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伏读吾师吉安起兵再报海日翁手书,至情溢发,大义激昂。虽仓卒遇变,而虑患周悉,料敌从容,条画措注,终始不爽,逆数将来,历历若道,其已然者,所谓良工苦心,非天下之至神,何以与此?而世之忌者,犹若未免于纷纷之议,亦独何哉?
夫宸濠逆谋已成,内外协应,虐焰之炽,熏灼上下,人皆谓其大事已定,无复敢撄其锋者。师之回舟吉安,倡义起兵也,人皆以为愚,或疑其诈。
时邹谦之在军中,见人情汹汹,入请于师。
师正色曰:“此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使天下尽从宁王,我一人决亦如此做,人人有个良知,岂无一人相应而起者?若夫成败利钝,非所计也。”
宸濠始事,张乐高会,诇探往来,且畏师之捣其虚,浃旬始出。人徒见其出城之迟,不知多方设疑用间,有以贰而挠之也。
宸濠出攻安庆,师既破省城,以三策筹之:上策直趋北都,中策取南都,下策回兵返救。
或问计将安出?
师曰:“必出下策,驽马恋栈豆,知不能舍也。”
及宸濠回兵,议者皆谓归师勿遏,须坚守以待援。
师曰:“不然,宸濠气焰虽盛,徒恃焚劫之惨,未逢大敌,所以鼓动煽惑其下,亦全恃封爵之赏。今未出旬日辄返,众心沮丧,譬之卵鸟破巢,其气已堕。坚守待援,适以自困。若先出锐卒,乘其情归而击之,一挫其锋,众将不战自溃矣。”已而果然。
人徒知其成擒之易,不知谋定而动,先有以夺其心也。师既献俘,闭门待命。
一日,召诸生入讲,曰:“我自用兵以来,致知格物之功愈觉精透。”
众谓兵革浩穰,日给不暇,或以为迂。
师曰:“致知在于格物,正是对境应感,实用力处。平时执持怠缓,无甚查考,及其军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系全体精神,只从一念入微处,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检,一毫容不得放纵,勿欺勿忘,触机神应,乃是良知妙用,以顺万物之自然,而我无与焉。夫人心本神,本自变动周流,本能开物成务,所以蔽累之者,只是利害毁誉两端。
“世人利害,不过一家得丧尔已;毁誉,不过一身荣辱尔已。今之利害毁誉两端,乃是灭三族,助逆谋反,系天下安危。只如人疑我与宁王同谋,机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齑粉,何待今日!动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万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只好自知,譬之真金之遇烈火,愈锻炼,愈发光辉。此处致得,方是真知;此处格得,方是真物。非见解意识所能及也。自经此大利害、大毁誉过来,一切得丧荣辱,真如飘风之过耳,奚足以动吾一念?今日虽成此事功,亦不过一时良知之应迹,过眼便为浮云,已忘之矣!”
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难;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难。此千古圣学真血脉路,吾师一生任道之苦心也。畿既读是书,并述所闻,缀诸卷端,归之嗣子正亿,服膺以为大训。是岂惟足以祛纷纷之义,千古经纶之实学!
译文
我(王畿)恭敬地读老师(王阳明)在吉安起兵讨伐朱宸濠之前给其父亲的书信,心中真挚情感如江河泛滥,其大义激昂如雄风巨浪。老师虽仓促地遇到朱宸濠造反的变故,但运筹帷幄,一板一眼,后来所发生的事也证明了老师的超凡入圣、未卜先知。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天下第一等人物,怎可做出这样的谋划与成就那么大的功绩?而忌恨王老师的人,对王老师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不屑一顾,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朱宸濠造反时,已蕴积多年,紫禁城里有他的人,南昌城里有他的精锐部队,可谓文武兼备,内外协应,虎狼之气,直冲云霄,使人无法睁眼。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大局已定,朱宸濠必能造反成功,所以当时知道他造反的人,根本不敢和他叫板。只有王老师,原本是奉圣旨去福建,半路闻听朱宸濠造反的消息,立即调头回到吉安,倡义起兵,讨伐朱宸濠。一群糨糊脑袋认为王老师愚蠢透顶,螳臂当车,还有些内心阴暗的人认为王老师是在耍诈,最终目的还是要投降朱宸濠。
当时,我同门邹谦之在王老师身边,闻听军中这些流言蜚语,就去找王老师,劝他改弦易辙,或是谨慎而行。
王老师格外严肃、格外冷静地说:“我良知不允我退缩!纵然天下所有人都归了朱宸濠,我一人也决意如此。人人都有个良知,朱宸濠造反必是错的,我不相信天下人的良知都被遮蔽,无一人响应我!此时,我心中只有良知的命令,成败利钝,根本无暇考虑!”
朱宸濠起事后,和他的将士们在南昌城歌舞升平,庆祝即将到来的天下,他之所以不出南昌城,主要是因为担心王老师突袭他的老巢,让他无家可归。不久后,朱宸濠发现王老师并无多少兵力,才缓缓出城。世人只见其迟迟出城,却不知这是王老师多方用计的结果,目的就是让他留在南昌。
朱宸濠亲自去攻安庆,王老师趁势攻陷了他的老巢南昌。在南昌城,王老师猜测朱宸濠有三个计划:第一计划是直逼北京,第二计划是攻取南京,第三计划是回兵救他的老巢南昌。
有人问王老师:“朱宸濠会采用哪一计划?”
王老师笑道:“他必出第三计划,劣性、无用的马留恋马槽,他无法舍弃老巢。”
正如王老师所料,朱宸濠闻听老巢南昌已失,慌忙在前线回师,众人都认为,朱宸濠兵强马壮,应该坚守待援。
王阳明摇头道:“不对,朱宸濠虽兵强马壮,只是从未遇到劲敌,他的士兵在他发家致富的鼓舞下,才铤而走险。可才走出去没几步,老家已丢,他的士兵眼见富贵无望,老家又没了,必然万分沮丧,正如鸟的巢被打烂,鸟的气势已坠。我们现在坚守待援,是自取围困。如果抢先出兵,乘其气势低落而击之,挫了它的前锋之芒,全军必溃。”后来的情景果如老师所说。
人只知擒拿朱宸濠易如反掌,却不知这背后有王老师的无数筹划,而这无数筹划的前提只是先夺了朱宸濠的心。王老师后来把朱宸濠献给朝廷,就坐等下一步命令。
有一天,王老师对众弟子们说道:“我自用兵以来,更觉‘致知格物’之功精透了。”
众人难以理解,因为军务繁忙,根本无空闲时间思考学术。
王老师说:“你们这样理解就错了。‘致良知’在于‘在事情上正念头’,正是对着外部的事验证我们的心,实在是用力处。平时无急事,感觉不到,一入军旅,呼吸存亡,江山安危,能处理明白,全在良知的力量。我的方法是,遇事时一个念头起处,立即抓住它,自照自察,无一丝思考,无一毫功利心,不要欺骗它,照良知的答案去做,此事必成,这就是良知的妙用,顺万物之自然,达无我之境。人心因有良知,所以就很神奇,它本来就是变动周流的,本能做到通晓万物的道理并按这道理行事而得到成功。之所以有人良知不明,只是考虑了利害毁誉。
“平常人所谓的‘利害’,不过是一家的得丧而已;所谓‘毁誉’,不过自己的荣辱而已。但朱宸濠造反一事摆在我面前的利害毁誉,可是灭三族的,可是助逆谋反的,可是关系天下安危的。正如有人怀疑我和宁王是一条船上的,如果我情绪一失控,无论是投降朱宸濠还是筹谋不到位,那就粉身碎骨了!消灭朱宸濠的全部过程中,若有一点分心和犹豫,那就万事泡汤,我还能坐在这里?!我这番苦心,只能自知,正如真金遇烈火,越锻炼,越发光辉。此处能经得住,才是真知;此处能解决问题,才是大本事。自从经历了这场性命攸关的大事,一切得丧荣辱,就如耳旁之风,怎么能动我起念?今天虽成此大功,也不过是运用良知后所留下的一条轨迹,过眼就成浮云,我已忘了!”
为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死很容易,解决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难;解决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容易,不居此大功难;不居此大功容易,转瞬即忘记这大功难。此是千古圣学真正血脉,我老师一生传道的良苦用心即在此。我(王畿)既在这封信后说了这些话,将其交给王老师的亲儿子王正亿,就是真心认为这是千古第一家训。我说的这些话足可以平息天下对我老师的菲薄,也证实了我老师的学说是千古经纶!
评析
王畿是王阳明最钟情的一位弟子,因为他特别有灵性,这从他上面的文章中一眼即可看出,王畿阁下太会讲故事,《王阳明年谱》关于这段的记录和王畿所讲一比,味同嚼蜡。
王畿不但会讲故事,而且还善于另起炉灶,正是他,在王阳明去世后,将四句教改变了本然味道,声称良知现成。心学左派就此发端。
或许在王畿眼中,王阳明起兵讨伐朱宸濠到成功的这个过程,即是王阳明心学的应用,也是回答了“我们到底该学习阳明学什么”的问题。所以,王畿最后说,我将这个故事和我从心学角度看待这件事的态度交给王老师的儿子王正亿,正告他:这才是您老爹的千古第一家训。
王阳明通过平定朱宸濠造反一事,得出的结论让人血脉贲张,他说:“这种事正如真金遇烈火,越锻炼,越发光辉,此处能经得住,才是真知;此处能解决问题,才是大本事。自从经历了这场性命攸关的大事,一切得丧荣辱,就如耳旁之风,怎么能动我起念?今天虽成此大功,也不过是运用良知后所留下的一条轨迹,过眼就成浮云,我已忘了!”
凡是真金都不想遇烈火,因为那太痛苦,正如我们很多人都不希望身处逆境一样。但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你的人生中总会遇到一两次逆境。能在逆境中爬出,并傲然站立,这就是真英雄,就是致良知。
王阳明从不主张去自寻逆境,但当逆境来时,你应该欣喜。正如他对弟子们说的,舜如果不遇到象,如何对付象这一物(事),就永不可能被格出来,一遇到象,舜几乎是大喜过望:我终于有机会历练如何对付象这一物(事)了。
此千古第一家训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学习。
首先便是依良知命令而行,该出手就出手:“我良知不允我退缩!纵然天下所有人都归了朱宸濠,我一人也决意如此。”
然后坚信人性本善:“人人都有个良知,朱宸濠造反必是错的,我不相信天下人的良知都被遮蔽,无一人响应我!”
其三是做坏事的人,往往恋家:“劣性、无用的马留恋马槽,他无法舍弃老巢。”
其四只专注于天理和当下:“遇事时一个念头起处,立即抓住它,自照自察,无一丝思考,无一毫功利心,不要欺骗它,照良知的答案去做,此事必成。”
最后对荣誉转瞬即忘就是致良知:“为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死,容易,解决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难;解决一件关系天下的大事容易,不居此大功难;不居此大功容易,转瞬即忘记这大功难。”这几件事,一件比一件难,一件比一件接近良知。人本该如此,事情来时,关注此事,事过后,忘记它,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王阳明曾说过,眼里不能有半点沙子,也不能有半点黄金屑,否则,总是睁不开眼。
过去已逝,未来还未来,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