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廷东林党人与魏忠贤的大战,在天启四年(1624)为白热化的阶段。而其前哨战,则自泰昌元年(1620)年底就已打响,只是很多史家多不论及罢了。
魏忠贤首先选中的发难目标,是在“移宫案”中立有大功的杨涟。当然,他那时的实力,远不能与杨涟相提并论,因此他用的是阴招儿。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县(在今湖北)人,长了一把大胡子,想必是“美髯公”。他是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进士,曾任常熟知县。在任几年,野无饿殍,狱无冤囚,是受百姓拥戴的好官员。在几次考核中,他的政绩、廉洁都名列全国第一,引起了吏部高度重视,不久就提为户科给事中(财政系统监察官),后又任兵科右给事中,这官职大约是个司长级,管监察。这是吏部看中了他的耿直与疾恶如仇。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大明开始多事。万历帝病危,郑贵妃恋权,图谋封皇后,又不让太子朱常洛探望父亲。杨涟挺身而出,力促让太子守候在万历帝床前,保证了皇权平稳过渡。万历死后,郑贵妃心不死,仍要泰昌帝给她封皇太后。杨涟再次出头,坚决反对。
杨涟敢于坚持原则(贵妃不是泰昌的生母,也不是嫡母,因此不够资格封皇太后),泰昌帝则报以青眼。在一个月后,泰昌帝病危临终前,破例将杨涟这个“小臣”列入顾命大臣之内,亲自接见,瞩目良久,其荣耀非同一般。
泰昌帝死后,其小老婆李选侍又恋权,挟持嗣君由校,占住乾清宫闹事。又是杨涟冲锋陷阵,最终把李选侍从乾清宫撵走。“杨大胡子”因而名动天下。
杨涟并不是个仇视妇女的人,他只是不希望出现政局动荡。移宫案后,他曾经说:李选侍不走,无以尊天子;眼下她既然走了,就应厚待。——这说法还是相当通人情的。
魏忠贤恰在“移宫案”中站错了队,被杨涟喝斥甚至挖苦过。泰昌元年九月,曾有一批廷臣上疏,请追究魏忠贤的罪责,杨涟是第一个起来揭发魏的。魏那时与外廷接触不多,于是杨涟就成了他在外廷的第一号仇敌。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四日,李选侍刚搬过去养老的哕鸾宫突发大火,引起内外不安。魏忠贤和其他一些站错队的宦官便趁机造谣,说给李选侍的待遇太不好,她已自缢身亡;其唯一的女儿“皇八妹”也投井自尽了!
御史贾继春等人听信谣言,给内阁写了信,为李选侍鸣不平。
对此,杨涟特地写了《移宫两朝始末记》,予以辟谣。天启帝那时脑子还清醒,也下诏说明了情况,指李选侍为“李氏恶毒”,曾长期欺凌他的生母和他自己,现在如此对她已经算开恩了。
天启也知道杨涟忠心,对杨涟写的《始末记》大加赞扬,说杨涟是“志安社稷”,于国有功。
贾继春等人不服,又上疏说杨涟“结王安,图封拜”,也就是诬蔑杨涟勾结王安,企图挤走当时的内阁首辅方从哲,自己当首辅。
这实际上是东林党与邪党之争。而杨涟在此时,就表现出了东林党人的一贯迂执——你说我有问题,那好,我就辞职以明志。当然,这也是明朝文臣的习惯做法,只是东林党人做得比较绝决而已。
这实质是让出了战场上最好的地盘,不战自退——他们后来吃这战法的亏吃大了!
杨涟上疏自辩,引咎辞职,请皇上定夺。他说:希望皇帝上能明白臣的心迹,放臣为“激流勇退之人”——我退了,还能说我有拜相的野心吗?
交了奏疏后,杨涟就打好行李,跑到京城之外去听通知了。
按惯例,像这种没影儿的事,皇帝是根本不会信的。臣下做个姿态,中外都明白了,皇帝再下个诏挽留,不许辞职,事情也就过去了。
事情一开始,也正像这个程序一样。天启觉得杨大胡子不能走,走了是明朝的损失。但是,杨涟此刻已经在城外待命了,这个姿态很坚决,是否真的需要放他回去一段、以洗刷名誉呢?天启有点儿犹豫了!
魏忠贤这时候听到了消息,大喜:老天爷,我的亲爹,真是想什么你来什么啊!
他这时原本正处在郁闷中。九月,杨涟头一个上本参他“盗宝”,众阁臣紧跟,连方从哲都联了名(可见浙党人物起初并非与魏忠贤穿一条裤)。十一月,又被王安那老家伙“鞠问”了一回,险些翻车。现在,可算是云开日出了,有个机会把倔驴杨涟撵走,省得将来再生事。
可是,以他现在的狼狈处境,如何能干掉杨涟这当代第一大红人呢?
他跑去找客氏。
客氏冷静分析了形势,微微一笑:有办法了!她要为天启亲自办一桌“老太家宴”,做天启最喜欢吃的炒鲜虾和人参笋,请天启撮一顿。在饭桌上进言,有比较大的把握。
革命固然不是请客吃饭,但政治有时就是请客吃饭。
天启果然上套,兴冲冲地来了。
大嚼之际,客氏站在桌边伺候,一面就瞎聊。聊到杨涟,客氏说:杨大胡子劳苦功高,里外奔跑,不易。今日他要激流勇退,陛下您应该如其所请,以遂其心。如此,亦可为人楷模。
天启的智力应该没有问题,但就是遇到复杂的正事不愿多想,他哪能听得出这里边的奥妙。未等吃完,就答应道:好好,放老爷子回去!
十二月,诏下,准杨涟回家闲住。杨涟可能感到非常意外,只好返回应山老家,真的“激流勇退”去了。
杨涟是顾命诸臣之一,当时为天下最负盛名的忠臣,对两代皇帝都有拥立之功。此次突然被放归,东林党人当然感到惶惑,不知打击从何而来。马上就有人上疏,要求把他召回。
天启元年正月十一日,御史马逢皋上疏,大声疾呼:力促移宫究竟是功还是过?如果移宫有过,那不应是杨涟一个人负责,参与的人多了。如今真正的罪人未除,而揭发者却向隅而泣!陛下始安,而护卫之人却沦为江上之客!杨涟此时求去,不过是表明为臣的气节而已。陛下亦知杨涟去后,事态物情将如何,何不立刻将他召回呢?
马逢皋说的句句在理,逻辑严密。天启不知如何回答,他大概也有点儿意识到不对。正在犹豫间,魏忠贤跑来请皇上去西苑溜冰。这个溜冰,并不是现代的溜冰,而是天启自己发明的冰上拖床,前面用人力拉,可在冰上往来如飞。
天启马上抓住魏忠贤问:马逢皋要我召回杨涟,你看如何答复才好?
魏忠贤说:我明白,老马这是要保护杨大胡子。杨涟是个忠臣不假,可陛下您让他回家也是顺从他本意,没有什么惩罚的意思。
天启对这回答很满意,想了一会儿说:“朕知杨涟忠直,暂准病告。”——就算他请了病假吧,这下大家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此后,又有御史高弘图上疏,再提此事。天启竟大怒,还有完没完!他批示:这是“摇惑视听”“背公植私”,要革去高弘图的官职。后经阁臣说情,才改为罚俸二年。
杨涟离职还乡,魏忠贤怎能不欣喜若狂?
就在杨涟离京的那天,魏忠贤来到席市街客氏宅内,与客氏两人大唱“醉酒歌”,热烈拥抱,共庆寒冬腊月响春雷!
胜利的酒千杯不醉啊!对东林党模范人物的偷袭,竟然就这么轻易得手了。魏忠贤从这个案例中,总结出了一些重要的战略战术。
东林党方面对此事的态度,我翻遍资料,甚感疑惑。那时叶向高不在朝中,就不提了。但刘一璟、韩爌、周嘉谟这样的头牌人物为何没起而阻拦?这甚为奇怪。是为了尊重杨涟的意愿?还是为了避“党同”之嫌?若是这样,那就太迂腐了!
固然,杨涟回原籍闲住,无损于他本人什么,对整个东林战线来说损失似乎也不大。因为杨大胡子之“忠”,在天启心里是扎了根的,谁也动摇不了。果然,一年多以后,移宫案的余波完全平息,天启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杨涟。天启二年(1622)用为礼科都给事中,这几乎已是副部级了,不久又升为太常寺少卿(礼乐署副署长、副部级)。天启三年(1623)又升左佥都御史,天启四年(1624)春,升左副都御史。这是监察部的副部长,权力大得很。
杨大胡子毕竟是有功之臣啊。
可是,就在他闲置的这一年多里,情况已大为不同。魏忠贤已“非复吴下阿蒙”,成了气候了!
最重要的是,东林方面这一次小小的失利导致的结果是,让魏忠贤有了一个空隙来扳倒他们在内廷的铁杆盟友王安!
可惜可惜!东林党当时眼里的最大政敌,还是“三党”的散兵游勇,没有人警惕魏忠贤。
等杨涟在家听到消息时,王安已不能复生了。惺惺相怜,惟有泪千行!
这是杨大胡子死也不能瞑目的一件事!
杨涟虽然走了,但天启改元,朝中气象仍是一新,没有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现在的局面是:东林主政,客、魏侧目,天启只顾玩游戏。说起来,客、魏甚至还够不上一派势力。东林党人纷纷还朝后,志得意满,有人就想杀“邪党”的威风,出一出万历末年被迫咽下的那口恶气。
他们首先点的一把火,是追论“三案”。礼部尚书孙慎行最先发难,追究已经下野的前首辅方从哲。天启元年(1621)四月,孙慎行上疏,说方从哲祸国之罪“不能悉数”,主张“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明指泰昌帝之死,是方从哲幕后指使人谋害。这帽子大得足以吓死人!
孙慎行是正人君子,但思维未免太过偏激。他认为,方从哲在叶向高离职后,独相六年,而“三案”和辽事大坏、丧师失地,都是在这期间发生的。方从哲作为首辅,不图振作,首鼠两端,所以说肯定是历史罪人。
其实这个思路有很大的盲点。万历年间的一切事情,要负总责的,无疑是万历皇帝。方从哲的过错,不过是他不敢抗争而已。至于他是否真的打算误国亡国,没有证据。说他这期间没有政绩、或者说浑浑噩噩都是不错的,但是换个角度考虑,如果他真的有主见,恐怕万历也不会让他当六年的独相,早把他撵下台了。
孙慎行的奏疏递上后,天启只是例行公事地发下,让大家讨论个处理办法。结果,引起了一场空前的大争论。东林中坚分子魏大中等人,坚决支持孙慎行。而方从哲的势力则群起反驳。两边一开仗,给魏忠贤的崛起造成了大好时机。
清人赵翼说,三案“纷如聚讼,与东林忤者,众共指为邪党”(《廿二史札记》),说的就是东林门户之见太深,容不得人。
其实方从哲在泰昌元年年底,就因舆论压力太大已经自动引退,这说明他还是有一定廉耻心的。如此来打落水狗,痛快则痛快,却造成了新的动荡与分化。很多事情从此有了不可预见性。
孙慎行的“你为什么不忏悔”之举,是后来局面恶化的最初起因。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甚至还有人认为,他的这过错不可饶恕。
我们再来看与顾宪成、邹元标同为东林“三君”的赵南星,在天启三年(1623)也有过极端的做法,好心不见得办好了事。
赵南星在明末曾两次主持京察,因而名声大振。万历二十一年(1593)出任吏部考功郎中,为吏部级别最高的司官,与吏部尚书孙鑨一起主持当年的京察。
这人的敬业精神很不得了。据《东林列传》载,京察最忙时他伏案良久,全神贯注,有蜘蛛在他耳边吐丝结网仍浑然不觉。他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使起铁腕来六亲不认,一律秉公澄汰。就连孙鑨的外甥吕胤昌、阁老赵志皋的弟弟、赵南星本人的姻亲王三余,也一样被免职。一时之间,朝野称快,谓此次京察为大明立国二百年来所仅见。
赵南星如此干法,触怒了当时的内阁首辅王锡爵等,发动言官围攻他。最后,赵南星被削籍为民。闲居26年后,于泰昌即位后方才还朝。天启二年(1622)任左都御史,一年后任吏部尚书,再次主持京察,“慨然以整齐天下为任”。气概固然是好,但不免“持之过甚”。
这次他旧事重提,指责给事中亓诗教(齐党)、赵兴邦(浙党)、官应震、吴亮嗣(楚党)过去曾“结党乱政”。——这几个人,确实曾为郑贵妃张过目,但那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郑贵妃在万历死后淡出舞台,三党也全部瓦解,大可放过不提,以利于稳定。但赵南星不放过,他写了一篇《四凶论》,要扒这四人在“先朝结党乱政”的画皮。其意气用事,“一如为考功时”。
这也是一件为渊驱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