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父子走了一月有余,到了黄州地界。因是一路南行,故地气渐暖,道路两旁的风景已不似中原那般萧瑟了,不仅绿树渐多春意,连溪涧中也薄冰澌融,潺潺流响不绝。时有几丛野梅花,微白淡粉的,熠熠地开放在山谷间。
苏轼骑在驴上,须髯飞动,意态飘然。苏迈挑着行李,缓缓跟在后面,时不时跟父亲搭话:“父亲,您看这路边的野梅开得多好啊。”
苏轼顿了顿,呆呆地看看路边的梅花,神情凄然地说:“你刚才说梅花……呵呵,被贬时能有梅花相送,也是人生之大幸!”说罢,缓缓地吟出一首诗来: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苏迈听了诗句,心中惨然一伤,不禁抽泣起来。苏轼就地坐在杂草丛中歇一歇脚,出神地看那一丛梅花。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伏在草丛中,偷偷地窥视着。他腰里别着一把剑,肩上搭个包袱,已跟随苏轼他们走走停停行了几十里路了。但他一直不愿现身,见苏轼父子停下,便也伏在草中远远观望。听得苏迈的哭声,那人正犹豫着是否要探身出来。突然只听见有人喊道:“子瞻兄!”他又缩回草中,静观动静。
苏轼听见有人叫喊,欠身相望,只见大路前方,远远的一个人头戴斗笠,骑着马飞驰而来,一个家仆健步相随。到了跟前,那人飞身下马,拱手施礼道:“子瞻兄!还认得我吗?小弟我来接你啦!”
苏轼大惊,起身仔细打量,思索着:“你是……”
来人摘下斗笠,大声说:“子瞻兄,我是季常啊!”
原来正是陈慥!当年陈季常因父丧回乡,在京师与苏轼别过,怎想到会在这里相聚!苏轼又惊又喜,抱住陈慥双臂,潸然泪下:“季常,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到了黄州?”陈慥也动情地说:“子瞻兄,我知你贬黄州,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子瞻兄,你老了!”苏轼也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季常,你也老了,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英武少年,如何流落在此,成了个老农?”陈慥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先到我的竹舍住上几日再说。”苏轼转身对苏迈说:“迈儿,这是为父常跟你说起的陈季常叔叔。”苏迈上前施礼下拜,陈慥忙扶起,喜爱地说:“侄儿都长这么高了!”一边说话,一边让仆人背了行李。各人拽了驴马缰绳,缓缓向前走去。
身后那道人见了此番情景,默默抱拳,眼中含泪,目送他们远去。
此人正是巢谷。小莲死后,巢谷悲伤不已,离开苏轼云游四方。自得知苏轼因诗案被捕以来,便一路悄悄跟随,暗暗保护,但始终不肯露面。他此刻心中自语道:“子瞻兄,这些时日你受此磨难,度日如年,小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想见你啊,只是小弟尚有心结。子瞻兄,莫怪小弟,望你一路走好。”他抹干眼泪,回头疾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苏轼同陈慥边说边走,来到一座不高的土丘山前,山上遍植松木,一片苍然。沿石板路拾级而上,曲曲折折绕到松林后面,便可见十来户人家构成的村落,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一派田家气象。村口立有一块石碑,上写“龙丘村”。村口一座精致的竹舍,就是陈慥的居所了。陈慥吩咐家仆收拾行李,拴驴喂马,自己引苏轼进门来。几个使女正在院中洗菜端盘,进出忙碌。北屋不时传来一个粗大嗓门妇女的吆喝声,使女们应声行事,井井有条。
苏轼听了这声音,不禁愕然,陈慥忙拉着他进里屋去了。苏迈留在庭院中,闲看一株老梅,一个使女笑吟吟地走过来问:“苏公子,为何这么喜欢梅花?”苏迈答道:“梅、兰、竹、菊,梅为四君子之首。”使女又问:“为何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苏迈说:“梅凌冬先开,不畏冰雪;兰幽居默处,不与俗花争艳;竹节节而生,虚心而直;菊傲霜不凋,抱香枝头。故为四君子。”使女啧啧称赞不已。
另一个使女听得出奇,也凑过来问道:“那荷花呢?”苏迈笑答:“荷花虽美,但毕竟经不起雪压霜欺。”这使女还是笑吟吟地追问:“既然如此,佛家何以视莲荷为佛花?”苏迈心里有点纳闷儿,心想这里的婢女还知晓佛理,忙答道:“佛家讲究度人,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大约是取此意。”两个使女咯咯笑着:“公子学问真好。”
这时门首闪出一个胖大妇人来,便是陈慥的夫人柳氏。只见她壮硕高大,挽着袖口,围着围裙,大笑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在说什么?我的侄儿是你们能问得住的吗?”使女笑着退下,各自干活去了。苏迈连忙施礼,柳氏热情地拉着苏迈说:“你家叔叔成日里只知道读书念佛,弄得这些小蹄子也满嘴诗书。”苏迈抿嘴微笑。
向晚时分,陈慥在家招待苏轼父子。其实也不过几盘山蔬野味、几杯村醪而已。而陈慥夫妇并几个仆人,都怡然自乐。众人把盏酬杯,话说平生,苏轼父子旅途的疲乏和罪遣的忧愁都消散去了。苏轼已少有这般的快活,直说到星月初上,仆人们点起了灯烛。
饭后,柳氏与仆人自去收拾,陈慥领着苏轼来到书房。整个书房不大,颇显简陋,几部书,几轴画,倒十分清净雅致。向北开一扇小窗,可以望见影影绰绰的农舍树木。苏轼不禁叹道:“没想到,你这不为王公所屈的刚烈汉子能如此务本向道。”
陈慥请苏轼坐于藤椅之上,拄杖而谈:“父亲去世后,我游历四方。吾家千万资产,一夜变为乌有,总是于心耿耿,不能释怀。后得师傅真言,才悟到荣华富贵乃过眼烟云,世上的名利之争,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蒙师傅不弃,将其爱女嫁于我,我就在此地隐居起来。不过,说是隐居,却也避不过那官府的骚扰啊!”
苏轼羡慕不已:“老弟实在是好福气啊!当年你文武双全,不知近年进境如何?”陈慥笑说:“说来惭愧。如今倒是研究易理,参悟佛理时多。至于生计,倒是不必担心,均由拙荆代劳。”苏轼打趣道:“那你还不知足啊。”陈慥面有难色:“只是拙荆过于……”欲言又止。苏轼却待细问,忽听见屋外人声喧哗,狗吠鸡鸣,响成一片。陈慥急忙拉着苏轼的手往外跑:“州县官吏催租来了。”
刚到院中,只听见柳氏一声大吼:“狗娘养的,又来了!”提着一条槌衣棒,捋起袖子,便冲出门去。陈慥慌忙阻拦不及,也跟着出去。只见村路中央,几个衙役拿着火把,驱赶着几个被绑着的老人和小孩,正挨家挨户拍门叫嚣,弄得四下里鸡飞狗跳。柳氏叉着腰横在路口,大喝一声:“把人留下!”
衙役们都吃了一惊。为首的一个问道:“你是谁?”柳氏怒眉倒竖:“我是你姑奶奶!”衙役头目一惊:“又是你!你这个疯婆子,屡屡干扰公务,还有没有王法?快把她拿下!”众衙役都拥上来。柳氏抡起槌衣棒,呼呼生风,三两下就把衙役打翻在地。衙役头目大惊失色,支吾道:“你,你还打人?你无视王法,想要造反不成!”
柳氏说:“你要有王法就不能夜里绑人。我打的就是你们这些冒充官府衙役的土匪、强盗!”衙役头目大叫:“什么?我们是黄州太守曹大人派来的!”柳氏说:“那你就回去告诉你那曹大人,就说他私收租税,欺榨百姓,姑奶奶正要找他算账呢!”众衙役只好抱头逃窜。柳氏喝道:“慢着!把人放了。”众衙役没法,只好放人,都灰溜溜地走了。柳氏叉着腰,哈哈大笑:“哼,以后你们来一回姑奶奶打一回!”那些老人都来道谢施礼。
陈慥与苏轼、苏迈在院门看得真切。苏轼笑着说:“季常兄,你夫人可是厉害啊!”陈慥说:“咳,子瞻兄见笑了。那个太守曹贵,是个小人,因巴结吕惠卿而升了黄州太守,成天就知道盘剥百姓、讨好朝廷。这黄州的赋税,比邻州多了三成。”苏轼夸赞道:“你夫人敢抗贪官污吏,不愧是女中豪杰啊!”陈慥支吾不言,又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看看我收藏的几幅画吧。”连忙拉着苏轼走进屋内。
陈慥拿出一幅《嫁娶图》说:“子瞻兄在徐州,百废皆举,万民咸乐。徐州萧县有个朱陈村,村里有位画家,专门画了这幅嫁娶图,以纪念你在徐州的政绩。后来此画就辗转到了我的手里。”说着,又指着画中人问:“你看,这位劝耕的人是不是你?”
苏轼觉得惊讶,凑过来细看,笑道:“还真像呢!”
陈慥说:“这些年啊,我遇到你的字画就收集起来,这幅《朱陈村嫁娶图》虽不是你的字画,可画的是你的事迹啊!”苏轼笑道:“既然如此,我在此画上题诗一首,你再收藏,岂不就没有遗憾了?”陈慥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为苏轼研墨。苏轼提笔写道: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陈慥轻声念诗,一面赞叹。这时柳氏送洗漱用水进来,苏轼拱手道:“有劳弟妹了!”陈慥说:“时候不早了,子瞻兄好好休息,明日好去见太守!”柳氏突然大声吼道:“慌什么,让子瞻兄安心调养两天。过几天我陪着去见那王八蛋太守,看他能怎的!”陈慥惊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的木杖都失手掉在地上。柳氏倒毫不理睬,瞪了他一眼才出去。苏轼看着陈慥,忍俊不禁,便调笑说:“陈慥兄原是一英武少年,如今,呵呵……‘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陈慥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起身,洗漱完毕,陈慥和柳氏执意要陪同苏轼父子去府衙,苏轼推辞不掉,便一起上路。半日就到了黄州府衙。苏轼留众人在堂外,自己大步踏入堂内,只见这曹太守脸色阴沉,坐在公堂之上,两班衙役持板而立。苏轼于堂下站定,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道:“太守大人,下官苏轼前来报到。”曹贵呵斥道:“大胆!你既来见本官,为何不跪?”苏轼早料到此人心存不善,凛然说:“大人,下官虽然戴罪,但仍是朝廷官员,无须下跪!”堂外柳氏见了曹贵这般气势,心中早发怒了,要冲进去揪着打一顿,被陈慥死死抱住了。
那曹贵见苏轼强硬,心中锐气也挫败了三分,只得说:“嗯……那你可有公文?”苏轼交出公文,由衙役转交给曹贵。曹贵斜眼看了一下,说:“苏轼,你可知道朝廷的规矩吗?”苏轼昂首答道:“第一次戴罪外贬,不知规矩,还望大人指点。”曹贵冷笑说:“不准你签署公文。”苏轼也笑道:“倒落个逍遥自在。”曹贵又说:“不准你离开黄州地界。一旦离开,罪上加罪。”苏轼说:“下官记住了。”曹贵见苏轼俯首听命,登时自信膨胀,得意地说:“还有,每十天需到本府向本官表悔过之心。”苏轼仍是淡淡地说:“下官记住了。”曹贵得胜似的挥挥手:“嗯,清楚就好,下去吧。”
苏轼仍伫立不动,问道:“大人,不知让下官住在何处?”曹贵睁圆了眼说:“什么?你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苏轼说:“本人虽是戴罪,但并未革职,理应有住处。”曹贵懒懒地说:“我到哪里去找空房?此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苏轼发怒道:“这与朝廷律制不合。官府理应为下官安排住处,我又岂敢私租民房。”曹贵气得拂袖而起:“你……不打你八十杀威棒,就便宜你了。怎么,你还讹上本官了?”苏轼答道:“本人并非充军!”
曹贵说不过苏轼,气得干瞪眼。柳氏冲上堂来大声说:“子瞻兄,少给他啰唆。走,我们到他家住去!”说完就拉着苏轼往外走。曹贵惊问:“你……你是何人?”柳氏回头大骂道:“我是你姑奶奶!”把曹贵气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半晌吐气不得。衙役头目扯扯曹贵的衣襟,向曹贵耳语:“大人,这女人是柳大侠的女儿,可不好惹啊。”曹贵大惊,故作镇定地清清喉咙说:“好吧,为了让你好好反省,你就到定慧院与僧人们吃住在一起吧。”
柳氏正待喝问,苏轼赶忙阻止了她,转向曹贵道:“多谢大人给我一个吃斋念佛的机会。”曹贵松了口气,急令退堂。柳氏扶着苏轼出来,一边还愤愤地骂个不停,那曹贵满脸冒汗地退下去了。苏轼以时辰不早为由坚请陈慥和柳氏早些回去,自己与苏迈拿了行李往定慧院去了。
定慧院位于州城东边土山上,掩映于繁茂的树木当中。山下不远即是大江。时已黄昏,群动皆息,万籁俱寂,定慧院中的木鱼声显得格外清脆,一声声敲在苏轼心上,真有澄怀静虑之感。拜见过长老,苏轼父子暂于一间禅房内安歇。
布置妥当后,苏轼与苏迈合盖一床被子,和衣靠着床边墙上,以足相抵。清冽的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投在砖地上。二人都无眠,静听着窗外山间松风鸣响。房内不时有老鼠循墙而走,窸窸窣窣地厮打着。
苏迈说:“父亲,要不是这场诗案,我们怎会在这里抵足靠墙而眠!哎,对了,父亲,为何俗语说‘在家靠娘,出外靠墙’?”苏轼答道:“在家靠娘,自不待言;出外靠墙,是说住店靠墙而睡总比靠人而睡要来的安稳!”苏迈叹道:“是啊,人太不可靠了。”
苏轼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想起这数月来的种种变故,人事无常,世情冷暖,恍如一场梦!如今临老投荒,戴罪远贬,栖居在禅房之中,听松风而望明月,不禁喟然长叹,觉得命运如此摆弄人,冥冥中受着无形的支配,却还琢磨不得、思索不得。他幽幽地对苏迈说:“迈儿啊,为父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啊,有个叫艾子的人乘船漂浮在海上。傍晚停泊在一座石岛上,夜里听见水底下有人哭泣,又像是有人说话,就仔细地听着。其中一个说道,‘昨天龙王下了一道命令,水族中有尾巴的都要斩首。我是一头鼍啊,怕被斩首,所以在这里哭泣。你是只蛤蟆,没有尾巴,你哭什么’?只听另一个声音哭道,‘即使我现在没有尾巴,但我怕龙王追究我做蝌蚪时候的事啊’!”
苏迈笑道:“父亲,要是被李定一伙听到了,您恐怕又要进御史台了!”
苏轼喃喃地说:“御史台……”哑然失笑。
第二天苏迈醒来,寻不见父亲,急忙起身在寺内寻找,却见苏轼在钟楼上撞钟,钟声悲响,震荡山谷。定慧院善济禅师吩咐小和尚不要打搅苏施主,只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苏轼走下钟楼来,向善济禅师顶礼,随其到住持禅房中打坐诵经去了。苏迈看着父亲虔诚诵经的模样,心中凄苦,正欲上前劝阻,善济禅师劝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心中烦郁,劝阻无用。苏施主乃心境清明之人,过几日即能自行化解。”苏迈只好呆呆地倚在门边,无语相望。
自此苏轼每日盘桓在这定慧院内,随僧人起居饮食,打坐参禅。他本就对佛法领悟甚深,当年通判杭州时,与吴越名僧多有交接,如今遭逢大难,愈觉人生如梦,对佛法的参究更精进深刻了。自出狱到黄州,一路魂魄惊悸,身心不宁,现在终日焚香默坐,诵经参禅,渐觉万事都无可挂怀,把争竞得失之心都忘却了。
这日,苏轼正闭目默诵《金刚经》:“……须菩提,若三千大世界中所有诸须弥山王,如是等七宝聚,有人持用布施,若人以此般若波罗密经乃至四句偈语等受持读诵,为他人说,与前福德百分不及一。须菩提,于意如何?……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善济进来,不忍打扰,悄悄地立在一旁。少顷,苏轼睁开眼来,见长老在旁,急忙起身施礼:“苏某失礼了!苏某见过善济长老。太守命苏某来此居住,给长老添麻烦了。”善济说:“苏大人名满天下,能到敝寺一住,实使敝寺生辉。只是敝寺简陋,怕委屈了苏大人!”苏轼以佛语答道:“幻身虚妄,所至非实。法身充满,处处皆一。”善济大笑,随即邀请苏轼用斋饭。
这时陈慥拿着一个包裹走来,对苏轼说:“子瞻兄,遵夫人之命,弟特送来一些用品,还让弟邀你和迈儿到家中吃饭。”苏轼笑道:“季常兄何不与我们一起吃一回僧饭?”陈慥面有难色。苏轼立即打趣道:“莫怕河东狮子吼。这僧饭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季常兄只怕还未吃过吧?”
一旁的小和尚都捂嘴偷笑,摆上几碗斋饭,其中一个问道:“苏大人,这僧饭与官饭有何不同?”苏轼笑道:“也同,也不同!”众和尚与陈慥都停箸静听。苏轼慢悠悠地说:“这同嘛,就是不论官饭还是僧饭,大家都在供着一个佛……大肚佛!”说着一手指着肚皮,众僧都笑。小和尚急着问:“那不同呢?”苏轼说:“僧饭饱人,官饭饿人啊!”众人都吃惊地瞪眼,不解其意。苏轼接着说:“你想啊,这僧饭越吃越圆满,人的精神圆满了,腹中自然也就饱了;这官饭呢,往往是越吃越没有良心,人要是没有良心了,就无耻贪婪,这欲壑难填之人,岂不是越吃越饿?!”
众人拊掌赞叹。善济合十道:“阿弥陀佛,听苏居士这一番话,胜诵三年真经!”苏轼起身答礼:“哪里哪里,斋间闲谈,让长老笑话了。”众人也都笑而施礼。
转眼二十余日过去了,苏迈见父亲每日端坐诵经,莫不是把十日一见太守的命令忘了?他怕太守借故挑起是非,忙去问苏轼。苏轼胸有成竹地说:“迈儿莫急,我自有道理。”便由苏迈搀扶着来到府衙。
那曹贵早因苏轼不来拜见之事怀恨在心,意欲来个下马威,大声问道:“下面站的可是苏轼?”苏轼答道:“正是罪官。”曹贵猛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苏轼!依大宋律例,罪官本州安置,须十日一拜,如今二十余日不拜。分明是蔑视本官。来人!重打四十大板,让他长长记性!”说完即命衙役上前。苏轼捂住口鼻,略一咳嗽,装病道:“大人,罪官苏轼初来此地,水土不服,这几日卧病在床,怕是得了瘟疫了。害怕传染给大人,故未能及时前来拜见。”说完,又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众衙役都面面相觑,纷纷退后。曹贵也用袖子掩了口鼻,皱眉说:“既然如此,先回去养好病再说。”
苏轼父子退出府衙来,苏迈笑道:“父亲此计甚好,以后不用十日一见这太守了。”苏轼也笑说:“为父也不愿见他这张丑脸啊。”正说着,走到一条林荫小路上来。
这时春光正盛,四处绿树繁花,景致清幽。父子二人心情畅快,欣赏着春光,慢慢走回定慧院。在院首东面的山坡上,一株海棠正迎风怒放,那满树鲜艳的颜色,似乎要把苏轼衰病的老眼都照亮了。苏轼大惊大喜,紧跑几步,驻足花前,凝神玩赏,口中还喃喃自语:“这样的海棠,似只有西蜀才有啊,怎么长在了这黄州呢?”苏迈笑道:“想必是这花知道父亲要来此地,故而从天而降的吧。”苏轼捋着胡须,开怀大笑。
这时一位老农赶着牛从旁经过,看见苏轼如此激动地欣赏路边的野花,大惑不解地问:“先生,这花有何好看的?”苏轼答道:“老人家,这是海棠,是名花啊。”农夫不以为然,淡淡地说:“先生真是多情啊,再好的花儿,在这儿又有何用呢?没人赏它。”说罢,赶着牛悠悠而去。
苏轼一下子怔住了,自言自语道:“在这儿又有何用?无人赏它,就没有用吗?”
不必定期去参见太守,苏轼便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平日在定慧院念经打坐,天气好时,便信步走到附近的田野农家,饱看这里的山林风光。黄州地势低平,池塘溪流遍布,翠竹绿树触目即是,终日闲走,也不会觉得厌倦。长江对岸的武昌岗峦起伏,古木苍然,虽没有幽深险绝的去处,倒也可供游赏。有时候苏轼会雇一叶扁舟,漂荡过江,到山林深处消磨大半天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