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夜晚,对于李自成、多尔衮、吴三桂来说都极不寻常。
李自成把御营驻扎在距红瓦店约三里远的西北方。那里,紧靠一座小土岭脚下,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李自成的军帐就搭在山神庙旁,作战时他可以登上土岭高处观战。选择土岭观战,还因为这里有一个难得的地理条件:它通向红瓦店主战场的一面全是浅岗和旷野,便于李自成随时发出命令或派出人马增援;而正对面的石河滩却有一段大约两丈多高的峭壁,峭壁下是一湾清水小潭。这对观战的高岗和御营所在地具有保护作用。
由于见不到一个百姓,李自成无从询问山海城中的任何消息。远远望去,但见西罗城上灯笼很多,更远处,山海关城头上灯笼也不少。从西罗城中经常传出来雄壮的萧萧马鸣。
晚饭以后,李自成召集大小将领们前来大帐恭听上谕。他神色严厉,语气沉重,在扼要地分析形势之后,鼓励大家明日拼死一战。他说完之后,刘宗敏又将昨天在永平说过的话强调一遍。他说,“这次同吴三桂作战是一场恶战,务须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凡有畏缩不前的,立斩不赦!”
这时多尔衮率领南下大军,正向山海关迅速前进。
春夜天朗气清,月光明亮。大军在旷野上的脚步声、马蹄声,既显得军纪肃然,又显得威武雄壮。每隔一阵,就由跟从摄政王的巴牙喇兵中传出令来,又迅速向大军的前后由近及远传下去:
“摄政王爷令旨,全军将士凛遵!今日流贼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大清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城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建立大功!”
多尔衮骑在马上,向前展望他的南征大军,几乎望不到尽头;有时似乎尽了,但过了一道浅岗,很远处又出现了行军中的动荡灯火和马嘶。他想着明天的第一仗是赶不上了,但是后天,至迟是后天上午,他的八旗精兵,就可以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合兵出战,一战杀溃流贼,乘胜猛追,占领北京。想到大清国不久就能摆脱偏居辽东的割据局面,定都北京,想到再过几个月,他就会将幼主福临和两宫皇太后迎来北京,住在明朝留下的紫禁城中,想到他为大清朝建立的不世功业,又想到年轻美貌的圣母皇太后,多尔衮感到像有一股舒适的春风吹满心头。他无意识地扬起玉柄马鞭向前一挥。跟随左右的官员误会了他的意思,马上向大军前后传谕:
“向前后传,摄政王爷令旨:大军加速前进,明日赶到山海城下,一战杀败流贼!”
队伍中众兵将齐声回应:“谨遵令旨!”
自从李自成的东征大军于今日下午酉时在石河西岸安营扎寨之后,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顺旗帜,新搭起的帐篷,新点起的篝火,烧水煮饭的炊烟,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这一切,似乎是提醒人们,大战不再是哄传的警讯,而是确确实实地来到了。山海城内士民,不管贫富,无不十分惊慌,认为大难临头。尽管吴三桂的关宁兵较能战斗,但士民们仍然担心万一关宁兵在石河西岸失利,李自成就会攻破山海孤城,城中百姓就会遭到惨祸。这天晚上,家家焚香许愿,求神灵保佑一城平安。
吴三桂因为确知多尔衮率满、蒙、汉约十万精兵正在向山海关急速赶来,所以心中十分沉着,他的将士们也很沉着,士气很旺。只有极少将士对吴三桂投降满洲心怀不满。吴三桂对此有所察觉,但为安定军心,他只在暗中防范。
为了安定城内士民之心,他又将佘一元请来议事。佘一元施礼落座后,尚未说话,一阵马蹄声在辕门外停住,随即门官带着郭云龙和孙文焕大踏步走进来了。
吴三桂猛然一喜,问道:“见到清朝摄政王了么?”
郭云龙赶快行礼,恭敬地回答:“职将等在半路上遇到了摄政王,呈上伯爷书信,由范文程大人读给他听。洪大人也在旁边……”
“摄政王怎么说?”
“摄政王面谕职将立刻回山海关,向王爷禀报……”
“向什么人禀报?”
“向王爷——就是向你禀报。他认为你已经是大清朝敕封的平西王了,不再是明朝的平西伯。”
“啊!……你说下去!他要你回关来禀报什么?”
“他面谕职将,他统率的南下大军,过宁远时不停留,日夜兼程,准定在明日上午到达欢喜岭;他自己中午可到,临时驻节威远堡。后日一战,杀败贼兵,乘胜穷追,占领北京,进一步平定中原。”
“还有别的话么?”
“范大人对职将吩咐,摄政王军令森严,明日上午先头部队约五六万人,一定会到达欢喜岭,暂不进关。请王爷在收兵以后,一定要赶快率领城中官绅到威远堡叩谒摄政王,一则敬表欢迎之意,二则恭听摄政王面谕后日的作战方略。”
“大清兵暂不进关?”吴三桂赶快问道,不觉惊喜。
郭云龙说:“是的,听范大人漏出口风,清兵暂驻欢喜岭一带休息,并不进城。后日大清兵在西郊战场上突然出现,会使流贼猝不及防,一战溃不成军。”
佘一元听到清兵暂不进城的话,面露喜色,不觉在心中说道:
“谢天谢地!”
郭云龙与孙文焕退出以后,吴三桂正要同佘一元谈话,忽然又一阵马蹄声到辕门外停下。少顷,杨珅快步进来,向吴三桂抱拳行礼,恭敬地说道:
“伯爷大人,刚才有二三百贼营骑兵,来到石河滩上,向西罗城守将喊话……”
“喊叫什么?”
“是陕西口音,十分洪亮。他们喊叫说,明朝的东宫太子坐在石河西岸,召平西伯吴将军前去一见,他有重要面谕,可避免两军屠杀。”
“你们怎么回答?”
“我们众将商量一阵,有人说可以派出四百骑兵,冲到西岸将东宫夺回。有人说怕中了李自成和宋矮子的诡计。大家商量一阵,不敢决定,推职将回行辕请示。”
吴三桂心中一动,问道:“倘若去四百骑兵,救不回东宫,李自成用大军将我兵包围,岂不要吃大亏,弄巧反成拙?”
杨珅说:“我军派出这四百骑兵,只声称是护送平西伯去面谒东宫。走到近处,分两路突然奔去,势如闪电,将太子夺回,不要恋战,立即返回。另派三百步兵,身穿白衣,埋伏河滩中间。敌兵倘若追来,一跃而起,火器与弓弩齐发,片刻间太子就到西罗城了。”
吴三桂听了以后,沉默不语。作为武将,他认为这一计虽说未必成功,但不妨一试。河滩中有伏兵接应,穿白衣服可以同月色混在一起。他内心也很愿意救出太子,但是一想到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大军正在向山海关赶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向杨珅命令:
“你速去西罗城,命火器营向河滩放几炮,将乱呼叫的小股贼兵赶走!”
“伯爷,有东宫口谕……”
“速去,不要中计!”
杨珅恍然醒悟,二话没说,匆匆退出,在辕门外上了战马,疾驰而去。
吴三桂开始与佘一元商议安定城内人心的事……
今天是甲申年四月二十一日,是决定李自成命运的第一天,也是决定中国三百年历史命运的第一天。
昨夜从三更以后,直到五更,大顺军和关宁兵隔着石河滩互相打炮。凭着经验,李自成听出来对方的炮声威力很猛,每一声都能使大地震动,如雷声般向天边滚去,并在北边的燕山上发出回声。而大顺军由于是匆忙东征,较大的火器不便携带,所以炮的威力比敌军小得多了。更使李自成担心的是,他听说吴三桂有几尊红衣大炮。他想,今天红衣大炮必会被安置在山海卫西城,对准宽阔而无遮掩的石河滩,使大顺军无法越过石河滩进攻西罗城。黎明时,他立马岗上,瞭望地形,心中说道:
“没想到,山海卫这个地方,只要有火器和足够的士兵守西罗城,从西边也不易攻破!”
大顺军全体将士在黎明时饱餐一顿。战马已经喂好。鼓声响起,驻扎在远处的将士迅速向石河西岸靠拢,集中在红瓦店周围。随后,西罗城中也鼓声大作,混杂着角声、人喊、马嘶。石河两岸顿时声音沸腾,空气紧张。
黎明时候,彻夜惊慌的老百姓看见通往平西伯行辕的各个路口在后半夜都用石头和砖头修了街垒,部署了守兵。守卫部队全副盔甲,除短兵器外,还有火器和弓箭。街垒旁边张贴着黄纸告示:
钦奉大清摄政睿亲王令旨:我朝敕封平西王行辕附近,为指挥军事重地,满蒙汉官兵人等经过,严禁滋扰喧哗,违者重惩!
大清敕封平西王府示
围观的百姓十分吃惊,不敢议论,只是互相递着眼色。有些上年纪人因为世居本城,一代代捍卫边疆,胡汉的敌我观念极深。他们原以为吴三桂仍然忠于明朝,忠于故君,现在才恍然明白:吴三桂不但已经降了满洲,而且被满洲封为王爵,原来对吴三桂的尊敬心情突然消失了。
天色已经大亮。关宁兵部署在石河东岸的有两万多人,步骑全有,掩映在稀疏的林木之中,西罗城中留下了一万多人,随时可以出战。山海卫城中只留有数千人,以备不虞。
山海关城头上原有两尊红衣大炮,吴三桂由宁远撤军时又运回一尊。前几天用沙袋在西城上修筑了炮台,使三尊大炮对着石河西岸。
吴三桂在亲兵亲将的护卫中出了西罗城,在稀疏林木中下马,将以杨珅为首的大约上百名重要将领召集到面前,大声说道:
“流贼李自成于上月十九日攻破北京,逼我崇祯皇帝与皇后双双自缢,身殉社稷。李贼认为我吴平西与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不忘旧主,是流贼的眼中钉,心上刺,所以他亲自率领进入北京的全部人马前来讨伐,昨日到了石河西岸……”
吴三桂稍停一停,向石河西岸望了一眼,接着说道:
“敌人倚仗人马众多,妄图一战取胜。我军偏要冷静沉着,凭借雄关坚城,稳扎稳打,今日只求挫败流贼锐气,不求全胜。今日下午,满洲大军就要来到欢喜岭,休息一夜,明日上午将与我关宁兵共同出战,一战取得全胜!”
杨珅忽然说道:“王爷,据我军侦察确实,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那个小岗下边,距此处不过五里,距北山口不到二里。我军安置在西城墙上的红衣大炮可同时开炮,即使不一定打死贼首,也必会使贼御营人马死伤一大片,锐气大挫。请王爷下令!”
吴三桂朝着杨珅遥指的小岗头看了片刻,问道:
“李贼就站在那里?”
“是的,那个头上有一柄黄伞的就是李贼。他的脚下,沿着岗坡,有一片茅庵草舍,还有很多大小军帐,就是他的御营。王爷,请下令开炮!”
一群站在吴三桂面前的将领纷纷提出同样要求。然而吴三桂很迟疑,不肯下令。他知道,他的父亲吴襄被李自成带来了,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也被带来了,都被看管在李自成的御营。现在倘若开了红衣大炮,不管是他的父亲中弹死伤,或是太子中弹死伤,他都会永世悔恨。而明日他可以联合清兵,一战将李自成杀得大败,到那时,他可以在阵上夺回他的父亲,也夺回太子和永、定二王。或者,李自成为想求和,于兵败逃跑时将他的父亲和太子送还给他,都有可能。
此时已交辰时。吴三桂对一个旗鼓官说:“传令擂鼓!”之后才对左右官员们说:
“这山海卫的西城是后来修筑的,城墙较薄,根基也不好,经不起大炮震动。城上的红衣大炮暂不放吧。”
突然,石河西岸,几个地方,同时战鼓如雷,大顺军的步骑兵部伍整齐,分从几个地方,呐喊着从稀疏的林木中冲出来,下了河岸,向东杀来。站立在西罗城外树木丛中的关宁精兵也突然鼓声震天,分从几个地方出动,阵容整齐,高喊“杀!杀!”向石河滩奔去,迎战大顺军。刘宗敏立马在红瓦店的石河西岸,怒目圆睁,一动不动。李过率领几千人马布阵在红瓦店北边。在红瓦店南边也有一支人马,人数不到五千。大顺军虽然有一部分人马在战鼓声和呐喊声中进到石河滩,但是不到河滩中间便停止前进,严阵以待,看来要在宽阔的石河滩与关宁兵进行决战。
吴三桂看见大顺军停止前进,三处阵地上合起来不到两万人马,骑兵较少。他害怕关宁兵会中计,率领身边的文武官员和一千余扈从亲兵骑马出小树林,站在石河岸上,一则可以鼓舞士气,二则便于他亲自指挥。近日他已口头晋封杨珅为总兵,只等不久后呈报大清朝正式任命。现在率领两万步骑兵在战鼓声中呐喊前进的正是杨珅。吴三桂另将一万人马埋伏在西罗城内和城外的树林中,以备随时接应杨珅指挥的出战人马。
关宁兵在鼓声中逐渐来近,大顺军只是稍稍向前迎去,采取等待态势。大顺军不是怯敌,而是因为李自成和宋献策以及几位主要大将在昨日黄昏已经察看了地势,知道宽阔的石河滩上虽然只有涓涓细流,但满地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不适于人马奔跑,而且河滩上既无一棵树木,也无一个土丘,人马极易被西罗城中的炮火杀伤。他们决定将关宁兵诱至石河西岸,分割包围。
吴三桂起初感到奇怪,担心杨珅进兵太猛,会在石河西岸中计。后来恍然明白,想到大顺军进入北京以后,军纪迅速败坏,士气低落,所以今日如此怯战。他马上给杨珅下令,向石河西岸进攻。中路兵马务要一鼓作气,攻占红瓦店,使刘宗敏不能在那里立脚。同时又派出五千精兵交给杨珅,命他越过河滩,猛攻李自成的御营,杀败李自成,乘机夺回吴老将军和崇祯太子。传令官立刻飞马奔去。
北边的战场,就在李自成的脚下。大顺军向东迎来,两军在河滩上逐渐接近。开始时双方用轻火器对射,接着用弓箭互射,都有伤亡。因为知道李自成立马在战场北端的浅岗上边,御营就在岗坡上,所以这是关宁兵的主攻方向。在河滩上迎战的是李过指挥的人马。在强大的敌人面前,阵脚纹丝不乱。一旦前边有人在炮火中死伤倒地,后边立刻就有人填补上去,恢复严整阵容,继续作战。
李自成立马观战的浅岗东面,临着一段两三丈高的峭壁,峭壁下边是一泓潭水,水色深蓝。李过的人马是接着深潭的南岸布阵,南北有两三里范围,与红瓦店的阵地相接。大顺军为防备西城上施放红衣大炮,便只将一部分人马布置在石河滩上,一部分留在石河西岸,凭借树林、房舍和丘陵遮掩,形成纵深之势。大家明白,到了两军白刃厮杀时,敌我混在一起,就不怕城头上的红衣大炮了。
杨珅亲自率领的八千精兵,向李自成御营所在的高岗方向施放了一阵火器,又施放了一阵弓箭,之后就开始与李过的大顺军短兵相接。一阵砍杀之后,才发觉李过手下的将士非常顽强,而且训练有素,想冲破李过的阵地很不容易。接战不久,双方将士死伤枕藉。一条涓涓细流,很快变成了一条血河。此时,吴三桂已经进到石河滩中间。观察一阵,他忽然明白,不要说保护李自成御营的有数千精兵,想攻到浅岗上绝不可能,就是要越过李过防守的西岸阵地也不容易,会徒然损折人马。他恍然想到,传闻李自成有一位治兵较严的亲信大将,所率士兵战斗力强,不听见鸣锣收兵绝不后退,绰号叫作“一堵墙”,难道杨珅遇到的是“一堵墙”么?于是他派人飞马向杨珅传下命令:停止向前猛攻,只求稳住阵脚,到午时听到锣声退兵休息。
杨珅遵令停止猛攻,收敛人马,准备与李过两阵相持。但恰在此时,只见李过在马上将令旗连着挥动几下,河岸上鼓声大作,一支准备好的人马猛冲而下,冲开杨珅的军阵,一分为二将之包围。杨珅见大势不好,身先士卒,挥剑狂呼,冲破包围,率手下人马猛冲猛打一阵,才使被分割的部队合在一起。但是没过多久,李过依靠兵将众多的优势,又将关宁兵分别包围,进行混战。吴三桂立刻派出三千人马奔出,接应杨珅,使杨珅率领伤残人员,且战且退。李过并不追赶,只是赶快一面整好阵形,一面将伤员抬送石河西岸……
当李过同来犯的关宁兵激烈交战时,乌龙驹力挣黄色丝缰,李自成的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尤其当吴三桂派出两千骑兵前来接应杨珅出围时,乌龙驹连喷鼻子,突然一声长嘶,刨动前蹄,愈加挣紧缰绳,而李自成也下意识地唰一声抽出花马剑,怒目环顾左右,意思是要亲自率御营将士下岗杀敌。立马他旁边的军师宋献策作个手势,将他阻止,也使全御营肃立不动。
杨珅退走后,红瓦店战场突然间鼓声大震,喊杀连天。李过赶紧引领远眺,只见红瓦店方面的关宁兵冲上了石河西岸,攻进街内。那地方原来作为主战场部署兵力,由刘宗敏亲自指挥,为什么刘宗敏竟然后退?李过顾不得再看战场,立即策马上岗,到了李自成面前。他看见还有三个陌生人牵着汗湿的战马,站在十丈以外。李自成正在关注红瓦店的情况,一边向南遥望一边向军师问道:
“献策,要派兵支援么?”
宋献策沉着回答:“请陛下放心,捷轩那里马上就有捷报了。”
李自成却不能放心,命双喜派人飞马前去红瓦店探明情况。宋献策赶快阻止,说道:
“不用派人前去。关宁兵马上就会逃出红瓦店,混战又要回到石河滩上。”
李自成将信将疑,问道:“真的?”
宋献策很有把握地说:“陛下放心。捷轩颇有智谋,今天要使关宁兵领教了。”宋献策的眼光转往东北方向,忽然对双喜说:“双喜,那是什么?”
双喜问:“军师指什么地方?”
“长城外边,是不是有几股灰色烟气?”
双喜望了望后回答:“有烟气。许是在欢喜岭上住的老百姓做午饭,从灶中冒出的烟气。”
“不是,不是!欢喜岭又名凄惶岭,西近长城,东接大海,是一个风口,没有村庄。况且只有零星居民,炊烟很小,绝看不见。现在有如此大的灰烟,可知威远堡与欢喜岭一带必有异常之事!”
李自成和大家都举头向东北方向望去。
就在这时,距山海关不足两里的北翼城上出现了两面白旗、三面白旗,正在用力挥动……
李强向御驾大声禀报:“北翼城中有部队哗变,向我竖起白旗!”
李自成马上向李过吩咐:“立刻派兵接应!”
李过回答:“遵旨!臣立刻派三千人前去接应!”
宋献策说道:“补之将军!不要派步兵。只派一支骑兵,飞驰前去。只要能得到北翼城,牵制吴三桂,我们就可倾全力攻破西罗城,威胁山海城!”
当李过吩咐一位将领点齐两千骑兵去接应北翼城时,细心的军师又大声嘱咐一句:
“小心山海城上的红衣大炮对你的骑兵迎头轰击!”
奉命去北翼城的将领立刻率领骑兵出发,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奔去。同时李自成和宋献策以及众将领看见吴三桂正慌忙离开石河滩,奔回西罗城。忽然双喜用惊喜的声音叫道:
“请父皇向南看,看红瓦店!”
大家看见,半个时辰前登上石河西岸,攻入红瓦店小街的众多关宁兵,中了埋伏,纷纷败退,溃不成军,只有一部分人马还能受将领节制,且战且退。多亏原有一半人马留在河滩,此时赶快上前接应,才救出溃散将士,阻止了大顺军的追杀。这一支关宁兵抛下许多死尸,退过河滩。刘宗敏看着他的部下将溃敌追到河滩中间便鸣金收兵,他自己带着部分亲兵,勒转马头,向御营缓辔驰来。
驻守北翼城的是原来驻扎山海关的守军,不是吴三桂从宁远带来的嫡系部队。首领姓吴,名叫国忠,是个千总,手下只有四百人。他获知吴三桂投降了满洲,激于民族义愤,趁着石河滩两边大战正酣,率部起义,挥动白旗,希望别的部队响应,也希望大顺军趁机全力进攻。没有料到驻扎在山海关的参将很快率兵杀来,吴国忠寡不敌众,所率部卒在城头上全部战死,抛尸城下;他本人则身负重伤,被生擒活捉。他们所插的几面白旗,被迅速拔掉,扔在城下。李过手下的两千骑兵尚未奔到,北翼城的举义已经失败,而西城墙上的红衣大炮拦头打来两炮,截断前进道路。率领这两千骑兵的果毅将军当机立断,立刻退兵。
石河西岸的两处激烈战斗停止了。双方的受伤将士大部分被各自抢走了,一小部分受伤士兵躺卧在乱石滩上,痛苦呻吟,没人去管。因为战事激烈,河滩上到处是血,乌紫一片,在圆石间汇流一起,再汇入浅得仅能漫住马蹄的石河中,继续南流,流入渤海。
奇怪的是,这天上午,本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快近中午时,变成了多云天气,大地昏暗,太阳显得苍白,周围还有“风圈”。
宋献策仰望苍茫白日,自言自语:“啊,太阳怎么起了风圈?”
李自成一边抬头仰视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宋献策答道:“古人说:‘础润而雨,月晕而风。’其实日晕也是刮风的预兆。只是平时阳光较强,能看见太阳有风圈的时候不多。”
“主何吉凶?”李自成惊问。
“并不主何吉凶。但要防备大风中飞沙走石,旗折马惊。”
“你速卜一卦,看明日是什么风向。”
“不用卜卦,明日是东南风。”
“何以见得?”
“如今已入初夏季节,濒海一带,东南风最多,一般从海上刮来。倘若是挟着雷雨,可以刮一天两天。如今是旱天,可能只是阵风,刮一阵即可停止。”
李自成不做声了。沉思一会儿,他留下刘宗敏、宋献策和李过到御帐中同吃午饭,顺便商议御敌之策。大家一边谈话一边从岗头下来,跟随他向设立御帐的小村庄走去。宋献策走在最后,他要将整个山海卫西郊外的地理形势细看一遍,为明日的兵力布置作好准备。他的心头异常沉重,暗暗说道:
“大顺胜败,决于明日之战!”
满天的苍茫云雾已经消失,天气重又清朗,日晕也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地跳进宋献策的脑海,使他全身猛然一颤:明天,会不会有满洲兵出现,会不会有满洲兵趁着东南风起,突然万骑奔出,冲入阵中,使我大顺兵无法抵御,溃不成军呢?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考虑,宋献策越想越责备自己粗心,有愧军师重任。早先,刘体纯已经派细作探明,吴三桂放弃宁远向山海关内撤退时,将停泊在觉华岛旁边的许多粮船,加上一些重火器和其他辎重,扬帆南来,泊在山海关附近姜女坟到海神庙一带;后来又将船上的粮食、辎重和重火器搬进山海城中。那么,如今会不会用这些空船,将满洲兵从海上运送到红瓦店右翼海边登陆呢?
而且,红瓦店的左侧也不安全,因为奉命在那里镇守九门口的唐通,根本就不足信任。他与吴三桂既有袍泽之谊,也是患难之交。既然吴三桂已向满洲借兵,而洪承畴又是他的故帅,谁知他会不会倒向敌人一边?万一他被招降,带领敌人走九门口山路,出北山南口,从左边围攻大顺军,并首先攻占大顺皇上立马观战的岗头,同时占领御营所在的小村庄,夺得太子、二王以及吴老将军……这样,数万悬军东征的大顺军就完全陷于包围,必将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宋献策心中猛一恍然:日者君象也,刚才天地阴暗,日有风圈,不仅是明日刮风的预兆,也是敌方将从各路进兵,围困大顺皇帝之兆啊。
宋献策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惭愧,暗暗说道:“明日万一皇上有失,我身为军师,罪不容诛!”
他知道皇上和刘宗敏等人已经进了御帐,正在等他,他赶快从岗上下来,踏着坎坷不平的小路向御帐走去。他一边匆匆往岗坡下走,一边考虑着明日有极大风险的两军决战。他一踮一踮地向岗坡下走去,忽见李双喜从御帐旁边出现,正在等他,不能不加快脚步。由于习惯,他又一次抬起头来,望望太阳,忽然看见,有一条又细、又直、又长的白云,从东向西,横过太阳中间。他大惊失色,不觉在心中连声惊叫:
“白虹贯日,白虹贯日!”
双喜不知道军师抬头向天上看什么,恭敬地叫道:“军师,皇上在御帐等候呢!”
宋献策听见呼唤,又忍不住向那一条又细又长、横贯在太阳中间的白云望了一眼,再次在心中惊叫:“果然是白虹贯日!”他赶快下岗,踉跄一步,几乎摔跤。
双喜叫道:“军师小心,这路不平!”
宋献策走进御帐后,刘宗敏和李过正要分别禀报各自战场上的情况,李自成却不等他们说话,就让双喜赶快把唐通差来禀报紧急军情的军官带来。
军官进来,跪下叩头。李自成没有叫军官起来,更没有命他坐下,神色严重地问道:
“唐将军那里有什么情况?”
“谨向陛下禀奏:唐通将军奉陛下密谕,离开大军之后,率本部人马,走长城内燕山小路,于前日黄昏袭占一片石,又叫作九门口。唐将军不敢耽误,连夜差人打探满洲消息。昨夜到今日黎明之前,几处打探消息的细作均已回来,情况已经探明:多尔衮率领的满洲兵今日就要来到,请陛下速作准备,不可大意。”
李自成心中一阵猛然狂跳。满洲兵竟往山海关方向来,而且来得这样快,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大声问道:
“满洲兵要进山海关?”
“是的。”
“有多少人马?”
“详细人数没有探明,只听说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各出兵三分之二,汉八旗全部出动。”
李自成望着军师问道:“献策,你估计有多少人马?”
宋献策略一低头沉思,抬头回答说:“据臣所知,满洲一旗,足员是七千五百人,八旗征调三分之二,那就是说,满洲八旗出动了四万人。蒙古八旗人数不足,据臣估计,顶多出兵两万人。说汉军旗全部出动,这消息我不相信。近十余年来,东虏几次入犯,掳去人口很多,不再做奴隶,编入汉军八旗。东虏原是游牧部落,近三十年来定居辽河流域,以农耕为主。皇太极继位后更是如此。如今正是农忙季节,汉军旗必须多留青壮年男子搞好农耕,还要从事百工,这是满洲的立国根本,断不会使汉军全部南来。按臣的估计,此次多尔衮所率南来之兵,至多大约在十万左右,加上关宁兵四万,全部敌兵约在十三四万之谱。”
李自成听了军师的估计,心中感到可怕。不管如何估算,敌人在人数上比大顺的兵力强大,尤其可怕的是满洲兵和关宁兵都很精锐。他开始后悔这一次不听谏阻,悬军东征,犯了大错。他没有对宋献策说别的话,望着跪在地上的军官说道:
“你速回九门口,传孤的口谕:吴三桂投降满洲,勾引多尔衮率领满洲兵来犯,不出孤的所料。多尔衮来得很好,我大顺军正可以借此机会,将东虏与关宁兵一战击溃。你自己亲眼看见,今日上午,吴三桂凭借坚城,倾全力同我作战,两路人马都被我杀败,逃回城内。满洲兵来到以后,自然有一场恶战。但孤已有了准备,绝不使敌人得逞。你回去传孤的口谕,多差侦骑,继续察探满洲兵行军情况,一方面要派兵骚扰,一方面飞骑来报。”他转向双喜:“双喜,你带他下去,赏赐他们来的三个骑兵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赶快饱餐一顿,马匹喂点草料,送他们走吧。”
唐通差来的军官叩了一个头,随双喜退出大帐。
李自成在半个时辰前面对着岗坡下、石河边的两军鏖战,没有丝毫胆怯,很想纵马奔进战场;而此刻听完唐通使者的军情禀报,竟然震惊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东征头一天,在通州驻下,他就害怕局势会有意外变化。没有料到,满洲兵果然来了,而且来得这样突然,今天就要到山海关了!
“献策,你原来担心多尔衮率领满洲兵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截断我军退路,使我腹背受敌。我们都没料到,多尔衮会从半路上直奔山海关来,使我们措手不及!你有何御敌良策?”
宋献策心中明白,按目前形势说,实无任何良策。但是他不敢说出这个话。为了缓和情绪,他轻轻叹口气,婉转地说道:
“此系天数,臣昨夜已经看见局势对我不利,不待今日唐通禀报。”
“昨夜?”
“臣夜间走出军帐,仰观天象,看见天狼星犯紫微垣,心中大惊。今日上午果有唐通差人来禀满洲兵来犯消息,岂是巧合?”
李自成心中更加沉重,又问:“今日,两军正在鏖战,胜败就在眼前。你好像并不重视,关宁兵十分强劲,忽然攻上西岸,攻入红瓦店,孤正想派兵驰援,你却说不必派人,捷轩快胜利了。果然,没过多久,关宁兵在红瓦店小街内中了埋伏,纷纷败退,捷轩除杀伤和俘虏了许多关宁兵之外,又从红瓦店杀了出来。补之这里,当时也是双方苦战,杀得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宋献策插了一句:“皇上说得很是,当时天昏地暗,白日无光。”
李自成本来不满意宋献策身为军师,没有专心注意当时战场情况,但是话到口边,忽然看见宋献策神色忧虑,显然不同平日,又想到刚才“天狼星犯紫微垣”的话,他本来想说的话不说了,改口问道:
“你看天象如何?”
“启奏陛下,臣看见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
“是的,白虹贯日,对战争很不吉利。”
刘宗敏和李过虽然读书很少,但是都听说过这句古话,同时不觉心头一沉。刘宗敏抢先问道:
“献策,什么叫‘白虹贯日’?”
军师说:“鏖战正酣时候,忽然有一阵白日无光,天昏地暗。我趁此时,仰观天象,看见太阳周围有一风圈,后来又看见‘白虹贯日’。”
李过说道:“你们有些人专搞什么风候望气、奇门遁甲这些学问,我根本听不懂。你直白地说,什么是‘白虹贯日’?”
宋献策笑一笑说:“其实就是一道又细又长的白云从正中间横穿太阳,久久不散。此是凶兆,为古人所忌。今日我就看见了‘白虹贯日’,明日不可不倍加小心。”
李自成问:“‘白虹贯日’与日带风圈,这两种天象为何同时出现?”
“这是偶然凑在一起,但也不全是偶然。如果明日在战场上刮起一阵怪风,则须要十分注意。”
“何谓怪风?”
“突然而来,突然而止,故为怪风。”
李双喜已经将唐通差来禀事和请示的军官安置妥当,回到大帐。李自成又想起来一件事,向军师说:
“一个时辰之前,红瓦店和我们站立的岗坡下边,大战正酣,胜败决于呼吸之间。孤看见你都不在意,有时看着天上,有时遥望远方,望着长城以外。如今我才明白,你料到明日会有一阵从海上来的怪风。你不愧是大顺朝的开国军师,与别人所见不同!你关心长城外边的两三股烟气,双喜说是农村做午饭的炊烟,你坚决说不是,必有异常事故。现在看来,你说准了。长城外那两三股烟气,定与今日多尔衮来到有关。献策,你真是智虑过人!”
宋献策谦逊地欠身说道:“臣实庸才,致使……”他几乎要说“致使御驾率师东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然而他忽然醒悟,随即改口说道:
“凡是大军行动,必露出各种迹象可以判断。《孙子·行军篇》举出许多例子,言之甚明。但世上各种行军迹象,变化复杂,不胜列举,臣不过是时时事事都细心捕捉,不敢稍有粗心就是了。”
双喜忍不住问道:“军师,你怎么判断出长城外边那几处烟气不是炊烟?”
宋献策因为多尔衮率领满洲大军今日就要来到之事,心中震惊,也看出来李自成、刘宗敏和李过的神情都很沉重,便匆忙回答:
“欢喜岭西连燕山山脉,连通大海,是一个天然风口,又是关内外军事要道,故炊烟稀少。纵有小小炊烟,旋即在风中吹散。所以我猜到必是有人在清除杂草、榛莽,干枯的和湿的混在一起,点火燃烧,故有几堆黑烟腾起,久久地风吹不散,非是炊烟。”
刘宗敏问道:“情况紧急,你有何应敌之策?”
李自成也向宋献策问道:“多尔衮是今日下午率大军来到山海关外,我估计敌我大战是在明日上午。你有何应敌良策?”
宋献策说道:“陛下,我的意思是,多尔衮率满洲大军来到的消息,暂时不要泄露,以免影响军心。等我们下午商量好应敌良策之后,再使众将知道。”
“也好,也好,暂时不要泄露。”
李自成吩咐双喜,赶快准备开饭。他本来已经震惊无计,又想到宋献策说的昨夜观察到天狼星犯紫微垣,今日又看见“白虹贯日”这些可怕的天象,简直失去了战胜敌人的信心。他在心中向自己问道:
“是不是马上就退回北京?”
这意见他不敢说出口来,目视军师。宋献策仍在想着“白虹贯日”的大凶天象,很害怕李自成明日会死于大战之中。他不敢说出他的担心,但是他一时茫然无计,无言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