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提过,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极为理智;不过我也说过,同时我还是一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我还没被关押进集中营,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刺激的梦。那时有大量精神病患者被强制执行“安乐死”,我在梦中看到一些人站成一排等待被送进毒气室处死,出于对他们的同情,我见状略一思索便毅然加入了他们。看,我的行为与那位著名的波兰儿童医生雅努什·科尔恰克(Janusz Korczak)的做法真是不谋而合,后者在二战时主动跟随自己抚养的孤儿们进入毒气室,只不过科尔恰克医生是真正这么做了,而我只是做梦想想罢了。
我只能说,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而在我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品质中,其中一个就是:我总会记住别人的好处,忘记别人的坏处。
我在生活中有什么愿望吗?我只记得,读大学时我总是希望拥有更多,比如能够有一辆汽车、一栋房子以及成为一名大学编外讲师。后来,我如愿有了一辆自己的车,房子的愿望则落空了(不过后来我倒是为我的女儿女婿购置了房产)。我也终于进入大学任职,还是一位出色的大学教授呢。
至于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倒可以很明确地说出来:我想去阿尔卑斯山登山。以前我的旅伴鲁道夫·赖夫曾邀请我一起去,不过我当时在施泰因霍夫医院工作,根本没有时间休假。此外,登山还是我心目中最刺激的三件事(征服一座新的山峰、赌博和颅部手术)之一。
正如大家看到的,我总能经受住生活中的各种伤害和责难,这大概要归功于我自身的一种生活态度。我一直这样告诉别人,同时自己也这么做:当你遭受到什么磨难,屈下双膝(当然是在脑海中)并祷告上苍,在以后的岁月中不会再遇到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在这样的困境中,我们在心中不仅要对自己所珍视的价值进行排序,还要建立一个对我们所摒弃的无价值的等级秩序。在泰雷津集中营厕所的墙上,我曾看到过这么一句话:“无视一切,并为每一件狗屁事儿喝彩。”是的,我们要看到积极的一面,至少那些想要艺术地生活的人需要如此。
我这里说的不光是那些我们以后想竭力避免的事情,还有那些我们过去已经摆脱掉的倒霉事。对于后一种情况,那些幸运的家伙要心怀感恩,并常常回忆品味一下,最好像我前面提到的那个丢了笔记本的小孩子一样,为这件事设立一个纪念日。
说到这儿,我年轻时还曾想写另外一个短篇故事——在我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故事内容是这样的:有个人发明了一种药,谁吃了它,就会变得无比聪明。医药公司盯上了这种药,疯狂地寻找它的发明者,却一无所获。原来,这个发明者已经吃了自己的药而拥有了无穷的聪明才智,可是他不想自己的成果被贪婪的商人利用,成为盘剥大众的商业工具,于是躲进原始森林,独自一人悠哉度日。我一直未将这个小故事写成文章,倒是还记得我为它写的两首诗,那时我应该是15岁。其中一首诗是:
我做了一个关于存在和生命的梦:
我看见两颗星从天幕滑落,
两颗星,想结为一体。
愿望虽美,却是
表象的负担!
两颗星越来越小,
可是远远地
我看见它们合而为一。
我不断说服别人,这第二首诗是节选自印度玄学典籍吠檀多[1],它是这样写的:
我的精神挣脱了枷锁:
挣扎着,我的精神攫走时空,
坠入无尽的永恒,
拥抱永恒的无穷,
它是博大的统一
踏上了万物之基。
如果一个人不光有丰富的精神世界,而且富有机智,那他就会尝到甜头。举个例子,在我参加博士学位口试时,马雷施教授提问我,胃溃疡是如何形成的,我援引了之前在一个讲稿中看到的某个理论进行回答,接着他又问:“很好,不过还有其他的理论也能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有哪些吗?”
我答道:“当然知道。”接着又介绍了一个理论。
“这个理论是谁提出的?”他接着问。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终于他没再难为我,说出了某个很有名的人的名字。
“哦对!”我说,“我怎么会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呢!”
不过实际上,我压根儿没有听过这个理论,它是我在考场上随口编出来的。
[1] 吠檀多,印度六派哲学中的一派,原指《吠陀》末尾所说的《奥义书》。——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