政见不合,但元祐时期苏氏兄弟对他并没有施加过一丝迫害。几十年宦海浮沉,风雨历尽,甘苦备尝,回想年轻时的争强好胜、好狠斗蛮,曾布心中颇有悔意。见苏轼此番凶多吉少,他多次劝告章惇手下留情,当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章惇无动于衷,不肯善罢甘休。
但章惇始料不及的是,他推许秦观的那句“患难之时知真情,逆境之中辨君子”,此时用在一干“蜀党”身上再恰当不过。苏轼的好友中高风亮节者大有人在,这对章惇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让他心中更加忌恨。
这日,晁补之带着一家老小前往蕲州赴任。他生性清高耿介,不事干谒,虽为官有年,却一直未脱穷苦之境,自诩一身穷骨。这次被贬,也不甚在意。出了城门,正巧见李公麟骑马而来,忙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不想李公麟见了他,忙打开纸扇遮住脸,勒着马避开他,一溜烟儿进了城门。
晁补之怒不可遏,当即翻身下马,将马车带向路边,忙不迭地连声大嚷,让夫人把车上李公麟的字画悉数取出来,又让童儿快些点火烧个精光。许多人好奇地围拢上来,一见烧的是李公麟的画,眼看已烧了两幅,都大惊失色,议论纷纷,痛惜不已:“这可是千金难买啊!”
夫人也不敢深劝,不解地问道:“此乃名画,价值连城,相公何以付之一炬?”晁补之怒道:“它在我眼中就是狗屎一堆!如此势利小人,与之恩断义绝!”又喝命,“烧!”
正巧这时米芾从外地回来,路过这里,听了围观者的议论,不由得大吃一惊,忙挤进人群,问道:“无咎兄,慢来慢来!怎把龙眠字画烧掉呢?”有人见了那一身唐装,认出他就是与李公麟齐名的大书画家米芾,一时都惊叹起来。
晁补之说明原委,围观者纷纷摇头叹气。米芾竟比晁补之还生气,把地上一时没烧的画捡起,撕得七零八落,喊道:“童儿,烧!《西园雅集》!《西园雅集》!呸!”又把撕出的纸条、纸片丢到地上,在上头连跺几脚,夺过童子手中的火把,亲自烧得一干二净,道:“此乃第一把火,我回府后再烧第二把,断不能留这腌臜货在世!”眼看都烧成了灰,又往灰上踏了几脚,把烟也踩熄了,才算解了些气。
米芾丢下火把,拍手叫了声“痛快”,转身对晁补之道:“我当以酒送行,咱们西池一饮。”晁补之忙摇手婉谢:“贤弟之意,愚兄心领了。愚兄如今是坐罪之人,西池乃达官贵人聚会之地,会连累你的。”米芾眼一瞪,扭头道:“达官贵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去的地方我偏要去!”
见晁补之还在犹豫,米芾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你跟我走就是。苏公从不以画换钱,今儿我米芾就是要以画换钱,西池买酒,为兄送行。我就是要给那个姓李的看看,免得别人说画院中没有好人!”众人都赞叹:“这才是真义气!”“李公麟与米芾画品不相上下,但没有米博士的人品!”
这日,黄庭坚赶去京外为范祖禹送别。范祖禹正在长亭中与送行的几位朋友饮酒,见他策马而来,放下酒杯,十分惊喜地说:“鲁直!你不是也被贬了吗?怎么还来送我呢?”黄庭坚翻身下马,施礼道:“焉能不送呢!你我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二人不免唏嘘。
黄庭坚此次被贬,罪名是在《神宗实录》中讪谤先帝。范祖禹后悔当初不该邀他一同编修,十分歉疚。黄庭坚对此倒十分释然,反劝道:“淳甫公,不能这么说。但凡害人,何患无辞。连令叔父范百禄作古之人都不放过,对活着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范祖禹摇头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章惇已给你们的大先生下了第三道贬书了。”黄庭坚怅然道:“垂老投荒千万里,先生一去到何时……”范祖禹愤然道:“还有更令人痛心之事。我听说,章惇、蔡京之流,扬言要对司马公和吕公著掘墓鞭尸!”黄庭坚不由得“啊”了一声,久久说不出话来。
章惇等人迫害元祐诸臣已红了眼,活着的固然在劫难逃,他们还要将司马光、吕公著掘墓鞭尸,更有甚者,连太皇太后也不肯放过。在他们眼里,太皇太后就是元祐之政的“元凶首恶”。一干臣子对死去的太皇太后下毒手,实在是闻所未闻,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日,章惇等人在崇政殿奏事。哲宗说起九年的傀儡皇帝生涯,难过得落下泪来。章惇和蔡京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登时会意。章惇奏道:“元祐之政,陛下虽为皇帝,但天下权柄全部掌握在太皇太后一人之手。期间若非是迫于公愤,陛下之龙位早被太皇太后之子夺去。太皇太后实为汉之吕后、唐之则天。众臣一致请求,撤去太皇太后灵位!”哲宗虽记恨太皇太后独揽大权,却还没有烧昏头脑,做不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于是断然否决:“不可!朕将来有何脸面去见先人?不准再出此言!”
蔡京见机奏道:“太皇太后灵位可以不去,但司马光、吕公著罪大恶极,是为元祐元凶,必须治罪!”哲宗一愣,问道:“人都死了,如何治罪?”蔡京恨声道:“掘墓鞭尸,剥夺其一切爵位。”与此同时,章惇脱口而出:“撤去其子孙承袭的一切待遇!”
哲宗一时拿不定主意,退朝后,拿此事问梁惟简:“朝堂之上,许多大臣提议对司马光刨坟掘墓。你有年纪,也见得多了,你以为如何?”梁惟简躬身赔笑道:“微臣斗胆乱说了。司马光再有罪过,也不至于此。刨坟掘墓,岂是盛世所为?”哲宗悚然一惊,大为所动。
哲宗又问道:“有人提议毁掉《资治通鉴》一书,你以为如何?”梁惟简忙摆手道:“哎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资治通鉴》序言乃先帝亲笔书就。若毁此书,岂不是对先帝大不敬吗?”哲宗当下恍然,颔首不语。
至此,将司马光刨坟掘墓的动议被哲宗否决,议毁《资治通鉴》一事也不了了之。章惇等人得知是梁惟简进言所致,视之为司马光之余党,发狠要除掉他。梁惟简一时忠直进言,不料却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次日,章惇等人又诬言太皇太后当年有另立新君的企图。哲宗不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太皇太后是女中尧舜,绝无另立新君之意,此事不要再提了。”章惇还不死心,又说:“但此事早在元祐时就已盛传,如今传言复炽。此事关乎国本,谁敢无端造谣?恐怕绝非空穴来风。”顿了一顿,加重语气:“臣还听说,有多位元祐大臣曾参与此事。”
哲宗疑云满面,“啊”了一声,脸色骤变,忙站起来问道:“朕前次听说过苏轼涉嫌,但并无证据。章卿家,你又听说有谁?”章惇道:“此事非同小可,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传言司马光和王珪等人皆有此意。”
哲宗极为震惊,跌坐到龙椅上,呆了良久,道:“元祐重臣真的都想另立新君吗?说来说去,也都是无证之词。司马光、王珪都已谢世,无从证实。”章惇接口道:“据臣所知,当初谗惑太皇太后者,内有梁惟简。司马光、王珪已死,但梁惟简还在。若想获得证实不难,可审问梁惟简。”
哲宗听说每日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梁惟简也有份儿,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仍有些将信将疑,沉吟半晌,道:“好吧。章卿家,朕命你速办此事。”
章惇果然是“速办此事”,出了福英殿,就命蔡京亲自缉拿审理梁惟简。章惇等人就是要将梁惟简屈打成招,撬开他的嘴,逼他诬告太皇太后,这样就能彻底端掉元祐党人的总后台,使元祐党人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蔡京命人将梁惟简押入御史台监狱,用铁索捆在柱子上,严刑拷问,不屈打成招不罢休。
谁料梁惟简虽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仍是死活不“招”。蔡京从炉子中取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往上吐了一口唾沫,闭目享受着那“嗞啦”之声,又睁开眼来,笑眯眯地说:“你这是何苦呢?太皇太后早已不在,保不了你了。”梁惟简横眉冷对:“死何所惧!让我编造瞎话,诬告太皇太后,哼,休想!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蔡京将烙铁递给身旁的小吏,慢悠悠地说:“把他给我烙熟了。”小吏接过烙铁,狠狠地烙在梁惟简的胸膛上。梁惟简厉声惨叫,大骂道:“蔡京,你不得好死!”蔡京捋着胡子,眯起眼笑道:“多好听的声音,嗯,这肉味儿也不错。再烙,再烙。”小吏又取出另一块火红的烙铁,烙在梁惟简大腿上。梁惟简又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如雨般滚落,登时昏死过去。
一桶凉水泼到头上,梁惟简清醒过来。蔡京得意地说:“来到这御史台,割舌的割舌,扒皮的扒皮。你就不怕吗?”梁惟简喘息着,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笑道:“蔡京,你真可怜,世人若是都怕死,岂不让你这等狗官太称心如意了吗?”
蔡京见他如此“冥顽不灵”,瞪大了眼,恐吓道:“你若不说,我诛灭你九族!”梁惟简轻蔑地笑道:“九族可诛,天理不灭!你再毒再狠,也不能夺我匹夫之志!”蔡京气得脸都扭曲了,暴跳如雷,尖着嗓子吼道:“再烙,再打……”
梁惟简被折磨得全无人形,奄奄一息,但就是不屈不挠。章惇等人也是无法,撤太皇太后灵位、将司马光和吕公著掘墓鞭尸的险心未能得逞。章惇又在政事堂召集曾布、蔡氏兄弟议事,要剥夺司马光、吕公著一切爵号,收回一切追封,削除二人子孙后代的所有官职。
曾布听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忧心忡忡地说:“我以为不应惩处司马光他们的后人,只要削除死者官爵荣衔就可以了。我等也有子孙,不能开此先河。”章惇却摆手悍然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无须考虑那么多。即便将他们削爵降级,他们都已死去,又有何用?甚至开棺鞭尸对他们又有什么害处?最实用的就是惩处他们的后代子孙,只有如此方可警戒天下奸邪。”
曾布劝道:“相公,不要忘了,恐怕此情形有一日也会落在你我的子孙身上。”章惇不以为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议。”曾布只得作罢。
没过几日,司马光、吕公著的子女家眷被扫地出门。蔡京又指挥一伙兵卒,推倒了司马光、吕公著墓前的神道碑,用重锤将石碑及祭台、祭案砸烂,又别出心裁地下令朝祭桌、巨冢撒尿。蔡京看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狂笑不止。静立在一旁的苍松翠柏,风过如泣。
章惇因曾布多次劝他适可而止,反倒觉得此人妇人之仁,不足以成大事,建议哲宗擢升他为知枢密院,其实是有意不让他插手政务,让蔡京接替他翰林学士院之职。蔡氏兄弟本是害人的高手,一时间纠集同党,助纣为虐,为所欲为。大宋朝廷只见群魔乱舞,阴霾障天,从此再无宁日。
此时的苏轼乘船至长江仪真码头,接到了第三道贬书——贬为建昌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务。如此一来,苏轼一家不得不分开。苏轼为免举家南迁之苦,已让苏迨领着家人到宜兴与苏迈相聚,料理家中那块田地,只留下朝云和苏过陪他前往惠州。
苏轼笑着对朝云说:“我已成为被贬至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人。这个章子厚,一捋到底算了,何苦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承受不起。”他对此并不十分介意,只担心朝云和苏过跟着他受苦,叹气道,“这次被流放惠州瘴疠之地,再加上没有俸禄,日子必定过得艰难。”朝云只淡淡地说:“先生,你不是告诉过我,只要随遇而安,任什么粗茶淡饭,步行千里,睡在旷野,都可不视为苦事。”
苏轼点了点头,笑道:“子由已被贬汝州,我们此去路经汝州,只好找他借些钱了。如今子由不仅被贬职,又要破财了。”说罢,放声大笑。见苏轼还有心情说笑,朝云和苏过也被感染得笑起来,只是不知这笑中有多少苦涩。
这时,岸上两个老兵边跑边喊:“苏大人!”一问才知,二人是兄弟,名唤武进、武原,是靖州太守张耒派来的。张耒自知不久也要遭贬,但也不是头一回被贬,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十分挂念苏轼的安危,故派此二人护送苏轼到惠州,已给足了沿途费用,不用苏轼负担。如此高情厚谊,苏轼感叹不已。但这里用不着人手,便让二人回去。二人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说仰慕大人已久,有缘伺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苏轼只得答应了。
苏轼带着朝云、苏过和武氏兄弟,到了汝州苏辙家中。苏辙也接到贬书,不日就要往袁州去了。兄弟俩暮年相见,又兼前途未卜,可谓悲喜交集。二人深知章惇之狠、蔡京之险,还会有进一步的打击紧随其后,但早已习惯于一贬再贬,能以平和之心泰然处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