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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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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有时骑马,有时坐轿。坐轿,不仅是为着休息,而且是为着每天都有盛京朝廷的重要文书飞骑送到军中,请他裁决。他在大轿中看过之后,到一定时候,黄轿会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下,随即有王府包衣在轿前摆好椅案。多尔衮会叫来几位从征文臣,就每件文书如何批示作出面谕。

这天,重要的公事办完以后,忽然一位随侍章京到面前跪下禀报:

“启禀摄政王爷,吴三桂差一官员飞马前来,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你赶快带他前来!”

过了片刻,一员武官被带到了多尔衮面前。来人姓李名豪,是名千总。

多尔衮威严地向他打量一眼,问道:

“吴三桂差你来有什么军情禀报?”

“今日早膳以后,得到确实探报,李自成于两天前密令唐通率领本部人马约四五千之众,离开大军,走燕山小路,先占领抚宁县城,又于前日夜间袭占九门口。平西王想着唐通占据九门口之后,既容易差细作探听我大清朝各种消息,也便于袭扰摄政王前往山海关的道路,所以特密令小臣速来向摄政王爷禀报。”

“啊,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复平西王,唐通兵力很小,无足重视。但平西王差人前来禀报,足见对大清具有忠心。唐通倘若从九门口前来袭扰,我前进大军自然会立即派兵剿灭。至于山海卫西郊大敌,嘱咐平西王务加小心,不可使流贼得逞。明日本摄政王自有消灭流贼良策。你赶快回山海关去吧!”

“谨遵令旨!”

李豪叩头以后,随即退出御营禁地,飞身上马,向山海关疾驰而去。

多尔衮立刻命人向后边传谕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让他知道唐通已于前天夜间袭占九门口,要他小心。

为着早到山海关前,他下令御营赶到威远堡和欢喜岭后再进午膳。他因为快与李自成接战,心中异常兴奋。他不再坐轿,骑上战马,揽辔扬鞭,意气风发。他的右边几里处是苍茫雄伟的燕山山脉尽头处,险固的万里长城从高山顶上蜿蜒而下,有时跨临绝壁,惊险异常。左边离渤海较近。如今正是东南季风流行时候,风又刮起来了。海面上浪涛澎湃,拍击礁石,溅激着闪光浪花,涌上岸边。

将近中午时候,大出吴三桂意外的是,驻守北翼城的数百将士突然哗变,一面企图袭占关门,一面向李自成的大军挥动白旗。吴三桂立刻命令山海关上的精兵向北翼城进剿,同时下令从城上放红衣大炮,截断大顺军派出驰赴北翼城的一支骑兵之路。虽然北翼城的哗变被迅速扑灭,但是这件事对吴三桂精神上的震动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满洲难免不引起汉人痛恨。可是事到如今,只好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没有第二条路了。在今日的激战中,双方都没有投入全部兵力。吴三桂在两处战场上共阵亡三百多人,受了重伤不能回队的约两百多人,受了轻伤被救回的约四五百人。对于几万人马的关宁大军来说,这样的死伤不算严重,但是他想在混战中夺回父亲的计划落空。所以上午大战结束以后,吴三桂的心情很沉重。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满洲,李自成更不会饶过他的父母和全家亲人;而且从今往后,世世代代,必将留下他有辱祖宗的汉奸骂名。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模糊念头:只要他不死,手中有了众多人马,总会有一天机缘凑合,他要反抗清朝,洗刷自己身上的汉奸臭名。

在北翼城愤而起义的四百多将士全部战死,只有为首的千总吴国忠因负伤倒地,被众人捉获,押到吴三桂面前。吴国忠尽管负伤,但是昂首直立,不肯下跪。吴三桂很想赦他不死,于是用温和的口气对他说道:

“吴国忠,你我虽非同乡,却是同姓同宗。俗话说得好:一个姓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不讲同宗之情,我可是很讲同宗之谊。谁叫我们都姓吴呢?”

“平西伯,你错了。我们并非同宗。我是姓武圣人的武字,你是姓口天吴的吴字。”

吴三桂一时茫然,又问道:“你在石河滩作战十分紧急时刻忽然哗变,是不是受部下胁持,并非你的本心?”

吴国忠慷慨回答:“不,你又错了!今日之事并非哗变,实为起义。不幸起义失败,别的不必多问,一切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与别人无干。砍头不过碗大疤瘌,何必再问!”

“我知道你虽然官职不高,但确实是一员将才,我实在不想杀你。你实说,你手下有人受了李自成的细作勾引,逼你造反,是不是?”

吴国忠对吴三桂冷笑一声,大声说道:“我的部下全是听我的命令起义,既没有人敢逼迫我,也没有人受大顺军的细作勾引。你赶快杀我,不要多言。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起义不成,我就含笑归阴!”

吴三桂还想放过他,又说道:“你只有四百多人,纵然能够夺占关门,也不能支持多久,岂不是自寻死亡?”

“倘若我能够夺得关门,凭恃城头炮火,就不能让满洲兵顺顺当当开过关来。你手下数万关宁将士全是汉人,愿意跟随你作汉奸的毕竟不多。我如果能够坚守一天,西郊有大顺军进攻,城内有关宁两军中的汉人将士起义,结局就未必属你说了算了。你自以为投降满洲,受封王爵,颇为得意,我看你是高兴得太早了!你不忠,不义,不孝,必留千古骂名。……现在我再索性对你直说,花名册上我的姓名并没写错。只是几天来我听说你投降了满洲,耻于和你同姓一个吴字!……快杀吧,快杀吧,我要为汉人留下来千秋正气!”

吴三桂害怕吴国忠的慷慨言词会影响军心,将脚一跺,命令立即将吴国忠乱刀砍死,抛尸西罗城外。

侍立左右的幕僚和将领们看见平西王脸色发白,一齐劝他回行辕休息。吴三桂没有听大家劝说,向躺着很多受伤将士的帐篷和小树林走去。他先看望帐篷中的伤员,再看树林中的伤员。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吴国忠在死前对他的当面责骂,大义凛然,一字字掷地有声,使他心中惭愧;今天只是同李自成初次交战,就死伤了一千多关宁精兵,全是“袍泽之亲”,其中有一半人抛尸河滩和红瓦店街上,使他心中悲痛。离开时候,他向跟在背后的杨珅小声吩咐几句话,杨珅随即用带着感情的语调大声宣布:

“平西王传令,今日受伤将士,一律记功,分别奖赏白银。阵亡将士,另行清查造册,对家属从优抚恤!”

满洲官兵先头部队一到欢喜岭,忍不住发出来一片欢呼,多年来想占领山海关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满洲两白旗的官兵最先来到,扎营在欢喜岭的南坡,直到海边,但遵照摄政王令旨,不许进东罗城,以表示满汉一家,绝不骚扰百姓。随后,满洲其他各旗的人马都来到了,挨次扎营在欢喜岭外。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都在后边,大约一二日内可以陆续赶到。

将近中午时候,多尔衮在前呼后拥中登上了欢喜岭,在威远堡的城门外下马。进帐殿以后,随即由亲信包衣用铜盆端来温水,伺候他净了手脸。紧接着又有一名包衣奉上装好的白铜锅、玛瑙嘴、紫檀木长杆的烟袋,等他将玛瑙嘴儿放进嘴中后,另一名包衣立刻替他将烟袋锅点着。这时一位随驾笔帖式官员进来,恭敬地向他打个千,小声禀报:

“平西王吴三桂差来两位官员求见,让他们此刻进殿,还是摄政王爷用过午膳后传见?”

“午膳不忙。立刻传见!”

先进来四员扈驾武士,站在多尔衮的身后。随即郭云龙和宁致远被引了进来,在多尔衮面前跪下。多尔衮气派很大,慢慢将玛瑙烟袋嘴儿从口边拿开,向郭云龙含笑问道:

“你前天在路上叩见过我,名叫郭云龙?”

郭云龙受宠若惊,回答说:“摄政王爷真是睿智过人,军前匆匆一见,竟能记得小将姓名!”

“他是何人?”

“叩禀摄政王爷,他是平西王身边幕僚,官职参议,文官六品,名叫宁致远。”

“平西王差你们来有何启奏?”

“吴平西知道摄政王爷已经驾到,特差遣臣等二人前来请示:他要率领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前来叩头问安并恭听训话,不知何时方便?”

多尔衮暂不忙于作答,他将玛瑙烟袋嘴儿放在口中吧嗒一下,向旁望了一眼,立即有个随侍包衣走来,将白铜烟锅中熄灭的烟末点着。多尔衮再次噙着玛瑙烟袋嘴儿吧嗒两声,吐出灰烟,然后问道:

“平西王的关宁人马今日与流贼初次交战,情况如何?”

郭云龙回答:“微臣本来应该投身此次大战。只因平西王见臣连日鞍马奔波,十分疲累,叫臣今日上午留在城中,休息体力。宁致远参议一直侍立平西王身边,上午的战争实况看得最为清楚。他会向王爷详细禀奏。”

多尔衮慢悠悠地吸着烟袋,转望宁致远,轻声问道:

“你是文官,可曾亲自观战?”

宁致远恭敬回答:“因李贼攻破北京,逼得大明帝后自缢,身殉社稷,我关宁将士与流贼不共戴天,义愤填膺。尤其得知摄政王亲率八旗劲旅,今日可抵关门,誓将剿灭流贼,奠安宇内,解民倒悬。我关宁将士十分振奋,深感摄政王不计明清两国宿怨,不待申包胥作秦廷之哭,已经在盛京仗义兴师……”

多尔衮略有不耐,轻声说道:“简短直说吧。上午是两军初战,你是不是亲自观战?”

“臣一直立马吴平西身旁观战,直到大战停止,各自收兵。”

“双方伤亡如何?贼兵士气如何?”

宁致远如实禀报了上午战况,也禀报了北翼城小股部队在千总吴国忠煽惑率领下哗变的事。多尔衮听了之后,轻轻点头,对郭云龙和宁致远吩咐说:

“你们回去禀报吴平西王,关宁将士用力杀贼,不负我的厚望。明日如何一战杀败流贼,我已经有通盘打算。我现在担心的是李自成知我亲率大军来到,趁夜间逃回北京。你们回去,告诉吴平西王,我们刚到山海关前休息,他们暂不必前来晋谒,只在城中恭候。我们这里用过午膳以后,范文程学士即去城内与平西王见面,传谕我的作战方略。你们去吧,要谨防李自成拔营逃走!”

郭云龙和宁致远叩头退出,一齐上马,奔回山海城内。

多尔衮不待用午膳,也无意休息,立刻走出帐殿,向南边走了几步,站立在一块露出地面的磐石上。一阵温暖的南风徐徐吹来,帐殿外的黄旗飘飘翻卷。他向山海关的巍峨城楼望了一阵,又观看周围雄伟的地理形势,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发出赞叹的“啊啊”声。

多尔衮又观看一阵,忽然明白,他脚下站立的这一道自西向东的土岗原是长城下边的岗岭的一个分支,只是在威远堡与长城之间被挖断,成了一道深沟,使敌军不可能利用威远堡进攻长城。他很佩服两百多年前修筑山海关的徐达,不觉在心中称赞:“有道理,有道理。”

他转身向洪承畴问道:“洪学士,这一道向东去通向海边的岗岭有人叫它欢喜岭,又有人叫它凄惶岭,你曾经驻军山海,到底叫什么岭?”

洪承畴趋前半步,恭敬回答:“从前由这里出关去辽东的,不是出兵打仗的人,便是有罪充军的人,很少能平安回来,所以大家习惯上将这道土岭叫作凄惶岭。有人认为不吉利,改称欢喜岭,指那些有幸能够从辽东回到关内的人说的。”

多尔衮哈哈大笑,满面春风,望着身边的满汉群臣说道:

“从今往后,满汉一家,关内外成了坦途,这土岭便只称为欢喜岭,不许再称凄惶岭了!”

满汉群臣纷纷回答:“是的,从此结束了关内外分裂之局,满汉臣民共享太平之福,山海关就没有用了。”

多尔衮下了磐石,走回御帐,便传旨开膳。因为是行军途中,午膳十分简单。一吃毕午膳,多尔衮便将范文程叫来,单独作了重要吩咐,要范即刻进关。

当范文程往山海关走去时,多尔衮传谕众文武臣僚来到御帐,部署他明天的作战方略。他的话很简明扼要,说完之后,他又用沉吟口气向群臣问道:

“我想与吴三桂对天盟誓,使他永无二心,你们以为如何?”

有一位大臣感到吃惊,赶快问道:“摄政王爷可曾将这话告诉范文程学士?”

“范文程走时我已经有此想法,可是还没有拿定主意。眼下我已经拿定主意,要与吴三桂对天盟誓。”

“命什么官员与吴三桂对天盟誓?”

“不用别人。由我摄政王本人与吴三桂对天盟誓。只有这样,才能使吴三桂不敢背盟,永远忠于大清!”

多尔衮随即吩咐一位内院学士和能写满汉文字的两位章京,赶快准备好对天誓文,用黄纸缮写出来,并准备有关盟誓事项,不可耽误。

此时范文程已来到山海关的瓮城前边。平西王派来的两位武将和两位文职幕僚站在瓮城门外恭迎。范文程赶快跳下马来,他的随从们也立刻下马,随他趋前几步,与来迎接的官员们互相拱手施礼,略作寒暄,一起走进城门。

通过光线稍暗的瓮城门洞以后,便到了阳光灿烂的山海关前。从瓮城门到山海关门有十多丈远,如今是初夏的未初时候,阳光几乎是直射在瓮城以内。山海关门朝向正东,如今城门大开,只有一名下级军官带领四名兵丁在瓮城门内站岗,另有四十兵丁在山海关外站岗,一如平日。范文程抬头望见关门上汉白玉横额上刻着“山海关”三个颜体大字,不禁心中一动,暗暗说道,由于摄政王的谋略过人,从此满汉一家,雄关变成通途!

吴三桂的行辕距离山海关门不远。范文程本来就很细心和机警,今日进关,更是处处留心。他在鼓乐声中走进行辕大门时,尽管同欢迎的官员们谈着话,但还是注意到行辕大门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长幅官衔,上写道:

大清国敕封平西王兼关宁兵总镇驻山海城中行辕

范文程一眼看出墨色很新,分明是为着迎接他才写成贴出来的,盖住了原来的官衔。他此次来关内,奉摄政王密谕,要留心观察吴三桂是不是真心降清。现在他更相信吴三桂是真心投降了。

吴三桂虽已受封王爵,但对范文程丝毫不敢怠慢。他快步走出二门,降阶相迎。随后将范请进大厅,等仆人献茶之后,他赶快问道:

“摄政王差学士大人光临敝辕,有何重要训示?”

范文程略微欠身回答:“我大清奉命大将军、叔父摄政王连日征途劳累,需要休息,本打算在今晚召见吴王;但随后一想,认为吴王与关宁将士以及山海地方官绅,在贼寇猖狂犯境之日,共同一心一德,高举义旗,归顺大清,欢迎王师,此亦不世伟功,实堪嘉许;于是改变主意,立即命文程前来,传达令旨,要吴王即率山海卫文武官绅前去威远堡帐殿晋谒,恭聆训示。”

吴三桂赶快欠身说道:“是,是,应该听摄政王当面训示。只是目前武将们多在石河东岸阵地,防备逆贼进犯,大部分不能赶去威远堡中听训……”

范文程不等吴三桂将话说完,马上说道:“这我明白。殿下如今只须率领城中的武将和重要幕僚以及地方官绅,前往威远堡晋谒听训即可,凡在西罗城及石河东岸阵地上的大小将领一律不许擅离驻地,务要时刻监视敌人动静。另外,大清兵到山海关外的已有数万,将于今日黄昏以后至三更之间,分批整队进关,驻扎西罗城中和石河东岸,休息好以后,明日投入大战。另外,在西罗城中,请殿下挑选地势较高,也较宽敞的地方,作为摄政王的驻地。黄昏后要将这片大的场地清扫干净,二更以前会有一部分满洲官兵进来,为摄政王搭设帐殿,并为随来的文武官员搭设军帐、厨房、马棚等一应设施。满洲兵的上三旗也在三更之前进关,大部分驻扎西罗城外,明日投入决战,少部分驻在西罗城内,拱卫帐殿及朝臣居住禁地。吴王殿下,西罗城中可有这么合适地方?”

吴三桂不假思索,马上回答:“有,有!西罗城原是训练山海卫骑兵跑马射箭地方,土城较大,非东罗城濒海边可比。城中靠近西门有这么个高敞地方,为将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马这个高处,指挥战争。以我看来,摄政王的帐殿设在此处,最为适宜。”

“这地方所有贫民住房,一律拆除干净。如今这一处地方是大清摄政王驻跸禁地,不能留一个……”

说到这里,范文程突然停顿,思索另外一个字眼儿表达他的意思。机警的吴三桂马上猜到他要说的是“汉人”这个词儿,但因为不仅范文程原是汉人,如今新投降满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数万将士也都是汉人,所以范文程话到口边时不由得打个纥顿。吴三桂心领神会,马上接着说道:

“我明白,在摄政王驻跸地方,不能有一个闲人。”

范文程点点头,立刻起身告辞,并嘱吴三桂即率领山海城中文武官员和士绅们去威远堡晋谒摄政王,面聆训谕。吴三桂恭送范文程在鼓乐声中离开辕门,又命原来在瓮城门外迎接范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员恭送到瓮城门外。

吴三桂原以为范文程会在他的行辕中停留很久,不意范学士来去匆匆,不肯逗留,这做派不但与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与不久前李自成派来的犒军使者唐通、张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大清朝虽然建国不久,却是气象一新!”

吴三桂回到内宅,在一个女仆的伺候下梳了头,将又黑又多的长发按照汉人自古相传的旧习,在头顶挽成一个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陈圆圆站在旁边观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摄政王要召见吴王,为明日的大战作出重要训示。在她的思想中,吴三桂的宠爱就是她的幸福,吴三桂的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就是她的梦想。至于什么忠君爱国啦,民族气节啦,在她的思想中从来不沾边儿。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妇女,应该讲究贞操,丈夫死后要为亡夫守节,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这个世代相传的死道理与她陈圆圆无缘。当女仆为吴王梳好发髻时,陈圆圆在一旁禁不住赞叹:

“王爷的头发真好!”

吴三桂似乎没有听见爱妾的话,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管梳头的女仆从桌上打开镜奁,取出大的铜镜,双手抱着,请王爷看一看挽在头顶的发髻。趁这时候,陈圆圆赶快站到吴三桂身边,也从镜子中观看吴王新梳好的发髻和漂亮的三绺短须,同时观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妩媚笑容。她将头尽量向丈夫的鬓边贴近,有意使丈夫闻到她脸上的脂粉香。

她想吴王会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笑脸,会像往日那样将她的纤腰轻轻搂一搂,接着再狠搂一下,笑着将她轻轻推开。然而今天却很奇怪,尽管梳头的女仆也连着称赞他的头发,镜中的吴三桂依然毫无笑容,脸色沉重,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吴三桂想的是,如今这一头好发很快就要从前边剃去将近一半,留下后边的打成辫子,拖在后边或盘在头顶。千百年来,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风俗习惯,马上就要改变。这是他照镜子时忽然伤心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自己降了满洲,勾引清兵进关,在汉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同时想到父亲即将死在眼前,而在北京的母亲和全家三十余口几天后将被李自成全部杀光,他几乎要失声痛哭。

陈圆圆不懂得他的心情,吴三桂也不想多说。他马上要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只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

“快拿衣帽!”

范文程驰马回到威远堡中,向多尔衮禀明了与吴三桂等文武官员以及地方士绅见面的情形。多尔衮满意地微笑点头。

正说话间,有人传报吴三桂已经到了威远堡的东门,等候觐见。多尔衮望着重新聚集在帐殿中的人说道:

“内院大学士们留下,启心郎留下。叫吴三桂等一干人进来!”

一位满人官员和一位汉人官员到城门迎接吴三桂等人。吴三桂的随从奴仆和侍卫兵将都不许进入城门,他们身上的刀剑也都留在城门外边。从城门到帐殿,两行侍卫,戒备森严,整个威远堡中肃然无声。帐殿外边陈设着简单的仪仗。

吴三桂久经戎事,对此戒备,心中并不在乎。他原以为多尔衮会走出帐殿相迎,而他也将以军礼相见,也可能会叫他屈下右腿行旗人的请安礼。然而这一切都是瞎猜,当他率领重要将领和本地官绅走到离帐殿大约一丈远的时候,忽然有一满洲官员叫他们止步,随即有一个官员用汉语喝道:

“平西王与随来文武官员、士绅跪下!”

吴三桂一惊,但既到此时,也不敢迟疑,赶快跪到地下。他背后一群文武官员、士绅也立刻随他跪下,低下头去,十分惊骇,不敢出声。又有一个声音喝道:

“磕头,再磕头,三磕头,拜……平身。”

吴三桂等照着这喊声行了礼,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多尔衮用满洲语说了两句话,随即那位赞礼的汉人官员传摄政王谕,要他们进入帐殿,在地上跪下。刹那之间,吴三桂觉得不是滋味。他原来只在明朝皇上面前才下跪,而现在忽然要对一个满洲的摄政王跪着说话,从此后……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多尔衮向吴三桂询问了李自成的兵力及今日作战情况。吴三桂在回答时故意夸大了李自成的兵力,说李自成有二十万人马,看来不假。同时他也夸耀了关宁军的勇猛,说他的将士把“流贼”杀得“死伤遍地,河水都被堵塞”,只是因为“闯贼”令严,不下令收兵,无人敢后退一步,所以关宁将士也死伤了很多。

吴三桂一面跪着回答,一面偷看多尔衮的神色。只见多尔衮左手拿着旱烟袋,忘掉吸烟,只注意地听他说话,庄严的神色中含着温和的微笑,偶尔也轻轻地点头。看见多尔衮在微笑,吴三桂刚才因下跪而产生的压抑和惘然情绪顿时消失了。

多尔衮问了他许多话,包括李自成对他的劝降经过以及他如何答复等问题。他作了更加详细的回答,说明他一心报君父之仇,忍痛不顾父母和全家都在北京,毅然与“流贼”作战。因为自己兵力不够,所以才请求大清国派兵相助。

多尔衮笑着说:“目前不是要大清国帮你报君父之仇,你就是我们大清的人了,我们是一家人。你以后要忠于我们大清朝,做大清的忠臣。为此,我还要与你对天盟誓呢。”

吴三桂身上暗暗地出了汗,但也不敢说别的话。

多尔衮将熄灭的烟袋放下,向吴三桂和随来的官员士绅们望了一眼,又向跪在一旁的启心郎望了一眼。吴三桂等知道摄政王将有重要口谕,肃然跪着身子,低头恭听。多尔衮叫吴三桂等人向前跪。吴三桂等膝行向前,离开多尔衮只有三尺多远。

多尔衮说道:“你们汉人愿意为你们故主报仇,这是大义所在,本摄政王是很称赞你们的。我这次领兵前来,就是要成全你们为故主复仇这件美事。先帝在的时候,那些两国兴兵作战的事,如今都不要再说了,也不好再说了。只是你们要明白,往日我同你们虽是敌国,今日可是一家人了。我兵进关之后,若是动百姓一根草,一颗粮食,定要用军法处置,这一点务请你们放心。你等要分头晓谕军民,不要惊慌。”

下面跪着的人,有的连说:“喳!喳!”也有的用汉语说:“遵谕,谨遵王谕。”

多尔衮又说道:“大清国这次进兵关内,非往日可比。这次一为剿除流贼,替大明臣民报君父之仇;二要平定中原,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统一河山,从此关内关外不再有什么分别。各处明朝官吏,只要投顺大清,照旧任职。若有反抗的一定剿杀,绝不姑息。我这话已经出有晓谕,你们要张贴各处。”

吴三桂等又是一阵唯命是从的应答声。

多尔衮又接着说道:“我国不分满蒙汉,只要有大功的都可封为王,子孙长享富贵,这一点要比明朝好得多了。你吴三桂明白我大清应运隆兴,率众投顺,我要奏明皇上,封你吴三桂为平西王。你手下的文武官员,一体升赏。还有随你来的宁远士民,流落在此,我心中也很不忍。有愿回宁远本土的就叫他们回宁远本土去吧,各安生业,不要再背井离乡,丢掉了祖宗坟墓。回去后从此不再有颠沛流离之苦。吴三桂,你要将这话晓谕从宁远各处带来的士绅百姓。”

吴三桂心中感激,赶快说道:“谨遵王谕。至于封三桂为平西王,实在不敢。三桂但能消灭流贼,报君父之仇,于愿足矣!”

多尔衮说:“封你平西王,这是应该的。我马上就禀明大清皇上,给你册封。目前打仗要紧,你要努力作战,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在我国有很多你父子的亲戚故旧。你舅舅祖大寿一家人,还有姓祖的一门大小武将,都蒙我国恩养,受到重用。洪承畴、张存仁都是你的故人,也在我朝受到重用,今晚都在我的帐中,同你相见。”

说到这里,多尔衮把话停下,吴三桂乘机抬起头来,从汉大臣中看见了洪承畴和张存仁,他们也都在望他。张存仁原是他的父执一辈,松山、锦州失守之后,也曾写信劝他投顺清朝。

多尔衮又接着说:“我大清国待汉人有恩有义,从前孔有德、耿仲明等人被明朝打败,从海道逃走,投降我国,我们都封他们做了王,得到重用。不管是先降顺后降顺,我朝只问他是不是忠心降顺。凡是忠心降顺的,一体恩养重用。你回去要晓谕将士,今后忠心为我大清国效力,我大清国不会亏待了你们。”

吴三桂磕头表示感谢。

多尔衮命吴三桂等人坐在地上,又命人给他们端来了茶点。随即他向吴三桂询问明日应当如何打法。吴三桂不愿满洲兵进入山海关城,便建议他们分兵两路,从北水关、南水关进入长城。明日关宁兵由西罗城出兵,三路兵马一起越过石河,攻入敌阵。多尔衮含笑点头说:

“就照这样办吧。你先回去,命人打开南北水关,迎接我大兵进去,埋伏在关内休息。明日五更我要率领文武大臣进入关城,亲临西罗城指挥作战。你的将士要臂缠白布,好与流贼区别开来。军情紧迫,你们先回城内去吧。”

天色黎明时候,多尔衮开始带着内院大学士、满蒙汉王公大臣、朝鲜世子以及两三千护卫的精兵向山海关东门前去。这时吴三桂已率领关宁军将领和一城士绅在山海关东罗城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