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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1900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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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尝遍了囚虏之苦,爱尔兰人则饱受流离之灾。对我们来说,故土的传奇是《道林·格雷的画像》从背井离乡的时候开始的。只有在异族当中,我们才真正是爱尔兰人。我曾经和叶芝说过,我们这个民族可算是在辉煌中失败,在失败中辉煌。后来我发现,我们在失败中积聚了巨大的力量。爱尔兰民族是在苦难中讨生活的;和基督一样,我们知道世道的无奈;和但丁一样,我们知道面包的苦涩。但就在苦难当中,站起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和演说家的民族!

当然,对我来说流浪是一生一世的传奇。如果我脸上没有麻风病一样惹人厌恶的印记—现在就有—心里却一直有该隐的烙印[15]。不过特立独行是一回事,了解到自己的孤独是另一回事。我在爬阴森森的旅馆楼梯时,不禁以诗人之心想着“流浪”这个阶梯的陡峭。世人曾经对我仰望,如今又把我放弃,不再关心我还将浪迹何方。大学问家温克尔曼[16]也曾经放弃阴森的本土文化之屋,追求希腊精神。歌德谈到他的时候说:“一个人是以什么姿态脱离世人的,就会以什么姿态移动于阴影之中。”哎,这么说,我应该是一辈子做游荡者,看着天使—姑且就算有天使吧—急速在身边经过。

如果终日待在这房子里,沉沦于旧日生活的遗迹当中,我会疯掉的。遗憾和悔恨在面前浮现,模样甚为可怖:我感觉像个戴罪之人,从旅馆匆忙逃出,到了大街上。虽然有时候同伴会知道我的去向,但我自己感觉前路茫茫,不知所终,这反倒让人心旷神怡。这真是奇怪,脱离了生活的羁绊,方才体味出它的趣味来。在往日,个性像根金链子一样把我拴在大地上,世界看上去并不真切,世象光怪陆离,我突兀地显出来,如同古朴典雅的画瓶上森林之神的浮雕。现在的个性是鲜艳明亮,日日更新,尘世喧嚣之下,它虽无意义,却妙不可言—只要没有人去管它,没有人把它的神秘戳穿。不过这也已经让我厌倦了:我没有了定力,不能长久地做一件事。过去,作为剧作家,我以看戏取乐的态度看别人的生活。到了现在,别人的生活蜂拥而来,围住了我,推挤着我。好像他们自己的个性在向我张扬,对我形成侵犯,搅得我疲惫不堪:我知道只有在人群当中,我们才显出真的自我,不过,我现在简直被惠特曼化了。这具皮囊之下,却是多种人物。我既像米兰达[17]一样心存好奇,又像她的老父普罗斯佩罗一样柔弱—一旦生活达到了期望,就把自己的艺术放弃了。

我认为我之所以陷入被动的思想,和贫穷大有关系。我过去认为对钱的最大浪费是把它省下来;我那时哪里知道,若是口袋里没有了这花花绿绿的票子,一个人就真的不名一文。前几天,我还无奈地向莫里斯借了几个法郎—他只有德雷福斯[18]的消息,所以我不愿意请他吃午饭—这只是为了离开自己的屋子。我要钱是因为我觉得我值得要,但朋友们说没什么给我,要我学着去工作。贫困能给你很多苦涩的教训,但最大的教训莫过于他人的人心。我还记得和博西之间的一场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事发生在上个月,就在和平咖啡馆外。

“阿尔弗雷德,”我用很友好的口吻跟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叫我阿尔弗雷德,我就知道你要钱了。”

“阿尔弗雷德,亲爱的博西,他们要把我从旅馆赶出去了。”

“怎么啦,是那小子叫得太响,还是你叫得太响?”

“你这么说就不够义气了。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想谈钱的事—”

“只是和你有关你才不谈的,奥斯卡。”

“别这样了,博西,不要用这些冒犯的话来毁坏了我们的友谊。”

“我们的友谊,这是你说的,它一开始就是紫色的。”

我忘了他曾想当诗人。

“坦白说吧,博西,我要钱,我非常需要钱。我把衣服放在马索里尔旅馆了。店老板说我要是不把欠账结了,他就要把衣服给卖掉。”

“奥斯卡,你上个月才用过这个借口。”

“哦,是吗?我忘了,真抱歉。这说明我也是穷到了极点,都昏了头了。不过,我的状况确实没有变化,博西。我就指望着你好心帮忙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郎,扔到我面前的地上,离开了咖啡馆,边走边大声说:“你知道吗,奥斯卡,你现在的举止和妓女一样。”

我立刻把法郎从地上拾起,又要了一杯酒。你会觉得这样很不光彩吗?这样,你能看出我潦倒到什么地步了吧?改变不了世界,世界就会来修理你。我越是穷,巴黎就好像越刻薄。我现在就能看出,不用多久,我就不得不躲到一个小角落去,否则就会让这个城市吞噬了。柏勒罗丰[19]因自己的坐骑毕格斯而遭宙斯妒忌,从马上跌下,无奈之中,对着地上荆棘沉思。同样,我好像也只有对着自己的墙纸思考了。

如果说贫穷让人思考,那么思考则让人懒惰。慵懒似是艺术家的最高境界,不过其条件是懒,并且快乐着。倘若只有慵懒,而无快乐,那么,套用班扬的一句妙语:“衔着蜘蛛的知更鸟,纵有苦处谁人晓?”我只有缠绵于对自己艺术作品的回忆,仿佛它是萦绕在头上的阴影。我表面上还在人世徘徊,实际上已遭日神阿波罗的扼杀,灵魂飘到天国的长春花花园了。美丽的罗马词语umbratilis(“幽灵幻影”)可能最贴近我的状况,不过我想罗马人也不会把这词用在我身上。我顶多也只能在普劳托斯[20]那些比较恐怖的喜剧里扮演某个角色。我可能是个老麻风,涂了脸面,染了头发,一出场就惹人大笑,虽然观众并不知道他们笑的就是自己。世人总是对自己的悲剧而笑:这是他们承受悲剧的唯一方式。我现在要去散个步了。

但我后来决定乘坐公交车。我对13路车情有独钟,尽管13好像不大吉利。这趟车行驶在克里奇和皇家舞厅之间,我坐在车顶向外边看—一个现代城市就应该从空中看。有时候我甚至还听听车上人的说话。法国人在谈话上大作文章,把它变成了一门艺术,不过他们的语言没有阴暗的一面,故而失却了鲜活的特征。而英语中描写阴晦的颜色的词语就多得惊人,这是法语所没有的。波德莱尔给法语增添了一些绝望的情绪,不过仅以悦耳见长。

又扯远了,这都是些我不再关注的事情了。我现在就像库克[21]手下的旅行者,在无奈之中探索世界。我枯坐在咖啡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周遭的人。在过去,这些人我一刻也不会去理会。现在,他们一个小小的手势都会让我着迷,看着人们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我都能勾画出他们整个历史。我第一次观察到迷失者和孤独者,他们如同亏欠了世人,小心谨慎地挪动着步子,穿梭在人群当中,匆匆如客旅。我哭了,我得承认,我哭了。

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有一段对诗人作了如下描述:“他们似乎一无是处,不过一旦他们知道如何描写人,他们就可以驾御人。”的确,我们可以把平凡人的谈话和举止当成素材,创造出新型的戏剧。但我坐在咖啡馆里,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面涌现出一个奇迹,那就是人们的言行举止都化成了诡异奇妙、多姿多彩的艺术。不过创造新时期的新戏剧或新文学并不是我的职责:我可以哀思往事,但无从启示未来。

我说过我的慵懒,不过说实在的,也不是我动辄慵懒,实际上是我容易发呆而已。只有爱伦·坡能明确地了解意志的怠惰是怎么回事。它是一支毒箭,谁若是中了,神经会麻木,行动会消亡。我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我的意志:吕西安·德·吕邦泼雷[22]在顿悟中痛苦地认识了自己,意识到心灵和心中的情感其实和自己的天才毫无干系。我也一样,我牺牲了一切,只为了看着越来越近的名声。当然,人们总是得到自己真正需要(不是想要)的东西—这应该就是我的失察之处。或许生命终究会向我们展现自己的奥秘,正如爱伦·坡所知道的那样,但我尽量回避这个局面—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要什么,所以我们只是跌跌撞撞,不知东南西北地往前冲,有时候碰巧会走向潜藏在我们自己内心的目标。

我最终还是声名狼藉,乃至被人遗忘,而先前的成功和名声只是这段旅程中的小小驿站—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如今,我处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就像是在但丁笔下的炼狱。我不禁起了兴趣,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