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这一年已经52岁,叫他“老魏”,一点儿也不夸张。一个人到这岁数,如果尚无像样的功名,已基本歇菜。况且他是得罪了新上任的皇上,有上谕点名痛责,要求“以正国法”的(《明光宗实录》)。
但是魏忠贤并不沮丧。刘若愚说他为人“啖嬉笑喜”,又说他“担当能断”。朱长祚说他年轻时狂饮滥赌,“唯闻其叫啸狂跃之声,罕见其悲愁戚郁之态”。看来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没有抑郁症。
转眼来到第二年,为天启元年(1621)。从这一年起,明朝开辟了一个新时代,这个时代,延续了整整7年。连魏忠贤自己也绝不可能想到,这个时代,在后世史家的笔下,竟然要以“魏忠贤时代”来命名了!
转机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这里谈什么历史的“偶然”“必然”“规律性”等等,全是多此一举。我觉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按理智行动,可是在魏忠贤的面前,出现的却是《西游记》似的魔幻现象——河水退去,大道通天。这,就是他的运气,好得不可理喻。
帮助他力挽狂澜的,是一个女人。
《明史》里面有一篇《五行志》,是专记灾异、妖孽的。其中“妖诗”一栏收了这样一段话:万历末年,有道士歌于市曰:“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注:“委”“鬼”拼到一志,就是个“魏”字。)北人读“客”为“楷”,“茄”又转音,为魏忠贤、客氏之兆。这就引出了魏忠贤政治生涯和日常生活中的一位女人——客氏。据高阳先生考证,“客”这个姓名极为罕见,虽然《姓苑》里收有,但历史上绝想不出有过什么名人姓客。高阳先生还很老实地说,上述一条中,“茄”怎么能转音为“客”,他弄不懂,只能照抄《明史》(见《明朝的皇帝》)。
其实是,当时京师一带的北方人,习惯上把某些读“客”音的字,读成“怯”。“客氏”在当时的读法,很可能就是“怯氏”。此例在近世也有,比方陈寅恪先生的大名,究竟如何读,至今还有争论。
这个客氏,原名叫客印月。她的身份和职业,从年轻时到死都是奶妈。但这个奶妈,是中国史甚至世界史上的第一奶妈,这么说的根据,我们要在后面讲。
她是天启皇帝小时候的奶妈。不知为什么,天启帝一直叫她“客巴巴”,于是她同时也以此名传世。这个客奶妈,是北直隶保定府定兴县老百姓侯二之妻,生有一子叫侯兴国。据史书记载,她是18岁那年被选入宫的,给朱由校当奶妈。但有今人考证,她入宫时的实际年龄,应该在25岁左右。
明代皇城的东安门外,设有“礼仪房”,老百姓俗称“奶子府”,归司礼监管。常年养着40名奶妈以备皇家用,另有80名注册奶妈,随叫随到。
这个客氏当上朱由校的奶妈,据说很有传奇性。几十名奶妈,小由校在刚出生时谁也不认,喂不了奶。太监们急了,全城去寻,抓着哺乳期的妇女就行。这样把客氏大海捞针一般捞了出来。尽管没当过奶妈,但小由校就认她,于是顺利入宫。
她入宫两年后,丈夫死了。这个女人,《明鉴》上说她“性淫而很(狠)”,《稗说》上也说她“丰于肌体,性淫”。根据是什么?就是客氏在宫中值勤,偶尔也回家,说是照料孩子,实是与人偷情。
不大正常的是朱由校。按照宫规,皇子六七岁,保姆就要出宫,可是由校大了以后,还离不开客氏。即位当了皇帝,还是一样,甚至一天不见都不行。估计是亲妈死得早,他这也是移情代偿现象。
客氏是伺候由校生活的,魏忠贤曾经两度伺候由校的伙食,这样的一条线,把魏、客两人牵在了一起。一个“代父”,一个“代母”,再加一个妈死了爹不照顾的小孩子。三个人,构成了晚明史上一个非常诡异的“百慕大三角”。
好戏,或者说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就是这个客氏,不仅为魏忠贤解脱了困境,还把他抬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个超级奶妈究竟有多牛?
泰昌元年九月二十一日,天启帝即位刚半个月,就以“保护圣躬”有功为由,加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并荫封她的儿子侯国兴为锦衣卫指挥使。又命户部选20亩好地作为客氏的护坟香火田。言官中对此颇有不同意的,御史王心一上疏,抗言此举“于理为不顺,于情为失宜”(《明通鉴》)。天启帝竟一连发下几道谕旨,说明缘由,对客氏评价道:“亘古今拥祜之勋,有谁足与比者?”(《玉镜新谭》)
有了这样高得吓人的基调,客氏这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大嫂所享受到的一切,可说是“俨如嫔妃之礼”,而且还要过之。
这年冬,客氏移居乾清宫西二所,天启帝亲自到场祝贺乔迁。皇上入座饮宴,钟鼓司领头的太监亲自扮妆演戏。皇上喝得高兴,又下令,从此客氏在宫中出入可以坐小轿,专门拨给数名内侍抬轿,一切礼仪形同嫔妃,就差一顶青纱伞盖而已。
第二年,客氏又奉旨搬到咸安宫住,阵势就更大了。天启帝赐给她内侍崔禄、许国宁等数十人,还有带衔的宫人10多人。再加上跑来“投托”自愿服务的,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好几百名。在住的地方,夏天要搭起大凉棚防暑,皇帝赐冰不绝;冬天烧大火炕取暖,贮存了木炭无数。
每逢客氏生日,皇帝必到场祝贺,连带着赏赐无计其数。客氏那里所用的钱粮,各衙门感觉比皇帝那里催得都紧。皇帝的饭伙,是客氏亲自主持打理,名曰“老太家宴”。每日三餐皇帝吃完了,撤下的御宴全部赏给客氏。于是一天三遍,宫道上端盘子的内侍往来不绝。
刘若愚后来谈及此事,不禁感叹:“夫以乳媼,俨然住宫。”奶妈也能住上一座宫殿,其骄奢僭越可想而知。
刘若愚做过秉笔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见过大世面。他尚且感叹如此,可见客氏这位劳动大嫂所享到的荣宠,“中宫皇贵妃迥不及也”(《明史纪事本末》)。
那么,这位客氏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受到天启帝这么照顾呢?
要说客氏的发迹,以至后来的干乱朝政,是出于多大的政治企图,在史籍上找不到什么根据。这位劳动妇女奇特的一生,既是皇帝权专制所造成,我以为也是皇家特有的人情在起作用。客氏一生的某些行为,倒还真是富于劳动人民的淳厚特点,到后来,不过是她充分使用了她所能得到的特权而已——富贵之下,有几人能清醒如常?难啊!
她入宫伺候朱由校的时候,由校这里还是一处相当冷清地方,亲生母亲受窝囊气,父亲朝不保夕。太监们只当这冷灶烧不烧也没什么意义了。客印月女士倒还不势利眼,只要是奶妈该尽的义务,她都一丝不苟。
孩子就是孩子,吃了一口奶,就有亲情的血脉在。
大明的皇宫里有规矩,皇子皇孙满百日后,头发要剃光,到10多岁时才开始留发。宫里的“篦子房”就是专管这类事的。客氏对由校显然是有感情,从由校小时候起,就将他的胎发、疮痂,还有历年的剃发、落齿、指甲,都收集起来,包好,珍藏在小匣子里。
朱由校断奶以后,她干的活儿,实际上就是保姆。直到由校当了皇帝,客氏风光十足地住进了咸安宫,她也没变。天不亮就赶到乾清宫内,等候皇上睡醒。皇上一醒了,就赶紧伺候洗漱更衣。一忙一整天,直到夜里头更时分,才回去休息,天天如此。
这样快20年下来,她和天启帝情同母子,当然不奇怪。我们读过艾青先生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对此,大都没有什么异议,有人甚至很感动。那么客氏,不过就是明朝最尊贵的一位“大堰河”罢了。人虽恶,她与由校亲情深厚这一点,却不能否认。
客氏受到了天大的恩宠,就有点儿跋扈。知名的大太监孙暹、王朝辅、刘应坤、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一干人等,每天见到她,必叩头问好,行子侄礼。
她的私宅在正义街西、席市街北,据说今天北京的丰盛胡同,旧名为“奉圣”,就是因她而得名。她每次归家,一路都要警戒,百姓们望之惊疑。路人如有闪避不及,立遭棍棒暴打。回到家中,所有的下人都要依次叩头,口呼:“老祖太太千岁!”喧声响彻云霄。
客氏还常常“自居于皇上八母之一”。哪八母?泰昌帝皇后郭氏一;天启帝生母王才人二;泰昌帝还有个刘淑女,是崇桢皇帝的母亲,后来封了太后,为三;有两个李选侍(即东李、西李)为四、五;一个赵选侍,为六;还有一个姓名不详的“旧贵人”,为七;轮到客氏本人,就是当然的“八母”了。
如此作威作福,可见这位劳动妇女已完全变质了。朝臣对此多有不满,接连上疏,“请出客氏”,要把她撵出宫去。
由于舆论太大,天启元年九月,皇上只得让客氏搬回家去。结果,人走当天,天启帝就受不了啦,传谕内阁:“客氏……今日出宫,(朕)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止”,甚至“思念流涕”(《国榷》《明史》)。
这样子哪成?连公都办不下去了。结果,没几天,又把客氏召回。吏科给事中侯震旸、御史马鸣起等数人,先后上疏谏阻,都被贬官或罚俸。
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个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客氏如此出而再入,受宠过甚,“有不忍言者”。也就是,大伙有不好说出口的话。
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几个人的奏疏,都提到“道路流传,讹言不一”,或者“狎溺无纪”,“内外防闲尽废”。这说的,其实都是男女暧昧问题。“防闲”,即男女之大防也。
《明季北略》上也说,客氏“年三十,妖艳,熹宗惑之”。
这就是说,是客氏给天启帝上了最初的性启蒙课,而且似乎后来也一直不大正常,否则,天启帝登极后,已经是一个17岁的大男孩了,怎会一日不见客氏,就丧魂落魄?这类传言,已经流入民间,所以才引起臣子的忧虑和愤怒。
从客氏的表现来看,也能看出不对头。
天启元年四月,皇帝大婚,娶了河南祥符县(今开封)生员张国纪之女,是为张皇后。张皇后是个好女人,文静端庄,知书达礼,天启帝对她很满意。这与客氏本无关系,但这老奶妈居然醋意大发,对张皇后百般刁难,连吃饭用的盆碗瓢勺都不配给。又对天启帝嗔怒道:“有了新人忘旧人!”天启帝只得给她厚赏安慰(《明季北略》)。
史籍上一般都说,客氏比天启帝大18岁,但从后来崇祯皇帝钦定的文件里所记载的年龄倒推,她应该比天启大25岁。也就是说,当年这女人已经是42岁了,如何还能与天启帝保持姐弟恋,而且把天启帝“惑”成那样,很不可思议。
在明代,没有人敢把这个话说破。臣子的奏疏只是露骨地旁敲侧击,天启帝也不是看不出,但他发了火、惩治了上疏的人,也就完了。因此,这是一段说不清的绯闻。
讲到这里,我们大概就明白了:客氏对天启帝来说,有点儿“亦母亦情人”的关系,很有现代派色彩。这不大容易被人理解,但存在可能就是合理的。由于这层关系,她能够在相当大的大程度上影响和左右天启帝。
邪恶者永远与邪恶者为友,就是再跨越千年也是这样。客氏这颗灾星,正是魏忠贤翻身求发达的一颗福星。
一般人写明史,写到魏忠贤,都是从他这个时候写起。说他勾结客氏,开始有预谋地登上舞台。
两人很相投,关系开始密切。魏忠贤“站错了队”以后,本来是政治上基本玩完,但是客氏这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拉了他一把。
魏忠贤是当年九月初五在李选侍贼船上栽的跟斗,差点没呛死。谁也想不到,到九月二十一日,才过半个月,就在天启帝封客氏为奉圣夫人的同一道诏书上,赫然有“魏进忠”的大名,明明白白地写着“赐太监魏进忠世荫”。诏书说,因他侍卫有功,荫封其兄魏钊(即那个留在老家的魏青蚂螂)为锦衣卫千户。
几天前还是“盗库首犯”的李进忠,现在则是“侍卫有功”的魏进忠了!
这令人目瞪口呆的转折还没完。三个月后,到年末,魏忠贤居然晋升司礼监秉笔太监,正式进入内廷高层!
明朝的秉笔太监,权重如山,他们是替皇帝批文件的。大臣有奏疏上来,提建议或者汇报情况,要先由内阁首辅替皇帝拟个意见(票拟),然后由秉笔太监按皇帝的意思,用红笔对票拟进行批示(批红)。有时候,这个“批红”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秉笔太监的意思,就谁也搞不清了。
一场荒诞剧就这样开幕了。
在帝国的政治格局中,一颗52岁的新星冉冉升起!勿庸置疑,魏忠贤这颗出人意料的卫星,就是客氏给放出来的。除了她谁也办不到。
那么,客氏为什么要帮他这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