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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王阳明3:王阳明家训》走正确的道路,把道路走正确:《示弟立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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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予弟守文来学,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请次第其语,使得时时观省;且请浅近其辞,则易于通晓也。因书以与之。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也。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

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ruì)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

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燥心生,责此志,即不燥;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

译文

弟弟(王)守文来学心学,我告诉他先从立志开始。大概是我当时没有说清楚,守文来信说,请详细说明,最好是通俗易懂,有可操作性。于是,我写了这样一封信给他。

做学问和做事业一样,首先要立志。志不立,如同种植植物而不种其根,却一门心思培育灌溉,终究劳苦无成。世人之所以因循苟且,随波逐流,成为平庸,都是因没有立志的缘故。所以程颐说:“能立下圣人之志的人,才可与其结交谈学问。”人如果真有为圣之志,必然会琢磨圣人为什么会成为圣人。其实这种事不用琢磨,圣人无非就是心纯为天理而无一丝私欲。那么,如果我要成为圣人,也不过是追求天理摒弃私欲罢了。要想如此,必然会探寻“保存天理摒弃私欲”的方法。要求这种方法,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只有做到这两点,才算是志真的立下了。

所谓“正诸先觉”,就是求证于先觉者,先觉就是历史上那些圣人和我们身边“心中全是天理而无一丝私欲”的人。我们要把他们当成老师,毕恭毕敬,专心致志,惟他们马首是瞻。倘若我们的想法和他们的话语有所不合,也不可轻易弃掉,认真思考为上;如果思考后仍无良好结果,那就辨析,一定要搞清楚先觉们的话中深意,搞清楚其话中深意后,就不要轻易生疑惑,要笃信之!所以《礼记》说:“老师受到尊重,然后真理才能受到尊重;真理受到尊重,然后人们才知道虔敬地学习。”如果没有尊崇笃信老师之心,必生轻视忽略怠慢之意。老师说的话,左耳听右耳出,纵然有老师教育你,也等于没有老师。

所谓“考诸古训”,就是考证古圣先贤的经典。古圣先贤的经典,无非是教人摒弃私欲而保存天理的方法,比如《五经》《四书》。如果我特别真诚地要祛除自己的私欲而存养天理却没有方法,那就该读古圣先贤的著作。打开经典之时,肯定如饥饿的人之于食物,只求一饱;生病的人之于药物,只求痊愈;黑暗中的人之于灯,只求光明;瘸子之于拐杖,只求行走。难道有人曾记诵讲说圣贤经典,只是得到了一些耳朵进口里出的皮毛之见吗?

其实,立志是件特别难的事。圣人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与学,三十而立。”所谓“立”,就是立志。孔子又说,七十岁后就从心所欲“不逾矩”,也不过是始终坚持志向,而没有让志向“逾矩”。由此可知,志岂是可以随意轻视的!

志向,是浩然之气的主人,人的生命,树木的根基,水的源头。源头枯竭则支流全无,树根不栽培则木叶萧萧,生命不保养则人非死不可,没有志向,浩然之气则无法升腾。所以君子的学业,无时无处不以立志为第一要务。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到的,没有其他,只有志向。正如猫捕鼠,如母鸡孵蛋,精神心思凝聚融结,根本不知有其他事,唯有如此,志向才能久远而立,神精气明,义理昭然。在这种情况下,一有私欲,我们马上就可觉察到,自然就要马上去人欲了。

所以,只要有一毫私欲萌发,就要质问自己志向是否坚定,私欲马上会逃走;一有习气所染,就要质问自己是否志向不坚定,习气自然消除。有了懒惰之心,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懒惰之心;疏忽大意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疏忽大意之心;有了烦躁之心,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烦躁之心;嫉妒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嫉妒之心;忿怒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忿怒之心;贪念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贪念之心;傲慢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傲慢之心;吝啬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吝啬之心。人只要活着,就没有一时一刻不是立志、质问志向是否坚定的,就没有一件事不是立志、质问志向是否坚定的。所以,质问自己志向坚定的功夫,正如烈火烧毫毛,只要一质问志向是否坚定,就如太阳一出,而人欲(魍魉)顿消失无踪。

自古圣贤都是按时代的不同施以不同的教育,但无论任何时代的任何教育,其主旨都是大同小异。《书》说的“用功精深,用心专一”,《易》说的“用严肃恭敬的态度来保持内心的正直和真诚,用合乎道义的方式来规范自己的言行”,孔子说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广博知识,约束礼仪”,曾子说的“尽心为人,推己及人”,子思说的“尊重德行也要讲究学问”,孟子说的“多做善事以养浩然之气,以求安心”,可谓众说纷纭,但纳入我心,却心心相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如果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那就是邪说。

后世让人忧心的地方,就是人人毫无志向,所以我今天以立下志向为题,说了这么多。字字句句都是立志。原因很简单,每个人的终生问学之功,只是志向坚定而已。

评析

“立志”是王阳明婆婆妈妈谈得最多的问题,1508年创建心学后给弟子制定的守则中,第一条就是“立志”。《传习录》中,随便翻到一页,非有“立志”不可。这封《示弟立志说》,正如王守文所期望的那样:通俗易懂地详细地叙述了“立志”这一心学上的尊贵主题。

《传习录・陆澄录》中,王阳明明白无误地说道:“所谓立志,就是要念念不忘存天理。若时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意念常存,则会逐渐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境界,并且也只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

到底立什么样的志,王阳明已说得清楚,那就是成为“心中全是天理而无一毫人欲”的圣人。所谓圣人,不一定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人,也不一定是征服帝国凯旋而归的战神,更不一定是富可敌国、挥金如土的超级土豪。王阳明所谓的“圣人”就是指“肯致良知”的肉眼凡胎的芸芸众生。

无论你出身如何、智商如何、身处社会哪一层,只要你肯致良知,保存天理祛除私欲,你就是立下了最完美的“志”,也就是王阳明所谓的圣人。

说得直白一点,王阳明所谓的立志,就是要你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在王阳明看来,就是走正确的道路,然后把道路走好,走到底。

我们如何才能走一条正确的道路?

外在的标准答案太多!孔子的答案是:仁者爱人;老庄的答案是:任我逍遥;释迦牟尼的答案是:普度众生;东汉光武帝刘秀未发迹时的答案是: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的大美女),做官当做执金吾(皇家卫队长);东晋权臣桓温的答案是: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

还有更多让人眼花缭乱、动人心弦的答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老婆孩子热炕头;死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这些确定都有人走过的道路,可能有一条适合你,也可能你不会走任何一条。那么,是不是就没有正确答案了呢?

有!

它在你心中!

王阳明说,只要你是个人,就有良知。而良知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人生道路的正确答案。

良知是什么?

王阳明说:一,它能知是非善恶;二,它与生俱来,唯人所有;三,它感应神速,是本能,是直觉;四,它有好恶之心。

良知告诉我们的道路,就是正确的道路。但由于良知有大小之分,人人所追求的道路就有宽广和狭窄的分别。不过,无论是光明大道还是通幽曲径,它们都是路。

如果非要给这条路起一个名字,那它的名字就该是:心安。

如何正确地选择到心安这条路呢?

王阳明有两个办法:正诸先觉(求证于先觉者)、考诸古训(考证古圣先贤的经典)。其实无非就是找到好的导师和好的书,然后真心实意地对待他(它)们。

如何正确地走在心安这条路上呢?王阳明的指示非常明确:“只要有一毫私欲萌发,就要质问自己志向是否坚定,私欲马上会逃走;一有习气所染,就要质问自己是否志向不坚定,习气自然消除。有了懒惰之心,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懒惰之心;疏忽大意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疏忽大意之心;有了烦躁之心,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烦躁之心;嫉妒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嫉妒之心;忿怒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忿怒之心;贪念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贪念之心;傲慢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傲慢之心;吝啬之心生,就质问志向是否坚定,那就不会起吝啬之心。”

心安的人必是快乐的人。而快乐是人人都希望得到并人人都能得到的一件宝贵财富。有人曾问王阳明:“我去追求声色货利,行吗?”

王阳明说:“当然可以。”

此人大为惊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追求声色货利,岂不成了小人?”

王阳明回答:“只要有良知运行于声色货利之中,那就不是小人。”

这段话的意思告诉我们,人可以树立声色货利的志向,但它必须要有良知保驾护航。唯有听命于良知,你在追求声色货利的道路上才可心安,才能快乐。

你说你的志向是买一套大房子,其实良知告诉你的是,你的志向应该是安全感;你说你的志向是出人头地,其实良知告诉你的是,你的志向应该是自我价值的实现;你说你的志向是富可敌国,其实良知告诉你的是,你的志向应该是一种人生的满足感。

所以,我们所立下的任何志向,不过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某些感觉,这些感觉才是人活下来的动力。而良知是本能、直觉、感觉,所以听从它的答案,绝对没有错。

走正确的道路,把道路走正确,这就是王阳明在这封《示弟立志说》要表达的主要思想。

走一条正确的路,相当重要,它不但会影响一个人的幸福感,有时还会决定生死。因为只有道路正确了,你才能心安;心安才能理得;符合天理,才能把道路走对,走到底。反之,道路不正确,就不会心安;心不安,理就无法获得;不符合天理,这条路就是一条死路。

1519年阴历六月十四,南昌城的宁王朱宸濠在立志了十余年,酝酿了十余年后,祭起了革命的大旗。他当时有精兵二十万,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向东方出发。

王阳明得知此事后,立即决定要阻止朱宸濠的远大志向。他对军事参谋们说:“朱宸濠有三计:第一,从南昌直袭北京;第二,从南昌突袭南京;第三,死守南昌城。如果他出第一计,由于北京方面没有准备,他很可能旋转乾坤,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如果他出第二计,长江南北必是血流成河,他运气若好,搞不好会是南北对峙;如果他出第三计,那天老爷保佑,等政府军一到,他只能困守南昌,灭亡指日可待。”

有人问王阳明:“您觉得朱宸濠会用哪一计?”

王阳明笑道:“朱宸濠的良知明知造反是错误的,却非要逆良知而行。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他的心肯定不安,心上不安,做事就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唯一能让他心安的就是龟缩老巢,所以只要我们散播勤王之师正在云集江西的消息,他必会死守南昌。”

结果正如王阳明所料,当朱宸濠准备去南京的路上听说勤王之师已进江西境内时,急忙原路返回。而就在鄱阳湖,他中了王阳明的埋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活捉。

在对付朱宸濠的过程中,王阳明用尽了各种“造假”手段,他伪造了各种迎接正规军进南昌的公文,在这些公文中最耀眼的就是正规军的人数,粗算一下,大概有十万人。公文中还声称,约定在本年六月二十日合围南昌城,二十一日发动拂晓总攻。在另外的公文中,王阳明“回复”说,不要太急躁,为了避免重大伤亡,攻城是下策,应该等朱宸濠出城后打歼灭战。

他还伪造了答复朱宸濠最信任的两个谋士投诚的书信。在信中,他对两人弃暗投明的态度表示深深的欣赏,并且答应两人,在平定朱宸濠后会给两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再伪造朱宸濠手下指挥官们的投降密状,让人去和平时与朱宸濠结交的人相谈,在会谈结束后故意把这些公文遗落。自然,这些伪造的公文统统都到了朱宸濠手里。

有人对王阳明这些造假计谋不以为然地问:“这有用吗?”

王阳明不答反问:“先不说是否有用,只说朱宸濠疑不疑?”

此人想了想,回答:“肯定会疑。”

王阳明再问:“为什么?”

“因为他心虚!”

王阳明大笑:“对!心不安,自然疑神疑鬼。”

站在王阳明对“立志”的角度看朱宸濠,他的确有大志向(当皇帝),但这志向却非良知的答案,所以他走到一条错误道路上时,必然处处疑神疑鬼、心上不安,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大乱阵脚。

人毫无志向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立错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