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提到的“妖书案”“巫蛊案”“梃击案”“红丸案”发生时,魏忠贤还是个微末角色,当时在舞台中心的,是沈一贯、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当朝首辅。大人物多的是,排一百名下来,也轮不到他。
但是三大案的最后一案“移宫案”爆发时,原东宫膳食官魏忠贤的名字(当时还叫李进忠),就开始出现在有关史籍上了。虽然仍是小角色,但一度在本案中的作用甚大。
移宫案的主角是李选侍。在泰昌帝死后,为了给自己争权、争名分,她几乎是独自一人与廷臣展开了储君争夺战。这一案的核心,就是李选侍以手中的朱由校为筹码,不肯搬出皇帝住的乾清宫,“偃然以母后自处”(《莲编》),试图以此达到实际上的垂帘听政。
她这么干,显然超越礼法,大明没有这个先例。前朝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后果有时很难预料。廷臣怎么能容忍?就纷纷拿了礼法这面旗帜去反对。当然,今天不乏有新一代史家认为这“姑娘”也颇值得同情。因为她不这么干,就有可能被打入冷宫,永远离开权力中心,无异于僵尸。一个只当了一个月皇帝老婆的女人,就要从无限风光堕入长沟冷月之中,其情可悯。争一争好处,也不为怪。
当时廷臣方面,有刘一璟、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一干死硬的卫道者,勇与谋兼而有之,再加上内廷有王安与之呼应,势力甚为了得。
李选侍当时虽然把储君由校抓在手,可是面临的压力之大,几乎不是她一个妇人能承受的。她除了内廷有几个太监可供驱策之外,无人可给予支持。在几次争夺中,她又只顾耍蛮,屡屡失误,错失了不少良机。看起来好像气势很壮,实际上内心大概惶恐得很。
魏忠贤就是在此时,成为李选侍的重要智囊的。他不仅受命出面奔走,而且在关键时刻还能为选侍指点迷津。他出的招子,往往非常老辣,曾在不利之中为李选侍扳回了几分。
魏忠贤为何要支持李选侍?这个问题,不应绕开不谈。泰昌帝生前,李选侍有所依恃,权势既显赫,政治发展空间也很大。那个时候甘愿为她奔走,可说是利益驱动。可是现在情况已经逆转,新皇帝就要即位,李选侍既不是储君的生母,又不是储君的嫡母(常洛的太子妃早已死了),等于什么名份也没有。仅仅想以先帝遗孀的身份在未来政治格局中继续发威,可能性非常小。
她身边的一伙内侍,受她的指使,拼命阻拦廷臣抢回储君,大多是出于习惯。主子一时还没倒,权力幻觉仍在,再加上太监集团天然对外廷的敌视,大伙还想不到那么多,都在死力捍卫李选侍。
可是魏忠贤不同,他是能够看得清大局的,知道外廷不好对付,也知道李选侍是在做困兽之斗。他之不退缩,又是他性格中的“胆气”使然——看到一个女人可怜而出手相助。
这是一个性格相当复杂的人物。当然,也不能说他很有原则,比如,他忠心耿耿伺候了王才人多时,王才人无端被李选侍殴毙,他似乎并无义愤,转而投入李选侍名下。对比之下,王安就很不同。王安正是因为此事,而对李选侍恨之入骨,遂支持廷臣坚决阻遏李选侍的图谋。
可是他有时又能流露出若干同情心,很难用利益去解释。过去他对小皇孙、对王才人,现在他对焦头烂额的李选侍,都是如此。史家在评价他的时候,一般都强调他勾结某人、进窥中枢,而对他同情弱者这一面,因不能给出合理解释,所以往往不提。
下面,我们就来看他在移宫案中出的几次镜头。
泰昌元年(明熹宗即位后,把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之后的几个月改年号为泰昌元年,以纪念短命父皇。即1620年)九月初一凌晨,泰昌帝崩。李选侍揽权的第一个动作,是要求通政使司(皇帝秘书处)将每日奏章先交她阅过,再交嗣君看,这实际已经是在垂帘听政了。这个要求,就是让魏忠贤出来传的话(许熙重《宪章外史汇编》)。此后尽管由校很快就被廷臣们抢走了,但这个程序却一直被执行着,直到李选侍被迫搬家为止。
初一早上,大臣们闻知噩耗,兵科给事中杨涟便与吏部尚书周嘉谟商议:“天子宁可托妇人?”建议在进乾清宫哭临(瞻仰遗容)的时候,把嗣君抢过来。众大臣认为可行,于是在杨涟带领下,突破了由宦官持梃组成的防线,闯入宫中,但是却找不到如今身份已是皇长子的朱由校。原来,是李选侍把小家伙藏在了暖阁里。
首辅方从哲不是个坚定的人,他提议,可以等李选侍主动移宫以后再说。
杨涟却毫不通融,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选侍无僭居乾清之理!”(《先拨志始》)杨涟此前曾上疏抨击万历的遗孀郑贵妃,很为泰昌帝看重,将他列为了顾命诸臣之一。因此在朝中威望极高,在权力出现真空的这几天,他的意见往往能左右大局。
随后,杨涟便叫人把魏忠贤传到殿上,严厉斥责,跟他讲清了藏匿新天子的罪过。
在王安的说服下,李选侍同意让由校出来见群臣,履行一个拥戴新天子的手续。可是,她刚一松手,就反悔了,急忙又拉住由校的衣襟不放。王安哪里容得她变卦,抢过由校就跑。出了暖阁,群臣一见新天子终于露面,立刻伏地山呼“万岁”。而后,由王安开路,刘一璟抓住由校左手,英国公张惟贤抓住右手,把小家伙扶上了御辇。慌忙中等不及轿夫了,就由大臣们自己抬起轿子就跑,直奔文华殿。
这一路,堪称惊心之途!不断有宦官从乾清宫里追出来,有的大喊:“拉少主何往?主年少畏人(主子年纪小怕外人啊)!”有的上去就拉住由校的衣服。这里面。出力最甚的就是魏忠贤。
可以想见当时各方的狼狈。由校不过是个16岁的孩子,见到如此多的大臣和宦官在身边呼喝奔跑,他亦是惊讶不止,面露惧色。杨涟见不是事,连忙喝斥魏忠贤等:“殿下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复畏何人!”
一直追到文华殿前,此处有听命于廷臣的锦衣卫戒备森严,宦官们才怅然而归。那时候的小由校脑子还清醒,分得出好坏,对王安说:“伴伴,今日安往?得髯阁下伴我!”——他只相信大胡子阁臣刘一璟。
这次抢天子事件,是魏忠贤在史籍中露面的重要一幕。
抢人失败,也许是天意。就在李选侍绝望之时,魏忠贤又给她连出了几个主意。
九月初一这天上午,群臣把由校抢回,仓促中册立了东宫。下一步,按杨涟的意见,待九月初九日正式登极。新太子在此期间,暂时安顿在慈庆宫(太子宫)。下午,李选侍又有了一个反手的机会:因泰昌帝要在乾清宫入殓,按礼,太子必须到场。
魏忠贤立刻向李选侍献计:这次一定要把嗣君扣在手中。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是胜败在此一举的关键决策。可惜,李选侍临阵慌乱,竟然又没能控制住太子。
一般人认为,到此,事已不可为。李选侍是无计可施了。可是魏忠贤紧接着又建言:选侍娘娘此时应该占据乾清宫不动。乾清宫是帝权象征,占住了这里,太子即使登了位,也无法行使帝权,他只有乖乖回来。
李选侍认为此计甚好,立刻采纳。她还派宫眷王春花等去慈庆宫,监视由校,不许王才人的旧日下属与由校接近。这个举措,就是要给由校造成一个印象:现在,我就是你的妈,还是回来吧。
可是,朱由校对李选侍没有好感,此刻他又是在王安监护下,因此回去是不可能的。两边就这么僵住。
李选侍赖在了乾清宫不走,这成了个严重事件。实际上严格来说,“移宫案”就是因这个事而引发和命名的。明史上之所以有这个移宫案,始作踊者,乃魏忠贤也。
到了九月初二,群臣怕夜长梦多,周嘉谟、杨涟、还有更为激进的御史左光斗等纷纷具疏,要求撵走李选侍。其中以左光斗的言辞最为激烈,其疏云:“及今不早决断,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再见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明史·左光斗传》)
何为“武氏之祸”?就是武则天当国、改了天下的名号。左光斗这是把事情的危害说到了极致,顿时引起朝野震惊!
李选侍看见这个奏疏,大怒,尤其厌恶疏中的“武氏”之语。魏忠贤立即建议,派人宣召左光斗入宫,让他说清楚。暗地里,准备就在乾清宫把左光斗害死,以儆外廷。
可是这时候李选侍根本召不动左光斗。魏忠贤便又支招,建议李选侍以“母子同宫”为由,不断派人去慈庆宫好言好语,务求把太子哄回来。魏忠贤也为此亲自跑了几趟。
王安知道这个企图后,大为气愤,向外廷通报了这一情况。杨涟最怕这时候出岔子,便连日穷思竭虑,在紫禁城内外奔走,挡住李选侍派往太子那里的说客。
两边在角力,太子由校则稳坐在慈庆宫。他听说左大人有一疏,便很感兴趣,派人去取了来。阅后,觉得很不错,就下令叫李选侍“速择日移宫”。——李选侍气极,不但自己的号令不行,反倒要听昔日的被监护人发号施令了。
这天,在宫门外,杨涟恰好遇见魏忠贤,便问:“移宫何日?”
魏忠贤摆手道:“莫说,李娘娘太恼,正欲究左御史‘武氏之说’呢!”
杨涟为了吓住这个狡诈且愚的人,便故作惊诧:“误矣,幸亏遇到我。常言道:‘吃饭莫忤大头。’选侍要是好好移宫的话,将来封号仍在。且嗣皇已经成年了,他就算是不能把选侍怎么样,你们这些当下属的,就不怕吗?”(《三朝野纪》)
魏忠贤那几日,也是在极度亢奋中,但听了杨涟的这警告,心中有所震动,默然而退。
——据说,他自此冷静下来,决定放弃对李选侍的支持,另谋他途。
角斗也马上就会有结果了。太子由校在周嘉谟的奏疏上明确批道,九月六日登极。
此后的几天,对李选侍来说,形势急转直下。
李选侍当时应对的策略有二,一是放出风说,杨涟、左光斗都将被逮捕。这原本不过是恐吓,但反而激怒了廷臣一方。二是制造延缓移宫的舆论,寄希望于首辅方从哲能从中援手。可是方从哲是个老猾官僚,哪里肯背这个恶名?他迫于舆情,反而表态支持移宫。
到初五日,群臣见李选侍仍未有挪窝的意思,而明日就是登极之日,届时新皇帝如果入住乾清宫,就会重回魔掌;如果不进乾清宫,那又成何体统?
这日一早,杨涟与众大臣齐集在慈庆宫外商量对策。杨涟态度强硬,力主天子不可回避一个宫人,他说:“即使两宫圣母在,夫死亦应从子。选侍是何人?敢藐视天子如此!”
当时,从乾清宫过来探听消息的宦官穿梭不止,都纷纷为选侍说情:“为何不念先皇旧宠?如此逼迫?”
杨涟被这些家伙激怒,高声斥道:“你辈岂是吃李家饭的么?能杀我则罢,否则,今日不移,死不去!”(《明史·杨涟传》)
大臣刘一璟、周嘉谟也当场力挺杨涟。众人随杨涟一起闯入宫中,词色俱厉,高呼“移宫”,喊声响彻大内!连深宫中的太子由校也被惊动了。
这就是著名的“闯宫”事件,实际是廷臣忍无可忍之下的一次示威。面对群臣情绪的爆发,李选侍惶恐不已,计无所出。王安随后又进入乾清宫,对李选侍进行了一番恐吓。
据说,魏忠贤在前几天,就已劝告李选侍还是走了为好。李选侍陷入困境后,她身边的宦官都忿忿不平,却拿不出个主意来,惟有魏忠贤沉着如常。他一方面指责刘一璟、杨涟吃着皇家的俸禄,却辜负皇恩;另一方面,劝李选侍若迫不得已要移宫的话,须将宫内宝物一同移走。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先帝喜爱之物,现在则天经地义归选侍所有。
魏忠贤还说,为避外廷耳目,移宝必须秘密进行,且需要一段时间一点点来。对外可称移宫需要做准备,把时间拖得越长越好。
李选侍同意了这一建议,将此事委托给魏忠贤去办。同时命她的心腹刘朝、田诏、王永福、刘逊、卢国相、姚进忠等从旁协助。
魏忠贤这一招,并不完全是为李选侍打算。他看准了移宫是势所必然,死抗是毫无意义的。若能说动李选侍移走宫中珍宝,那么他便可从中大大捞一笔。小人要想捞好处,总会鼓动上级“干事”,不干事,也就没有捞财的机会。
李选侍志大才疏,左右又无真正的干才,魏忠贤一撤步,她就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初五这天,在内外夹攻之下,这个倔强女人牙一咬,认输了,不等內侍帮忙,就赌气似地自己抱了女儿皇八妹,一面流泪,一面徒步走到哕鸾宫去了(宫妃的养老处)。
“移宫案”大幕就此拉下,然而,仍有余波未尽。前几日魏忠贤策划和指挥的深夜盗宝,因行动不密,被宫中警卫发觉,惹了大麻烦。
据说,魏忠贤和李选侍的心腹内侍刘逊、刘朝、田诏等人,见李选侍仓促移宫,便树倒猢狲散、谁也顾不得主子了,把李选侍的首饰衣服劫掠一空,又趁机盗窃内府财宝。有人因为太贪心了,衣服里装得太多,路过乾清门时一个跟斗绊倒,被门卫发现。可巧,在这批人里,还有一个叫“李进忠”的,与当时的魏忠贤同名。
这是移宫案中的一个附案——“诸阉盗宝案”。
新即位的朱由校得报大怒,吩咐王安追究,最后是将一干人都抓起来交到法司去了。惟独魏忠贤脱逃,他见势不好,躲到了小哥们儿魏朝那里。
抓起来的那一批人,在法司里使了钱,倒还没受太大苦,他们异口同声说魏忠贤是主谋。据此,首辅方从哲等人上奏,要求将魏忠贤正法。
大祸临头了,如何走得脱?站错队的苦果,难咽啊!我们且看他怎么办?
魏忠贤先是痛哭流涕,表示追悔莫及,求魏朝哥们儿赶紧到王安那里说情。
魏朝此时还识不破他这“哥哥”的阴险嘴脸,立马行动。亏得魏朝在宫里资历长,脑袋还灵活,编了一套瞎话,说参与盗宝的是李选侍名下的另一个“李进忠”,不是此“李进忠”。王安本就生性疏阔,视魏朝为心腹,这话也就把他蒙过去了。加之前一段时间魏忠贤常给王安送人参,好印象还没消失,王安也就高抬了一次手。
魏忠贤就是这样,躲过了一劫。但饶是如此,他的情况也很不妙。
他在移宫案中的死硬态度,给新皇帝朱由校和廷臣都留下极恶劣的印象。他在“盗宝案”中的罪责,也随时可能被重新提起。
九月初六日,太子朱由校如期即皇帝位,改明年为天启元年,是为熹宗。后人又称他天启皇帝。这位新皇帝堂而皇之回到乾清宫后,“宫禁肃然,内外宁谧”,乱象一扫而空。政局清明,这对魏忠贤来说,本来就不是好事。而这位天启帝,也没忘了几天前蹦得很欢的魏忠贤,在上谕里起码有三次提到这个“李进忠”。分别提到了:他为李选侍传话说奏章要选侍看过才给嗣君看,先帝宾天日受选侍之命“牵朕衣”,以及最要命的“盗库首犯”一事。
更何况,在朝中还有一批日后被魏忠贤称为“东林党”的直臣,各个占据要津。
这么看来,魏忠贤的上进之路,等于完全堵死了。移宫案,是魏忠贤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演出,不过,这一脚,登上的却是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