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工部衙门日夜赶工,已经将多尔衮处理政务的新址修理完毕。这新址就是明朝的南宫,是明英宗复辟之前居住的地方。今天下午多尔衮就要腾出武英殿,迁入南宫了。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从盛京迎来的顺治皇上明天将到达通州,两位皇太后和其他几位太妃一同来到。一切去通州接驾的事都准备好了。
这天午膳之后,汉译名字叫吴达海的刑部尚书前来向他启奏,说是查获了一名要犯,是两个月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来法名不空,现改名大悲。他在京城内外托钵化缘,暗访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又联络江湖豪杰和以前从辽东回来住在家中的官兵,密谋一旦寻找到太子或皇子,便要保护他们逃往别处,拥戴为君,妄图号召军民,恢复明朝江山。
多尔衮问道:“怎么查获这个和尚的?”
刑部尚书说:“他间接联络的一个人,因为害怕,到顺天府衙门自首。顺天府就派人把他逮捕了。可是那个自首的人,对和尚的来历也不清楚,是别人找他联络,他自首的。”
“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已经拷问了一次,死不招供。此人甚为桀骜,问他的话,都不肯回答,目中无人。审问他的时候,也不肯下跪,拼着一死。”
“这案子范学士知道么?”
“范学士已经知道。”
“你下去吧,在狱中严加拷问,务要问出他的真实姓名,还要问他都联络哪些人,在朝中有没有联络什么人。”
随即范文程被叫进宫来。多尔衮向他问道:“刑部狱中现押着一名叫大悲的和尚,原名不空,你们内院学士中有人知道这个和尚吗?”
“内院汉大臣中,大家都纷纷议论此事,却无人知道这和尚是谁。臣想,纵然汉大臣中有人知道,为着避祸,也只会佯装不知,但不久必可水落石出。请王爷谕知刑部,对和尚不可拷问过急,更不可用刑。应在狱中优礼相待,迟早会明白究竟,说不定此人对我们大清会十分有用。”
“好生待他,他肯说出实话?”
“臣不仅想使他说出实话,查到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下落,还想使他归我大清所用。王爷志在剪除流贼,平定江南,建大清一统江山,凡是有用之材,应尽量收归我用。”
“一个出家人,会有多大本领?”
“不然。明朝永乐皇帝驾下有一位佐命大臣名叫姚广孝的,为永乐定天下建立大功,原来也是一个和尚,法名道衍。安知这个大悲和尚不是道衍一流人物?只是所遇时势不同罢了。”
多尔衮欣然点头,赶快命人去刑部传谕,照范文程的意见办。范文程又说:“刚才臣命一个细心的笔帖式去刑部狱中看一看。据他回来禀报,大悲虽然年过花甲,可是双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绝非一般和尚可比。而且最可疑者,他自称出家多年,却至今并未受戒,头上没有疤痕,足见他不甘心终老空门,这出家必是有为而作。此人身世来历必须查明。”
多尔衮也说:“崇祯的三个儿子到如今一个也查不出下落,岂非怪事?”
范文程说:“正为此事,要好生优待大悲,更要防着他在狱中自尽。”
“他会自尽?”
“是,王爷,他怕在酷刑之下偶然失口,所以有可能自行灭口。”
“你自己去告诉刑部,谨防这个和尚在狱中自尽。”
“喳!”
“还有,此事严禁外传。自从我入关以来,凡明朝的宗室藩王,不管是李自成败逃时扔下的,还是自己上表降顺的,我朝一体宽大恩养,为的是能够查到崇祯的三个儿子。原来我疑心这三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或已经逃往南方;如今看来,必有一两个还在燕京城内外。从大悲这一案中,必可找到太子。”
满洲小皇帝福临一行,浩浩荡荡,于八月二十日自盛京起程,差不多用了一个月时间,于今天上午来到了通州。
天色刚亮,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出朝阳门,往通州迎驾。
离开盛京一个月来,小福临一路上开了眼界,长了知识,胆子也大了许多。他明白很快就要进入燕京,进燕京便要做中国的大皇帝了。现在他已经在便殿中由宫女服侍,换好了上朝的衣冠,母亲将他叫到面前,小声嘱咐几句,特别用加重的口气对他说:
“你坐在宝座上,不管什么人向你磕头,你不要说一句话,身子不要动一动,看见可笑的事不要笑,要牢牢记住你现在是中国的大皇帝啦。”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不禁流出激动的热泪,连声音也打颤了。
福临记牢了母亲的嘱咐,同时打量了母亲的崭新装扮。发现她从头上到身上,全是绣花,珠宝耀眼。脸上还薄薄地搽了粉,浑身散发出香气,比平时更美。他嘴里不说话,心里赞叹说:
“妈妈真好看啊!”
一位御前大臣进来跪下,用满洲话说道:“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前往行殿行礼。”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一眼姑母,回头向跪在地上的御前大臣微微点头。皇太后们正要同小皇帝前往行殿,不料小皇帝突然胆怯地小声说:“我要撒尿!”
小博尔济吉特氏不觉眉头一皱,问道:“不能够忍耐一下?”
小皇帝恳求说:“快憋不住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想着摄政王率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小福临又已穿戴整齐,偏偏又要撒尿,真不是时候!然而她不能在此时动怒,只好无可奈何地向身旁的宫女们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宫女将小皇帝带入更衣的一座偏殿。
小博尔济吉特氏望着姑母说:“是的,在路上打尖时,福临喝了一碗茶。刚才到这里,宫女们忙着服侍他洗脸,更换朝服,把这事忘了。”
大博尔济吉特氏笑一笑,用蒙古话说道:“幸而他是个聪明孩子,趁早说出来,要不然坐在御座上受朝拜,一则坐不安稳,二则说不定还会尿湿了裤子。”
行殿外陈设着皇帝的仪仗。一老一少两位皇太后先行一步,由众女官和宫女簇拥着,在乐声中走进帐殿,升入宝座。接着,小皇帝福临在一群侍卫围绕中来到,在帐殿外停住,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礼。他果然没有害怕,也不慌张,凭着一个贴身侍臣的关照,依照鸿胪寺官员的赞礼声行礼。这次行礼因为是在关内,场面很大,所以他感觉新鲜,但是到底有多么重要,他却不曾去想。
福临在乐声中进入帐殿,被侍臣搀扶着绕过“金台”的正面,从西边登上铺着黄毡的矮梯,升入宝座。抬头望见广场上的王、公、大臣们和广场外的禁卫兵将,他感到新鲜,好看,有趣,不觉露出微笑。忽然听见赞礼官高呼:“奏乐!”乐声又起了。又一个赞礼官高呼:“摄政王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诸王进殿!”他猛然一惊,一动不动,摆出一副肃穆庄重的神气。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多尔衮总不免有点害怕。尽管母亲一再告他说多亏摄政王的忠心拥戴,他才能继承皇位,可他老是对多尔衮缺少感情。
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进入行殿,先到两位皇太后面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眼望去,觉得他比在盛京时更显得英俊,气色更好,器宇也更为不凡,不由心中暗暗赞赏。当多尔衮行礼毕,站起身来,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时,她心头不觉一动,同时从嘴角泄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明亮而聪慧的大眼睛突然湿润,不知是由于对多尔衮的感激,还是这场面太使她心情激动?……她自己也不明白!
摄政王朝拜以后,当诸王公大臣分班向她行礼时,她虽然表情庄严,心思却再也不能专一,曾经一霎时听到行殿外的乐声,特别注意到吹海螺的声音没有了。她暗想这大概全用的是明朝皇家音乐,从此以后,奏乐时不会再吹海螺了……
多尔衮随即率领诸王公大臣来到福临面前,在乐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都在行殿外排班肃立,继续奏乐。
第二天,即九月十九日未时,小皇帝、皇太后等以卤簿、鼓乐前导,都乘着三十六人抬的黄缎龙凤大轿,进了正阳门,又穿过棋盘街,来到大清门前。小博尔济吉特氏在沈阳时已经听说这一道城门几个月来变化的情形。起初叫作大明门,李自成进北京以后改称大顺门,如今又改称大清门。此刻她虽是匆匆走过,却看见匾额上果然一边用汉字、一边用满字写着“大清门”。
进了午门,随即落轿,换成四个人抬的步辇。小皇帝和她的母亲向左转,从右顺门往武英殿去。大博尔济吉特氏从午门内向右转,从左顺门去另外一座宫院。
用膳以后,小福临就急着要看皇宫,随即由宫女们服侍他跑出去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也很想看看皇宫,但她装作不那么性急,先向身边侍候的汉人宫女问问宫中情况。问了以后,她才说:“我在盛京时候,人们从燕京去盛京,也常向我说到紫禁城中的情况,说是宫殿多得很,还有御花园,还有什么什么宫,什么什么殿,我都记不住。还说这紫禁城外,有海子叫作金海的,一片大水,可以划船。水中间还有亭台楼阁,许多宫殿,还有假山……看起来光这一座紫禁城,”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而内心里叹息说,“就比盛京城大得多!”
申末酉初时候,多尔衮进宫来了。小博尔济吉特氏称赞多尔衮率兵进关,杀败“流贼”,来到燕京,平定中原,建立了千秋功勋。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想使自己口气平静,态度肃穆,然而不可能了。她心中洋溢着进入北京城的兴奋和对多尔衮的感激之情,不觉声音打颤,眼中充满泪花。多尔衮赶紧问候她一路辛苦,又称颂她进山海关以后,对如何传皇帝口谕,如何赏赐沿路迎驾官员,处置得十分得体。小博尔济吉特氏说:
“皇上太小,不懂世事,多赖几个护驾大臣在身旁随时替我出主意。不过自从你摄政王爷率兵入关,我也学会替国家大事操心,常常打听关内的战事。摄政王爷的重大谋略,我也知道一些。汉人的风俗礼节,我也渐渐地明白了。现在这江山全靠摄政王爷,以后摄政王爷就是大清朝的开国之人。后世怎么写我且不管,我同皇上母子俩是不会忘记摄政王爷这开国功劳的。”
随后多尔衮向她谈了皇上将在十月初一日登极的事。又谈到宫殿被李自成烧毁了很多,正在修复。有的工程浩大,如乾清宫,一时很难修复。皇太后和皇上暂时就住在这里。过些日子,皇上在这里住惯了,请皇太后搬到东路的慈庆宫住,那里院落较大,离御花园比较近些。明日上午辰时三刻,王公百官就要来武英殿朝见皇上。这是初次朝见,大小朝臣中多半是新降汉人。请太后今晚教导皇上,明日上朝时不能失仪。
接着,多尔衮又说了以后如何派满汉有学问的大臣辅导皇上读书的事,但就是不谈如何消灭“流贼”和平定江南的事。圣母皇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打仗的事情如今是怎么安排的?”
多尔衮说:“这是机密大事……”
小博尔济吉特氏向宫女和太监们使个眼色,他们立刻轻轻地退了出去。仁智殿东暖阁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暖阁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这时阁中静悄悄的,轻烟缭绕,芳香满室,沁人心脾。多尔衮望一望小博尔济吉特氏,恰好四目相遇。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颊不觉绯红。她赶快将眼睛避开,略微低头,下意识地将嘴唇轻咬一下。
多尔衮告她说:“已经命叶臣率兵进入山西,各府、州、县望风归顺,目前正在围攻太原,说不定三五日内就会有捷报到来。”
“可是镶红旗的那个叶臣?”
“正是他,镶红旗的一个佐领。多年来他打过许多胜仗,有些阅历,所以这一次我派他去进攻山西。另外,要下江南,统一中国,必须先剿灭李自成这股流贼。如今我大清赖上天保佑……”
“也有九仙女保佑。”
“是呀,仰仗诸神保佑,祖宗的神灵保佑,如今进关还不到五个月,已经满盘胜棋!”
“谢天谢地!子孙万代都要感激你摄政王爷的开国大功!”
多尔衮由于军事上的胜利和小博尔济吉特氏的称赞,更加意气风发,忍不住定睛望着小博尔济吉特氏,心中一动,不觉咽下去一股口水。他想着自己的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没法同她相比。离开几个月,她养得更丰满红润,更加使他动心!他看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是那么柔软,那么嫩,那么小,他真想摸一摸!可是窗外廊檐下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向窗外低声而威严地说:
“奴才们回避远处!”
听到多尔衮吩咐奴才们回避远处,她吃了一惊:我的天,他想做什么?自从小福临继承皇位以后,多尔衮进宫来同她见面的次数多了。她早已觉察出多尔衮在她面前流露的秘密感情。实际上,她自己心中又何尝是一池冰水。她暗中想过许多遍,甚至有些永远不能告人的情思也曾进入梦中,使她在醒后感到迷离、恍惚、甜蜜、羞惭,不敢多想,却又排遣不去。她明白,她不该与多尔衮同岁,又是他的年轻寡嫂,这才惹出他的痴念。唉,怎么好呢?为着儿子的皇位,她不能得罪多尔衮,可是为着她处在圣母皇太后的地位,为着青史千秋名节,她绝不能同意多尔衮的痴念。万一他趁着这时候动手动脚……
她忽然用庄重的神色抬起头来,望着多尔衮问道:“摄政王爷,你下一步如何剿灭流贼?如何平定江南?可以告诉我知道么?”
多尔衮看见圣母皇太后的庄重神色,心中的情欲登时收敛了大半,回答说:
“很快就派兵遣将,剿灭陕西流贼不难。”
“等攻下太原之后,仍命叶臣进兵陕西?”小博尔济吉特氏又问,用意是使他不再生出邪念。
“不,他不是统帅之才。我很快就要命阿济格率吴三桂等大军从塞外向西进攻榆林、延安,再从北边进攻西安,平定陕西。如今山东差不多已经平定了。大军还没有进到河南,地方上明朝的官们,还有流贼设的官们已经纷纷准备向我朝投降。我本来决定命多铎带兵平定江南,只是近来李自成声言要派刘宗敏率三十万人马出潼关东来,与我朝作战,所以我暂缓去平定江南。倘若李自成确实还有点力量,我就不能不改变我的用兵方略,命多铎往河南,从东边攻潼关,进兵西安。这样两路兵马,阿济格从北路,多铎从东路,不要多长时候,一定会把陕西平定。一旦攻下西安,消灭了李自成,阿济格就专力追剿李自成的余党,多铎就专力下江南。看来上天保佑,我大清朝统一全中国的大势已经定了!”
“我常常在神前为王爷祈祷,但愿王爷早日成功。”
“如今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儿叫王爷放心不下?”
多尔衮谈到崇祯的太子和两个小王。倘若他们还留在民间,必然成为大清的后患。小博尔济吉特氏听了后,说道:
“既然这样,王爷务必多方面明察暗访,将崇祯太子和两个皇子的下落查个水落石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正是这话。我已经传谕各地,凡是明朝的亲王、郡王,只要自首投顺或是被我们找到的,都不许杀害,一体恩养起来。有献出太子的将给予重赏,有藏匿的就严加治罪。”
说罢,多尔衮起身告辞。从东华门到摄政王府的路上,他换乘了三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在轿上不断地胡思乱想,眼前总在浮动着圣母皇太后的眼神和笑容,耳畔好像又听到她的非常好听的说话声音。他有一个打算,至今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准备在小福临登极大典之后,把自己的封号再变一变,而几天之后,他就要先向他的心腹、内院大学士们透露出来。他心中暗暗地说:“摄政,摄政,叔父摄政……皇父摄政……皇父……”
小顺治皇帝进入紫禁城的第二天,在武英殿宝座上受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的朝贺。从此以后,宫里宫外都忙于他的登极大典。
皇帝登极的繁杂仪注、各种祝文、册文、诏书等等,一直到九月将尽的时候才完全定稿。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多尔衮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满汉文武官员上了一通表,内有这样几句话:
恭维皇帝陛下,上天眷佑,入定中原。今四海归心,万方仰化,伏望即登大宝,以慰臣民。
就在同一天,以大学士冯铨为首的一群新投降的汉大臣也要求福临“俯察民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宝”。
顺治小皇帝单对摄政王的奏疏下了圣旨,写道:
览王奏,俱系忠君爱国,情意笃挚。恭率文武群臣,劝登大宝,尤见中外用心,共相拥戴。特允所请,定于十月初一日即位,用慰王等廓清敉宁之意。
当然,小顺治并不懂得这些中国话是什么意思,可满洲话他是能够大体清楚的,所以拟定的批示递进宫中,有人替他讲解后,照例用了玺,发出来,事情就算完了。
到了十月初一日,顺治在北京登极的这一幕戏进入高潮。天刚黎明,小皇帝出宫,卤簿前导,出了大清门。路上不停地奏乐。所有的街面都铺了黄沙,所有的门户都关闭起来了,只在临街的门前摆设香案,香案上放着牌位,上写着:“顺治皇帝万岁!万万岁!”也有的写着:“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
来到天坛,举行祭天。这是一套十分繁杂的礼仪,福临在宫中虽然演习了多次,总是记不清楚。起初演习的时候,他又害怕,又感到新鲜有趣,不时发笑。母亲严厉地责备他,他才不敢再笑。今天他被搀扶着上到那一座圆形的建筑物上,按照赞礼官的唱赞,忽而跪下,忽而叩头,忽而上香,忽而站起,忽而又脆,又起身,又叩头……连跪了四次,叩了四次头。接着还有什么献玉帛,献爵,他都在乐声中做了。那一个赞礼官说的话,他并不很清楚,好在身边还有个官,小声用满洲话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献爵的时候,他跪下去,从跪在左边的一个官员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形状古怪的大酒杯,大概是金的,沉甸甸的,里边倒了半杯酒,他在迷乱中看不清楚,好像是琥珀色的。他用双手举一举,生怕把酒洒到地下,赶紧把爵交给跪在左边地上的那个官儿,替他放在案上。随后他听见赞礼官喊了一句话,又听不懂,另一个官儿小声向他说明白。他站起来跟着赞礼官来到读祝文的地方。乐声止了,小皇帝在青缎垫子上跪下,所有文武官员们都在他的背后跪下。有一个官员代他读了祭告天地的祝文。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没有趣味,盼望赶快办完这件事,回宫玩耍。
读毕祭文,小皇帝又行了一跪一叩头礼,众文武官员也跟着行礼。赞礼官高声叫道:
“复位!”
小皇帝回到原处。乐声止了。他以为该回宫了,望一望左右大臣,正想问一句,没想到又有什么人高声叫道:“行亚献礼!”
于是将刚才献玉帛、献爵那些事从头又来了一遍。他心中说:“真没趣,该完了吧!”可是又有人高声叫道:“行终献礼!”
照例行了第三遍礼,小皇帝真是厌烦透了,幸好赞礼官叫出:“撤馔!”
于是执事官在乐声中将祭案上的供飨撤了下去。乐声暂止。赞礼官又叫了一声:“送神!”
于是送神的乐声由远而起,小皇帝按照赞礼官的引赞行了四跪四叩头礼,文武百官也随着行礼,乐声终于又止了。赞礼官又一声高叫,执事官将祝文、祭帛、各种祭物捧到燎所,小皇帝退到拜位的东边立定。当祝帛从他的面前捧过时,有一个侍臣用满洲话提醒他鞠躬,他便躬下身子。随着赞礼官的鸣赞,他由赞礼官引着在乐声中走到燎所,亲自看着焚烧祝帛,浇上一杯酒。赞礼官高声叫道:
“礼毕!”
赞礼官引导小皇帝走到更衣的地方,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里说:
“我的妈,可快完了,快回宫了!”
更衣的地方有四个宫女在等着他。一个从盛京带来的宫女向他跪下,用满洲话问他要不要小便。他很疲倦,被长时间复杂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礼仪弄得无情无绪,对这个宫女冷漠地摇摇头。
从黎明前起床,母亲就不要他喝一口茶水,两次拉着他的手,含着激动的眼泪,低声嘱咐他:
“福临,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憨王,你从今日起就是全中国的大皇帝了,一定得在行礼时留心点,不要出了差错,让群臣在心中笑你。上次在通州,临去帐殿受摄政王和群臣朝拜时候,忽然想起撒尿,多不好啊!今日你出宫时把肚子空干净,从上辇到回宫,得半天时光。你要时时记着,你是中国万民之主,是咱大清朝在北京的开国皇帝啊!”
母亲眼中的泪光,脸上的严肃神情,以及她的微微打颤的声音,在福临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宫女小声问他要不要小解的时候,他虽然动了小便的念头,却摇摇头,决定忍耐着赶快乘辇回宫。
于是宫女们替他脱下专为祭祖穿戴的青色皇冠、龙袍、朝靴,换上一身黄色朝服,甚至连胸前的朝珠也换了。赞礼官引他到圜丘的南端,升入御座,面向正南。当他更衣的时候,诸王公大臣都已下了圜丘,在南边的阶下侍立。赞礼官赞呼众臣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走出,登上台阶,跪在正中,面向皇帝。学士詹霸从案上捧起皇帝的玉玺交给刚林。刚林捧起玉玺,声音琅琅地奏道:
“皇上已登大宝,文武群臣不胜欢忭!”
这是事先背熟的一句话,反正是应行的颂辞,也没有对皇上用满洲话作翻译。刚林将玉玺交给詹霸,詹霸捧放在案上。刚林起身退下。随即赞礼官赞呼百官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小皇帝起身。百官俯首躬身,等候皇上从他们面前走过。
小皇帝回到武英殿的后宫。圣母皇太后已经得到飞骑禀报,知道郊天大典举行得很顺利,一切行礼如仪,没有出差错。她非常高兴,赶快命宫女服侍小皇帝解了小溲,给他端来一杯酸奶酪、一盘点心。
过了一阵,福临又乘辇出了后宫,到皇极殿前面的丹墀上下辇,升入御座。原来随皇帝去圜丘祭告天地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或骑马或坐轿,已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按照班次,在皇极门阶下肃立等候。当小皇帝来到时,大家都赶快跪下。等他升入御座之后,众人才站立起来。阶下三声静鞭响过后,首先是内院、都察院、鸿胪寺官员在阶上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赞礼官赞呼排班,众人在丹墀下边一起跪下。赞礼官赞呼读贺表,有一位鸿胪寺官员从阶东边的案子上捧起来诸王贺登极的表文,小心地捧到皇帝面前,朗声诵读。读毕贺表,诸王、百官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退回班中。又是静鞭三响,小皇帝乘辇还宫。
福临被大半日的繁杂礼仪拘束得不能自由,一回武英殿后院宫中,下了龙辇,又轻松,又快活,笑着,蹦着,往母亲面前跑去。他向太后问道:
“母后,这登极的事儿可完了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笑着说:“你可是不耐烦了?还有大大的事儿在后头呢!”随即她收敛了笑容,用严肃的眼神望着儿子,又说:“打江山很不容易,你以为这天下就坐稳了?要学着操心!”
福临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却不敢多问。
母后接着说:“崇祯的太子还没有找到,说不定就躲藏在北京城内。流贼李自成的兵力还不小,要消灭他也不容易,需要打几次恶仗。明朝在江南又立了一个皇帝,与我们北京的大清朝作对。儿呀,你太小,什么心也不会操!”
“母后,崇祯的太子在哪儿?比我大么?”
“他比你大,已经十六岁了。近几日顺天府捉拿到一个和尚,还没有问出详细口供,可是已经查出来他原名刘子政,特意从五台山来救崇祯太子的。这是一件大案,摄政王十分放心不下。好在已经捉到刘子政,这案子背后的真情实况,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母后,捉到崇祯太子要杀么?”
“唉,傻话!自古争天下都是一样,还能不杀?”
“这个来救崇祯太子的和尚也要杀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无心回答,吩咐宫女们伺候皇上往御花园中玩耍。她一个人留在暖阁中,低头沉思,不觉在心中叹道:“崇祯亡国后,明朝的文武官员纷纷投我大清,想不到还有刘子政这样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