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天启元年(1621)看起,明朝的高层的人事变化,总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一方面,东林党人的扩张意识很强,一路似乎都在高歌猛进,其势头一直到天启四年(1624)都没有止。到这一年的年初,还是可以称为“众正盈朝”。可是另一方面,东林党人中的重要人物,却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被魏忠贤分而击之,逐出舞台。
当最终的决战爆发时,阉党居然能轻松得手!
所有的“正人”,于一夜之间飘落!
史书上,用了一句极其悲凉的话来形容:“正人去国纷纷若振槁。”(《明史·列传第一九三》
——就像有人在摇晃枯木一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大明朝为什么永远是“魔高一丈”?
难道,这就是千年的宿命、百年的轮回?
我们从天启元年(1621)看起。这一年的六月,东林大佬叶向高起复,入京做了内阁首辅。这一年的内阁名单,看上去还是很令人欣慰的。你看:叶向高、刘一璟、韩爌、何宗彦、朱国祚。
个个都是“正人”,也几乎个个都很能干。除了朱国祚没有显著政绩外,其他人各有各的作为。但是,即便朱老夫子也绝对是个好人。
可是到了七月,内阁里挤进来了一个人——沈潅。
这个家伙,是方从哲的人,浙党骨干。早他年在翰林院为词臣时,曾在“内书堂”任教,给宫中的宦官们授过课。因此《明史》上说,魏忠贤、刘朝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对这一点,有人不信。因为魏忠贤一直就不识字,而且内书堂是培养小宦者的,魏大叔似乎没有资格入学。
姑且听之吧,反正是两人在宫内有相当深厚的渊源。
这个沈潅,除了是最早一批投靠魏忠贤的文官之外,他在历史上还做了另一件事非常闻名。
万历四十四年(1616)那时候,他任南京礼部侍郎,在方从哲支持下,驱逐了当地所有的天主教士。此为天主教在华传教的一大“教难”。而我们现在熟知的科学家徐光启(曾任礼部侍郎)与叶向高等人,对传教士们则是很友善的。
沈潅入阁,并非出于魏忠贤之力——那时魏大叔还没这么大能量。早在万历末年“会推”(评选阁臣候选人)时,沈潅就被三党人士提名,还没来得及任用,万历就死了,然后泰昌才将他列入阁臣人选。等到实际入阁,已经是天启元年的七月了。
阴差阳错,东林党人把持的内阁,忽然就打进了这么一个楔子来!
他一来,从此事多!
东林党人的各路大员,从这一刻起,宿命般地开始了多米诺骨排式的倒下。
沈潅为了交好魏忠贤,公开支持魏开“内操”。其实,开内操并不是魏的发明,前代几个皇帝时都有过。但是像天启这样百事不问,只顾玩,情况就比较危险。一万人的武装人员进出皇城,很容易出现参与政变的事(后来在天启死的那天,情势就相当危急)。
东林党人看不过眼去,群起攻击沈潅为“肘腋之贼”。其中刑部尚书王纪攻击尤力,干脆撕破了脸,直指沈潅为当代蔡京。
彼时刑部有一个主事徐大化,笔头功夫甚好,主动投效于魏忠贤门下,给魏出谋划策、代写文书,还常常出头乱咬正人君子。王纪恼恨他的劣行,就上疏弹劾他玩忽职守。王纪在奏疏里质问:“大臣中有交结权珰、诛锄正士如宋蔡京者,何不弹劾,而与正人君子势同水火?”王纪那时在天启面前说话很有分量,不久,徐大化就被罢。徐大化的同党、御史杨维垣颇为不平,上疏向王纪叫板:你说的大臣没说出姓名,请指实!究竟是说谁?
他原本想将王纪一军,猜想王纪大概不敢指名道姓,这样便可压一压王纪的威风。
哪知道王纪不听这个邪,立刻上疏道:此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内阁大学士沈潅。他与宋奸相蔡京,代际不同,所为相似。
这一激可倒好,王纪这下不仅点了沈潅的名,也等于公开点了客、魏二人的名。“妇寺”之意,就是娘们儿和宦官,明朝人都知道这说的是谁。
客、魏听说这事后,慌了,双双跑到天启那里痛哭流涕,替沈潅洗清,也为自己辩白。天启也知道沈潅跟客、魏确实扯不清,但还是给了客、魏面子,说王纪的话说得太多,应该给予申斥。就这么表示了一下,也就不了了之。
沈潅这个家伙,白做了一回斯文书生,自甘下流到了不堪的程度。在阉党之中,他是第一个投效的高官,也是第一个投效的阁臣,所起的示范作用极其恶劣。甚至,由此引发了魏忠贤想控制内阁的念头。
这家伙肚子里坏,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大概也是一表人材。据说,他跟客氏还有一腿。那一段时间,客氏经常跑出宫去,就是与他幽会。
魏忠贤耳目灵通,早摸清了这情况,但又不敢得罪客氏。于是到后来,只要客氏一跑出去,魏忠贤就矫诏——下圣旨,说有急事让客氏马上回宫。
圣旨谁敢违抗?明知是假的也得遵守。魏忠贤就是以这个办法,来阻止客氏给他戴绿帽。这个事,在一定范围内被传为笑谈。
在沈潅挤进来之前,内阁中就已经先走了一位东林骨干——孙如游。孙如游,字景文,浙江余姚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原为礼部右侍郎。泰昌在位时,他因抵制郑贵妃谋封皇后有功,被提拔为礼部尚书。在“移宫案”中,也是个主张撵走李选侍的坚定分子,因此上了魏忠贤的黑名单。在杨涟被挤走后,魏忠贤就瞄准了他。
但是,孙如游在个人品质和为官上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于是,受魏忠贤的指使,几个言官就在他的入阁程序上做文章。孙如游是由天启“特简”(直接任命)入阁的,没有经过“会推”(开会评议)。言官们就说他的任用不合法度,要他走人。
其实,皇帝“特简”阁臣,在前代就有过很多先例,并不能说完全不合法。只要任命得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这次言官的攻击,只抓住“不合惯例”这一点不放。
而且,东林党人的行动也不够协调。比方,同是在“移宫案”中立了大功的左光斗,竟然也加入了反对孙如游的行列。为了标榜公正无私,他强调:“如游去,而天下晓然:不得以私意用一人,不得不以公议去一人。”(《明熹宗实录》)
这样,孙如游就非常被动了。同时他也不愿跟魏忠贤之流较劲,于是先后十多次上疏求归。
倒是天启还明白,下诏说:“累朝简用阁臣,都是皇帝说了算,前论已明,如何又无事生非?”
他说得没错。嘉靖、万历两代的内阁中,就有张璁、夏言、徐阶、李春方、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许国、赵志皋这样一批名相,都是“特简”的,干得很不错。不知为什么到了孙如游这儿,就成了问题。
到天启元年的二月,由于讨厌耳根子不清静,皇帝最终还是把孙如游免了,但是给的退休礼遇很隆重。
孙如游一走,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刘一璟。
刘一璟人品也是好,怎么会成了靶子?事起沈潅这个花花阁老。
沈潅支持开“内操”等诸多劣迹,引起了言官的普遍不满,对他交章弹劾。弄得老沈焦头烂额。在方从哲退休和叶向高回京之间,有几个月内阁实际上是没有首辅的,只有刘一璟的资望最高,目标也最显眼。沈潅不思己过,反而怀疑是刘一璟在幕后发动,于是就授意给事中孙杰上疏攻击刘一璟。
这下可把刘大人给冤枉了,因为刘一璟自恃清白,从来就不跟言官勾搭,甚至连好脸色都没有。言官们对他怨望颇大,不可能给他当枪使。
刘一璟之所以被锁定目标,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在泰昌元年(1620)九月份,刘一璟曾经向天启当面申奏,要求驱逐客氏。因此,搞掉刘一璟,肯定在客、魏的计划之内。
此外,刘一璟在那时还坚决要求处死“盗宝案”中的刘朝、田诏等,对天启以修陵(万历之墓)有功的名义荫封魏忠贤持有异议。泰昌元年的这些老帐,是要一块儿来算的。
不过天启对刘一璟在移宫案中的护卫之举,印象极深,他还不至于立刻就忘恩。首攻刘一璟的候补御史刘重庆,就被天启怒而贬官。但是接下来,攻势并未减弱,反而越来越猛。
最让刘一璟感到沮丧的是,不仅郭巩、霍维华这类渣滓蹦得欢,就连素有直声的给事中侯震旸、陈九畴也加入了攻击的战团,讥讽他“结纳王安”。前面那些乌龟王八蛋跳出来,刘一璟心里很明白,这是魏忠贤在搞报复,可是侯震旸等人为了博取直声而口无遮拦,就未免让人太寒心了!
以明朝士大夫的一贯观念,最恨、也最怕人家说自己进身不由正途。勾结了宦官。这是一个很大的污名。刘一璟不得不连上四道疏为自己辩解,并按惯例要求解职。
魏忠贤等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矫诏:准予刘一璟致仕回乡。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在外廷,大家都把形势看得很清楚:须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出面说服天启,坚决挽留刘一璟。
这个任务,惟有刚刚回到内阁的叶向高能胜任。可是叶向高并不很积极。
他对刘一璟有误会。
本来刘一璟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在方从哲去职后,按例是应由刘一璟递进为首辅。但刘一璟坚决不干,要把首辅位置留给将要回来的叶向高。
这一片冰心在玉壶,叶大人却完全不能理解。
早就投靠了魏忠贤的霍维华、孙杰,偏巧正是叶向高的门生(叶是他们考进士的主考老师)。两人不断在老师面前搬弄是非,为魏忠贤粉饰,对刘一璟大加诋毁。他们说,刘一璟对叶向高的复出非常嫉妒,很不情愿让出首辅的位置。
三人成虎,此乃万古定律。如果有一百个人对你说,秦桧这人其实是相当不错的,你也会慢慢生出好感来。
叶大佬本来就不是激烈之人,受了门生的鼓惑,对魏忠贤抱有幻想。他不是看不到客、魏坐大之势,但总想以“调停”来解决问题,不想与之发生正面冲突;而对刘一璟则冷眼旁观,尤其这个时候更不想出手相救。
他还有一个门生叫缪昌期,比他清醒,跑去劝老师说:刘一璟乃国之栋梁,如何能坐视其被逐?宫中诏令,可不必听。
叶大佬问道:天子有诏,怎能不听?
缪昌期疾言道:师翁如能出面一争,则局面可为之一变,且可挫魏阉气焰。如听之,则矫诏一次,去国家重臣一次,他日又如何收场?
一番话说得叶大佬默然。
他后来终于去说了情,天启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慰留。但是刘一璟的心凉透了,“坚卧不起”,连上十二道疏求去。魏忠贤的意思,是只要他走了就好,于是在批红时也做了一点让步。事情拖到天启二年的三月,刘一璟算是体面地致仕(即退休)了。
刘一璟的离职,后世有评价说,这是东林党与魏忠贤斗争的第一次惨重失败,对天启后期的政局影响甚大。
刘一璟是顾命大臣,威望极高,此次不过是魏阉方面几个小丑出手,就把他给撵走了,这无疑大长了魏忠贤的志气。过去,魏忠贤还不大敢挑战内阁,现在,他已开始酝酿:下一步要全面控制内阁了。
当然,阉党也并非一帆风顺。沈潅作为阁臣,被刑部尚书王纪点名责骂,老脸丢尽,他马上就进行报复,把王纪牵进辽东经略熊廷弼冤案中,导致王纪被削籍为民。
这样为非作歹,朝议对他就愈加不利。
叶向高此时也认识到刘一璟是个君子,霍维华说的那些都毫无根据,于是想为刘一璟出一口气,他很巧妙地对天启说:沈潅与王纪互相攻击,均失大臣体,如今只斥逐王纪,如何向公论交代?
首辅有了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沈潅的板凳也坐不稳了。另有阁老朱国祚也以此理由求去,认为自己不能与沈潅这样的家伙做同僚。人际关系搞得这样僵,沈潅只好求去。在刘一璟走后,他也离开了。
沈潅回到家乡湖州后,过了一年就死了。他这是走得好,也死得好,毕竟活着的时候还保住了体面,没有等到被崇祯皇帝上台后追究。
就在刘一璟离去的同时,东林党的另一员大将、吏部尚书周嘉谟也被阉党逼走。
在其中起重要作用的,还是那个小角色——兵科给事中霍维华。
这个霍维华,是北直隶东光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曾任金坛、吴江县令。应该说,他在当吴江县令的时候,还是个挺有良心的好官。他发觉地方上的徭役有轻有重,富户与穷人苦乐不均,便率手下对各乡地亩逐一清查,编造图册,防止隐瞒或遗漏徭役,并除掉了酷吏,以减轻百姓赋税负担。
变化是从泰昌元年开始的。霍维华有个内弟叫陆荩臣,在宫里当宦官。通过陆的引荐,他认识了魏忠贤。此后,这个原模范县长就以一个恶徒的面目出现在历史上了。
当年魏忠贤与王体乾达成交易,要干掉王安。这中间需要走一个程序,即外廷要有一个人出面弹劾王安,魏忠贤他们再通过矫诏或进谗言的办法,把王安贬黜。
王安是一位老资格太监,在外廷要找一个人来参他,很难。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头。
恰在此时,陆荩臣听到消息,就来鼓动霍维华下水。
霍维华权衡了利弊,两眼一闭,跳了下去。因此王安的死,与他也有关。东林党人对他既恨又蔑视。霍维华在外廷无路可走,只能更加死命的靠住魏忠贤。
吏部的人对他不屑,把他给外放,调任陕西佥事。这一调动很技巧,也可以说是整他,也可以说是正常调动。
霍维华当然只有一种看法,他毫不含糊地认为,这是东林的阁臣刘一璟和吏部尚书周嘉谟在搞他。
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周嘉谟确实是个容不得小人的组织干部。他和杨涟一样,也是泰昌、天启两代皇帝的保护神,在两次危机中立过大功。泰昌以来,他大量起复在万历年间因“争国本”而被罢官的正直人士,一面对三党分子施加压力,把他们大部分逼走。
至于拿开霍维华,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不认为霍维华算个什么东西。
但是,这一动,却激怒了魏忠贤。那时外廷里肯不要脸依附魏忠贤的人,很少,霍是“首义之士”。如果调到了陕西,等于断了魏忠贤在外廷的一条线。
这不是打狗欺主么?魏忠贤决定反弹。
于是他“阴嘱给事中孙杰,纠弹嘉谟朋比辅臣,受刘一璟指使,谋为王安复仇”。同时还弹劾周嘉谟举荐辽东巡抚袁应泰、监军佥事佟卜年失察,导致辽阳失陷。那一时期对后金作战失利,跟袁应泰指挥无方有关,袁本人也战死沙场。但是任用袁应泰的,是前首辅方从哲,跟周嘉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两条都是诬陷。但是天启并未申斥孙杰的胡言乱语。这就意味着,皇上认为事出有因。周嘉谟感到名誉受到损害,只能提出辞呈。
魏忠贤还是那一招,矫诏。同意你的请求,走人吧您!
就这样,一个堂堂部院大吏,竟不能自保。天启元年十二月,一手创建了“众正盈朝”局面的周嘉谟,很窝囊地走了。
三党的“失地”,由魏忠贤来收复。小人们的额头开始放光了——他们看到了一颗大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