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生的选择,很多时候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对我来说,耶稣诞生的故事具有特殊意义。
我最早谱写的那些曲子里有一首是跟父亲合作的,那是为剧作《牧羊人的崇拜》写的配乐,我当时六七岁。这出历史剧在本德雷尔的天主教中心上演,我饰演魔鬼一角,想出各种诡计——当然,就像个魔鬼——阻挠牧羊人和东方三博士去往伯利恒。
七十多年后,那时内战已经结束,我离开西班牙过起流亡生活,流亡期间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演奏会或音乐节结束时,演奏一首古老的加泰罗尼亚民歌。那其实是一首圣诞歌曲,叫《白鸟之歌》。这段旋律后来变得广为人知——被视为西班牙难民的思乡之曲。如今我在法国比利牛斯山的小村庄莫利雷班有间小屋,小屋靠近温泉大饭店宜人的温泉浴场。这几年,普拉德音乐节[1]期间,我就住在那儿。那家旅馆的老板在当地一座塔里放了一架有十五根管的管钟。我用那管钟录制了《白鸟之歌》,每小时你都能听见低回的旋律在山中回荡。最长的那根管上刻着一段话,说我透过这曲子道出了加泰罗尼亚人的忧伤和乡愁,还说:“这是一首和平与希望之歌,献给明日的人们。”
十年前,当所谓的“冷战”变得紧张,全球核战争的恐惧,我用我唯一的武器——我的音乐展开了个人的和平圣战。我又一次借助耶稣诞生的故事,写了一出名为《马槽》的神剧。这剧根据关于耶稣诞生的一首诗写成,而诗的作者是我的好友,加泰罗尼亚作家阿拉韦德拉。我开始带着这出神剧到许多国家的首都去演出。透过这音乐,我想引起世人的注意,关注人类所遭受的苦难,关注核武战争的危险,以及如果能够和平地像兄弟一样互相合作,人类所能获致的幸福。因此,在这个核时代,耶稣诞生的古老故事对我来说具有一种特殊的重大意义。
这个故事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柔,带着对生命的崇敬,以及对人的崇敬,人乃是生命最高贵的表现!再想想其象征意义:母与子的象征——诞生与创造的象征;牧人的象征——一般的劳动人民,他们崇敬这个初生的婴儿以及他所允诺的喜乐世界;那个“和平王子”的象征——不是出生在宫殿里,而是诞生在马厩里。何其简单,意义却又那么深刻!
而且在这个故事中带入了多少大自然!在那首加泰罗尼亚民歌《白鸟之歌》里,老鹰和麻雀、夜莺和小鹪鹩对那个婴儿唱起欢迎颂,把他唱成一朵花,这朵花将以其甜蜜的芬芳为世间带来喜悦。画眉鸟和红雀唱着春天来临,树叶舒展、变绿。
在《马槽》里,渔夫唱着:
在流过的河里
我看见那道水流
在闪烁的波光里
我的鱼儿在等我
它的尾巴在舞动
闪烁发亮
纯净鲜艳
如银似金
然而,在耶稣诞生的故事里,有一种对人类苦难的认知——预示着上帝之子有朝一日将要承受的命运。这一点在一个妇人所唱的歌里表现出来,她在织一件尸衣,为了将来充满痛苦与折磨的时光……
最后,天使与牧人合唱:“荣耀归于上帝!和平降临人间!战争将永远消失。全人类共享和平!”
我前面说过,我在七岁时谱写了第一首关于耶稣诞生的曲子,当然,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这故事。在我最难以磨灭的最初记忆中,有一段是关于在本德雷尔教堂里的一场圣诞弥撒。那时我五岁,几个月前开始在唱诗班里唱歌。在本德雷尔没有子夜弥撒,我将在圣诞节清晨五点举行的“鸡鸣弥撒”中演唱。前一夜我几乎没睡,当父亲到我房间来告诉我该准备好去望弥撒时,天还一片漆黑。我俩走出屋子,外面又黑又冷,尽管我穿得很多,寒意仍旧透过我的衣服渗进来,走路时我一直发抖,虽然我发抖不只是因为天冷。一切是如此神秘,我感到某件美妙的事情就要发生。高高的天空上还满是星星,我们静静地走着,我抓着父亲的手,感觉他是我的保护者和向导。村子里一片寂静,黑暗的狭窄道路上有人影晃动,朦朦胧胧,好似幽灵,也是安安静静,在星夜里朝着教堂移动。然后,一道光骤然出现,从教堂那敞开的门流淌出来。我们迎向那道光,静静地,跟其他人一起走进教堂。父亲弹奏管风琴,我唱起来,是我的心在唱,我把心中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打从婴儿时期开始,我就被音乐围绕。音乐于我,可以说就像一座海洋,而我像条小鱼一样在这海洋里泅游。音乐在我心中,也在我四周,从我能够走路开始,音乐就是我所呼吸的空气。听父亲弹钢琴令我陶醉。两三岁时,他弹琴时我会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把头紧贴着钢琴,以求更完全地吸收那个声音。还无法清楚地说话时我就能以正确的音调唱歌,音符对我来说就跟文字一样熟悉。父亲常常叫我跟弟弟阿图尔站在钢琴后面,我们个子还太矮,无法越过钢琴上端望过去,而他会站在钢琴前面,背对着钢琴,向后伸出双手,张开手指,任意在琴键上弹出和弦。“我刚刚弹了哪几个音符?”他会问,而我们就要说出他刚才所弹的不协和和弦里的每一个音。然后他会再弹一次,再弹一次。阿图尔比我小两岁,他在五岁时死于脑脊髓膜炎。他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对于音乐,他的耳朵比我更敏锐。
我四岁时开始弹钢琴。我得说我很庆幸自己一开始学习演奏的是钢琴。对我来说,钢琴是所有乐器当中最棒的,的确如此,尽管我喜爱大提琴。在一架钢琴上,你可以弹奏任何曲子。举例来说,小提琴家能选择的曲目很多,许多小提琴家没有时间,或不愿花时间去学作曲家为其他乐器写的曲子,或是为整个乐团所写的曲子。因此,就这一点而言,许多小提琴家不能算是完全的音乐家。钢琴就不同了,这个乐器包含了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个打算献身音乐的人都应该懂得弹奏钢琴,不管他是否更偏好另一种乐器。可以说我的钢琴后来弹得很好,虽然现在恐怕不行了,如今我缺乏技巧。但是,每天早晨我还是会弹钢琴。
教我弹钢琴的是我父亲,他还给我上最初的作曲课,教我唱歌。我五岁时成为教堂唱诗班的第二女高音,那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身为唱诗班的一员,在我父亲弹奏管风琴时唱歌!每次在教堂仪式中唱歌,我都能领到十分钱作为酬劳,那可以说是我身为音乐家的头一份工作。对我来说,那是一项十分严肃的职责,我自觉不但要为自己的歌唱负责,也要为其他男孩的歌唱负责。在唱诗班里我年纪最小,可是我会说:“小心!注意那个音。”仿佛当时我已经渴望成为指挥家。
有些早晨,我在民谣的歌声中醒来,村民——渔夫和葡萄园里的工人——准备上工时唱着歌;有些傍晚,村民会在广场上跳舞。如果有节庆活动,当中会有人演奏果拉亚(gralla),那是一种簧片乐器,也许是源自于摩尔人,它的样子像双簧管,音色非常尖锐。每天我都会听父亲弹奏钢琴或管风琴,有他写的歌曲、教堂音乐和大师创作的曲子。他带我去参加所有的教堂仪式,格雷果圣歌[2]、合唱曲,以及仪式前后的管风琴独奏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大自然的美妙声音也总是在那儿,大海的声音、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小鸟悦耳的歌声,还有人声变化无穷的旋律,不仅是在歌曲中,在谈话中也是如此。多么丰富的音乐!它支持着我,也滋养了我。
我对所有的乐器都感到好奇,每一件都想演奏。七岁时我拉小提琴,八岁时在本德雷尔的一场音乐会上表演了一曲独奏。我尤其渴望弹奏管风琴。可是父亲说在我的脚够到踏板之前,我不能去碰那件乐器。我多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一直不高,所以比起其他的孩子,那一天对我来说似乎来得更慢。事实上,那等待仿佛永无止境。我一再尝试,独自坐在教堂里管风琴的凳子上,把脚伸长,可是,唉,那也没能帮助我长得快一点儿。令人振奋的一刻在我九岁时终于来临。我急忙跑去找父亲,对他说:“父亲,我能够到踏板了!”他说:“让我看看。”我伸出双脚,而它们碰到了踏板,勉勉强强,但的确碰到了。父亲说:“好,现在你可以弹管风琴了。”那是件美妙的古老乐器,跟巴赫在莱比锡所用的那一架制造于同一时期。如今这架管风琴还在本德雷尔的教堂里。
没多久,我的管风琴就弹得够好了,足以在父亲生病或忙于其他工作时偶尔代替他。有一次我弹奏完毕,正要离开教堂,父亲的一个鞋匠朋友走过来对我说:“你父亲今天演奏得那么美妙!”在那个年代,我们村里的鞋匠是坐在凳子上,在街上工作。这个人先前坐在教堂外面,一边工作一边聆听。我跟那个鞋匠说父亲身体不太舒服,刚才在弹奏的人是我。起初他不相信,但我向他保证事情真是如此。他把他太太喊来,极其兴奋地告诉她:“刚才弹奏管风琴的不是卡洛斯。你不会相信,可是弹管风琴的人是小卡萨尔斯!”那鞋匠跟他太太把我搂住,亲吻我,然后把我带到他们家去,给我饼干和葡萄酒。
在那个年代,四处演奏的乐师所组成的乐团从一个村庄流浪到另一个村庄,靠着村民省下来给他们的钱勉强糊口。他们在街道上表演,也在村中的舞会上演奏。他们往往穿着古怪的服装,演奏各种奇怪的乐器,那通常是他们自己发明创造的。他们的到来总是让我异常兴奋。有一天,三个像这样的乐师来到本德雷尔,他们自称为“三个降记号”。群众聚集在广场上听他们演奏,我挤到前排,蹲在石子地上,完全被迷住了,演奏者的外貌令我着迷,他们打扮成小丑,而我入神地聆听他们演奏的每一个音符。他们的乐器尤其吸引我,有曼陀林、钟、吉他,甚至还有用厨房用具做成的乐器,比如茶壶、茶杯和玻璃杯,我想这些乐器肯定是如今爵士乐团里所演奏的某些奇特玩意儿的先驱。一个人用装了弦的扫帚柄演奏,样子像个大提琴,虽然当时我还从未见过大提琴,甚至听都没听过。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个用扫帚柄做成的乐器最吸引我,也许是我有某种先见之明!我无法把目光从那件乐器上移开,在我听来它的声音非常美妙。等我回到家,我气喘吁吁地跟父亲说起这件乐器。他笑了,可是我说得那么热切,于是他说:“好吧,卡萨尔斯,我会替你做一件像那样的乐器。”他的确做了,而且我得说,只有一根弦,我想你可以说这是我的第一把大提琴。它还在圣萨尔瓦多的家中,我把它保存在一个玻璃匣里,像一件真正的博物馆珍藏。
用这件自制的发明,我学会演奏许多我父亲写的歌曲,还有从外面世界传进我们村子里的流行曲调。许多年后,当我造访附近那座古老的圣十字修道院,遇见一位年迈的旅馆老板,他说他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听到我演奏那件奇怪的乐器,当时我是个九岁的男孩,在修道院的回廊上。我也记得那个夜晚——我在月光下演奏,乐声在阴影中回荡,周围是修道院斑驳的白墙……
我十一岁时就是个艺术家,在这一事实中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成就。我生来具有一种能力,心中有音乐,如此而已。我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劳。我们用上天赋予我们的才华所做的事才是我们唯一能主张的功劳。这就是为什么我常敦促年轻音乐家:“不要因为你刚好有才华而感到虚荣。那不能归功于你,不是你的成就。重要的是你用你的才华做了什么。你必须珍惜这份礼物,不要贬低或浪费你的天赋。要努力,用不断努力来滋养它。”
当然,最该被珍惜的礼物是生命本身。一个人的工作应该是对生命的礼敬。
[1] 普拉德是法国南部城市,卡萨尔斯曾于西班牙内战期间暂居此地。1950年,普拉德创建卡萨尔斯音乐节,此节日保留至今。
[2] 罗马天主教素歌,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五种拉丁文圣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