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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帝国阴谋家》22一举拔除东林党两大桥头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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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沉浮40年的叶阁老被迫去位,东林党的前沿阵地一下子就暴露于外。现在东林方面的领军人物,都是激切耿直之人,只顾前行,不屑委蛇。而在阉党方面,则视东林党为砧上鱼肉,正虎视眈眈准备一网打尽。

当时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息。

黄尊素曾经在这时暗示过杨涟等人:应早做计议,最好是主动请归,避开朝中这块是非之地,免得首当其冲。而且,主动离开也是向对方示以缓和、圜转之意,也许可以减弱阉党下一步的攻势,致使阉党找不到兴大狱的理由。

这个建议,堪称明智。人家看你碍眼,你让开就是了。一般惯例,人不在朝中,被追究的可能性和酷烈度要小得多,很有可能躲开风险。

强项人物走了,战火爆发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降低。如今双方强弱已经易位,东林这一边只有维持不战的局面,才是上策。

再说东林风头人物一走,阉党方面也许真的认为“余皆不足虑”,从而暂停铁血政策也未可知。

叶阁老的失误,就在于他既然是个温和派,就应该始终起到缓冲作用,而不应对未来的名声抱有幻想。但叶阁老太想捞名声了,他采取的是骑墙态度——阉党胜,他是东林的唯一保护人;阉党败,他也有参与倒魏之功。他建议将魏忠贤放归的那道奏疏,就是在这种投机心理下写出来的。结果,阉党一眼看穿了他用意,再不相信所谓“温和派”。

很可惜,黄尊素的上述建议没被杨涟接受。杨涟是个讲原则而不屑自保的人,他认为,既为顾命之臣,就不可为苟全性命而远离魏阙,否则就是辜负了先帝的重托。

他早就铁了心,决意以一人之悲剧,换得全明朝人的幸福。

天启四年(1624)的七月,是一个奇异的历史转折点。如果不是叶向高走,而是魏忠贤走,那么两党成员后来的命运都不至于那么惨。

魏忠贤如果在这时走了,即使将来历史大掉头,遭受清算,他也不至于有死罪。明朝历来的皇帝,对获罪的太监,大多都抱有一点温情——再不济也是自己的或者“家父”的老奴,网开一面是有可能的。

但假设毕竟是假设,我们来看真实的场景。八月初一,总监察长孙玮病故。他是科道之首,忠诚耿直,而且一向是东林党的盟友。

东林也真是到了倒运的时候,越是前方吃紧,阵地越是出现缺口。

缺了人就要补,吏部尚书赵南星此时仍大权在握,按他的思维惯性,这个关键岗位还是要推东林大将。于是在他主持下,廷推左副都御史杨涟顶上。但是天启却没批,大概是还生着杨涟的气。众人无奈,又推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冯从吾,心想这回应该顺理成章了。可是天启考虑到:“大计”(外官考核)即将开始,还是从京官里推一个熟悉全面的人为好。

这时京中哄传,魏忠贤有意把户部尚书李宗延推上来。东林众人决不让步,一致推了东林元老高攀龙。

高攀龙的职务是刑部右侍郎。对这个推荐,他甚感不妥,因为他和赵南星是“师生”关系。这样一来,师生两个一个掌吏部,一个掌言路,当道于朝中显要,别人会有看法。

魏大中等却劝他不要退缩:“如今钻营的人多,你却要退后。你是廷推上来的,怕什么?若皇上不批,我们还要全体去廷争,当为天下争此一人!”

众人既劝,高攀龙也就不再推辞。八月初九,推荐报告送上去了,按例,有三个工作日才能批复。众人都忐忑不安,揣测皇上那里恐怕很难通过,魏忠贤也会出来挡路。哪知道,第二天就批了下来。

东林众人欣喜若狂,好似冬月里忽然有了小阳春。仅有一二人心生疑惑,觉得这事情大不可解,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高攀龙被顺利任命,原因何在?是千古疑团了,似乎魏家班底绝不会有这般疏忽。那就应该是天启自有他的主张:“大计”还是要用东林的人放心一些。

九月,高攀龙上任之后,果然就有事。他正遇上巡按淮扬御史崔呈秀任满回京待考察。这个崔御史在地方上贪污受贿,无人不知。高攀龙当然不能容忍,就叫李应升起草奏疏,要弹劾这小子。

崔呈秀闻讯大惊,趁着夜色跑到李应升的寓所,长跪不起,请李大人好歹放他一马。

李应升冷冷看着这小人如何表演,面色如霜,严词拒绝了。

九月十七日,由高攀龙署名的弹劾奏疏递上去了,崔呈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自辩疏。明朝的行政体制,揭发检举是都察院的职权,事情属实与否,则要吏部来核查。于是天启让吏部勘察。

赵南星心中有数:还勘察个屁!官贪不贪,平头老百姓都知道——披一袭官袍,堆一脸的恭顺,不过就唬了皇上您一个人。于是他立刻上疏建议“遣戍”,让那小子劳动教养去吧。

天启看了,知道这崔御史是什么货色了,就下诏予以革职,责成淮扬地方官查清贪污数目。

这下,崔呈秀把胆都吓破了,走投无路之中,决定投奔阉党。他穿戴上表示身份卑贱的青衣小帽,连夜跑到魏忠贤家投靠。一见魏公公,叩头如捣蒜,声泪俱下!他哭诉道:东林党人高攀龙、赵南星挟私排挤,请魏公公千万给予保护,我愿永世做您老的干儿子。

魏忠贤转了转脑筋:这个崔御史。说他不贪,三岁小儿都不信,但是可以为我所用!于是老魏绽开笑脸,安慰了一番,当场收了个“高素质”的儿子。

崔呈秀以前一心想加入东林,人家不要,想不到现在入阉党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心生感激,立刻建言道:“老爸啊,不除去高攀龙、赵南星、杨涟等人,你我都不知会死在哪里,其余的人也没一个能站住脚!”

这个建言,具有相当的战略眼光,一下子就点醒了魏忠贤。他在此前的剿灭行动还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在此之后,就明显地有板有眼了——专挑关键的人物定点清除!

东林党,又给对方“贡献”了一名军师。

高攀龙与崔呈秀的冲突刚完,紧接着东林诸人又与阁臣魏广微起了冲突。

十月初一,皇上照例在殿上向全国颁布次年的历法,群臣列班朝贺,魏广微却把这事给忘了,在家里睡大觉。颁完了历法,皇帝上又亲率群臣去太庙祭祖,叫做“时享”。时享是朝廷大典,四季之初和年终各举行一次,极之隆重。由皇上带领群臣向祖宗牌位供酒水,行大礼。

等到仪式接近尾声时,魏广微才睡眼惺忪地赶到,慌慌张张地挤进廷臣行列。

大家正在庄严行礼,一位阁臣却是这么个狼狈样儿,众人无不气愤!

典礼一完毕,负有纠察纪律之责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就想上疏弹劾。黄尊素却担心此举会有连锁反应,劝阻道:“魏广微气量狭小,且极好脸面。如此攻他过急,恐生变,不妨搁置。”

魏大中不听,还是上了一本,痛斥魏广微身为执政近臣,“倨傲不拜正朔(大明历法)”,猖狂有如辽东建州女真和西南的叛贼。

魏广微去太庙祭祖迟到,严格说来不过是个考勤的问题,跟人品关系不大,更谈不上政治立场。魏大中弹劾他一下也就罢了,但不该上纲到奉不奉“正朔”的高度上。

如此一激,魏广微当然要气得跳脚!

他立刻上疏自辩(理由总找得着,譬如为国事操劳过度睡过了头等等),同时四处展开活动。这小子早就暗投了魏忠贤,内廷的宦官对他很买帐。一时之间,不光阉党成员,就是宫中的一般内侍,也纷纷为他说好话。连客氏都亲自出马,向天启进了言,说魏大中这不是小题大做、要排挤人么?

天启平时就很厌烦廷臣之间的纠纷,见魏大中的话说得确实比较过头,就于十月初八下了一道敕谕,也就是告诫书。

他总结道,这种风气的原因是“纪纲不肃,结党徇私”,因此警告廷臣要反思,要改弦易辙。

抽象地来看,天启这道谕旨说得不错,特别东林方面是有这些问题。大臣一受攻击就引退,小臣依照“政治划线”评判人物,结果党争只能越来越激烈,于国事丝毫无补。

东林党人只强调品德、操守和“划线”问题,对国计民生始终没能提出好意见,就更不要说采取什么惠民强国的措施了。天启对他们的弱点,还是看得很准的。

当然,阉党方面,问题就更严重,远不止这些。但是天启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与自己较亲密的下属,那是越看越可爱啊!

本来这个特谕针对的并非一党,是对大家说的。可是在魏广微被劾之后颁布,就明白地带有袒护的意思。天启就是再傻,也不能直接为魏广微迟到的事开脱,而这个特谕,恰是最冠冕堂皇的开脱。

皇上居然坐歪了屁股,连公然违礼都不追究,东林方面当然有人不服!

压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应升,他于十月十一日上疏,对魏广微的自辩狠狠砸了一家伙。

本来魏广微的自辩也还算讲得有点儿道理,一是说自己“罪止失仪”,根本没到“不拜正朔”的程度;二是说言官有“风闻生事”的恶习,让人不能自安。

然而东林的官员们,逻辑思辨都相当厉害,且又站在道德制高点,所以砸起人来,势不可当。魏广微哪里是对手?

李应升的驳斥句句击中要害,他说:“如果是行礼中动作出错,那才是‘失仪’,而魏广微是误了典礼。按照《大明律》,失误朝贺,应笞四十;失误祭享,应笞一百。魏大人应该领哪一条呢?”至于说到言官,李应升认为:“国家设言官,称为耳目近臣。所言若涉及天子,则天子改容以听;所言涉及大政,则宰相闭门待罪。魏广微之父曾为言官,公正发愤,敢直言,因得罪阉臣而去职,美名传诵至今。魏广微为何不思其父?至此,广微应退读父书,保其家声,勿再与言官为难。如此可上对神明,下对士林,异日九泉之下亦不至愧见其父!”

这一顿砖头,砸得魏广微脸面全无,想与东林撕破脸皮吧,又觉得还没到时候。无奈之下,想起了李应升有个老师孙承宗,现为督师辽东的大学士。这个孙督师与自己既是同年进士又是同乡,也许会帮忙圆场。于是他立刻上疏,向天启提出:孙承宗督师辽东有功,皇上应给予特别恩典。

他拍孙大人这个马屁,是为了换取支持。

他所考虑的这些因素都不错,而且孙大人也确实劳苦功高,但他就是忘记了一点:孙大人也是一个出了名的直臣,满腹文韬武略,又曾是天启幼年的老师,他怎么能吃这套?

有功不有功,论不到你来说!

孙承宗全不顾什么老乡同年的情面,上疏给予驳斥,说魏广微这是居心不良,行钻营之术。

魏广微又吃了一瘪,知道自己与东林再无调和余地,于是才公开投到魏忠贤门下。原来还仅仅是自称“宗弟”,现在降了一辈,自称“宗侄”了。

那边李应升的奏疏当然是触犯了天启——刚发了特谕不要纷争,怎么又来说?皇家尊重大臣,你何必借故轻侮,还要引用《大明律》!那么今后大小各官再有迟到的,是否皆依律惩处?

客、魏在一旁,又是假装气愤地一通忽悠。天启来了火,又想动用廷杖。韩爌听到了消息,赶忙写了个条子递上去劝住了,改为罚俸一年了事。

魏忠贤正准备杖死一个东林党祭旗,结果被韩爌给搅黄了。他这下连眼睛都气白了。

又是你!

韩阁老,有一笔老帐咱们还没结清呢。

杨涟上疏的时候我四面楚歌,求到你,你不肯帮忙。现在我要打击东林党一个小小的御史,你倒这么起劲!

看来,内阁的石头还没有搬干净。你们这些东林同路人,是否也应该统统给我开路了?

怎么才能把韩阁老尽快赶走?

魏忠贤一发话,魏广微、崔呈秀马上跑过来建言献策。

几个人商量了一通,敲定了方案,决定拿东林方面推举谢应祥为山西巡抚一事开刀,向东林党主动出击,以期扫倒一大片。

由此,“推举谢应祥”立刻酿成了一个事件。此事的原委,来自山西巡抚一职空缺,不少人都在四处行贿钻营。吏部尚书赵南星也有所耳闻,执意不肯给那些苟且之徒以机会,而是推选了稳重清廉的太常寺卿谢应祥。吏部负责文官选拔的文选司员外郎夏嘉遇等,对这个人选也极为赞同。

这谢应祥,曾在魏大中的家乡浙江嘉善当过县令,魏还应算是他的学生。他们的这层关系,被阉党抓住,想做一点儿文章了。

魏广微找到自己的亲戚、御史陈九畴,唆使他上疏弹劾,说干了以后魏公公那里能给好处。陈九畴也是个躁进之徒,有这样的进身之阶他岂能不上?

在陈九畴上疏之前,先由魏忠贤本人“预热”,在天启面前念小话,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欺负陛下“幼冲”,结党擅权。若不把他们驱逐,则无以明皇威、统摄天下。

天启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他是样子货。

经过魏忠贤一忽悠,天启越发觉得东林诸臣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自然有气。陈九畴的弹劾疏也就趁这个机会递了上去。他诬称谢应祥老迈昏庸,难当大任,是魏大中为了照顾老师,嘱托文选郎夏嘉遇出面推举的。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魏大中、夏嘉遇当然不服,上疏抗辩。双方打开了口水仗。

天启又感到头疼了,把双方的奏疏发到都察院、吏部,叫廷臣们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当然是断定陈九畴瞎掰,因为这个推举是赵南星所为,与魏大中、夏嘉遇有何干?魏、夏两人都是品德高于山、清如水的君子,陈九畴造谣也不选个贴边儿的对象!

院、部的意见,倒还实事求是,并没有搀杂什么党争情绪,主要是陈九畴的诬告太离谱了,谁来查也是这么回事。

但是天启不信。魏忠贤先前已给他灌了太多先入之见,下面越是实事求是,做皇上的越是疑心你们结党营私。从正常渠道递上来的报告,抵不上小人在耳边的几句悄悄话。一般当领导的,越低能,就越有这个毛病。

领导为什么愿意亲小人而远贤臣?为什么老是视肱股大臣为仇寇?为什么专以打击能臣、直臣为乐趣?这可真是千年谜团。这样的领导,说起来比例不多,但到处都能看见。其实他们和天启一样,是心智发育类似儿童的一类。

他们打击人才、猜忌下属的心理,跟小孩毁坏玩具是一个类型。

好好的东西就要毁坏,你能怎么着?我的东西,我有权!

十月十三日,天启又开始砸玩具了,对院、部的调查报告发了中旨。他痛斥魏大中“欺朕幼冲,把持会推”,把封疆大吏的职务作为向老师报恩的礼物,责备夏嘉遇和陈九畴互相攻击,不成体统。罚这三人各降三级,调外任。又谴责院、部大臣偏袒一方,是“朋谋结党,淆乱国是”,给了一顿重重的警告。

这顿乱砸,把阉党的陈九畴也捎上了。不过陈九畴心里有数,他这次“自杀式”的攻击见了效,立了大功,魏忠贤很快就会让他起复的。

魏大中、夏嘉遇二人,一个是吏科的头头(都给事中),一个是吏部文选司的头头(员外郎),都占据的是组织部门的要津,就这样被阉党永远撵开了。

天启的中旨,还责备了院、部(都察院和吏部)。按照惯例,院、部头头也须自请处分或辞职。如果老着脸皮不表态的话,会被人讥为“贪权恋栈”。于是,吏部赵南星上疏请辞,在都察院新上任不久的高攀龙也上疏自劾。

天启不留情面,也不经内阁票拟,发出中旨令两人罢官回籍。一个组织部长,俗称“太宰”,一个监察部长,俗称“总宪”,在明代是比一般阁臣位置还要高的顶级高官。一件不相干的事,就一日免去两大臣,在有明一代也是罕见。

内阁的韩爌、朱国祯大惊失色,觉得这玩笑开大了,急忙上疏论救,天启没答应,连平常高官回乡可以坐驿车的优待也不给。

天启在谕旨里,数次提到“植党”字样,显见得已经对垄断朝政四年的东林党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潜意识里,也许皇上在这样想:你们可能是没罪,但你们势力太大了,威望太高了。我不能容忍身边有这样一股异己的力量。

其实在他身边更近的地方,一个庞大的、可以控制他意志的阉党已经形成,他却丝毫不感到威胁。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看见的,只是小人物的谦卑,是朝夕相处的“和谐”——在我面前唯唯喏喏的人,怎么可能对我有威胁?

小人之胜,在于谄笑;君子之败,在于孤傲。

领导的这种素质,有文化上的遗传,根治不了。就是诸葛亮也管不住!

赵南星、高攀龙走了,意味着:“众正盈朝”的总设计师走了,东林党的精神领袖也走了。

阉党大获全胜,全伙弹冠相庆!

——皇帝真成了俺们的傀儡,跟东林党算总帐的日子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