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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吃三国》第三章 从名师,学帝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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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鸿儒

灵龙谷位于豫州陆浑县南端的山林丛中,曾是当年光武大帝刘秀的屯兵驻营之所。

踏过谷口的索桥,顺着栈道曲转行入,迎面而来的便是两边绿云蔽日的绵绵山峦,谷间一道河流奔涌而过,一条条鱼儿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如箭矢般横冲直撞,让人目不暇接。

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越往里边走去,便越发感觉到这谷中的清幽静谧。司马懿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遥遥地望着远方谷底那掩映在浓浓碧荫之间的那一片屋檐庐角,不由得两眼放光、喜上眉梢,脚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飞一般疾奔过去。

“哎哎哎!二公子……您慢着点儿……”他身后的书童肩上挑着行李,背上负着书笈,也连忙赶了上来,“您着什么急啊?反正已经到了谷里,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没多大的区别呀。”

这书童是牛德的小儿子、牛恒的弟弟牛金,比司马懿小两岁。虽然他看起来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武艺超群的高手——那百十余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搁了一片鹅羽般轻松。一天到晚走上个数十里路也没见他喘气、流汗、歇息过,还跟着司马懿忙前忙后,有说有笑的,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马懿头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飞地朝着紫渊学苑奔去,口里自顾自地说道,“孔子有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玄通子老师乃是萃集天下百善万德于一身的鸿儒大贤,本公子岂能不急于投拜他门下?”

牛金在他身后听了,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是埋头挑着行李、负着书笈,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

大约两盏茶工夫之后,司马懿奔到了紫渊学苑的大门口处。却见那院门前的台阶之下,早已跪了两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马懿奔近,那跪在左边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来紫渊学苑拜师求学的书生,便抬头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侧,示意他也跪下来等候。

司马懿见状会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扑通一声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边,同时低声问道:“玄通子老师在里面吗?”

“玄通子老师好像正在里面给门人弟子授课呐。”那文秀青年侧头向他轻声答道,“等他授完了这一堂课,大概便会出来见我们了。在下乃是颍川郡儒生胡昭,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颍川胡氏?原来你是颍川胡氏中人啊,久闻颍川胡氏乃书香门第、诗礼世家,在下幸会幸会。”司马懿一听,微惊之余立时满面含笑,连忙作礼而道,“在下乃是河内郡儒生司马懿。对了,请问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贤士?”

胡昭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右手边跪候着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声答道:“司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这位兄台是来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样,自然也都是来玄通子老师门下拜师求道的。”

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从地下直起了上身,转过头来,向司马懿脸上望了一眼。一见之下,他面色陡变,显得惊讶异常,竟拿眼紧紧地盯着司马懿的面容,目光许久也不移分毫。

司马懿被他盯得颇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说什么,便向他还以微笑致意。那周宣这时才似回过神来,双手一撑,竟自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到司马懿面前,又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双掌啪地一拍,呵呵笑道:“这位司马公子生得好面相:头角峥嵘、云眉星眸、气宇雄浑,日后必是出将入相、匡时济世的俊伟之才!”

见到他蓦然跳到面前讲了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司马懿心头不禁吓得暗暗一跳,脸上却是波澜不现,只是迅速地往后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迈了过来,倏地便半掩半护在了他身前,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横跨过来一挡,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面目之间扫视一番,咦了一声,啧啧惊道:“你这书童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将来定为麾率千军万骑的猛将无疑!”

“二公子,看来这书生有几分失心疯,”牛金一边充满戒意地紧盯着他,一边急忙向司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扑上来咬伤了可不好。”

“你……你这小子嘴里胡说什么呐?”周宣一听,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愤然说道,“对你二人的判语,乃是周某根据相书图簿切实研断而来的……你可不要诬蔑周某的家学渊源!嘿,《百貌心鉴》这书你看过没有?《性命通会》这书你看过没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懒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马懿解释道:“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卜世家之后,据他刚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鉴曾经师从占卜大师京房,担任过太史令之官,司马兄与这位小哥儿不必疑惧。”

司马懿这才明白过来,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礼谢道:“在下与小仆不知周兄数术高妙,适才失礼了,还请原谅。只是周兄刚才对在下的评判之语,却实是谬赞了,在下不敢当啊!”

“呵呵呵,依周某之见,你的相格极具奇特卓异之处。”周宣却是不肯罢休,又来抓他的左手,自顾自地说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鉴琴师见到了一具纹质极佳的珍品瑶琴一般,若不让我细细地鉴赏个透彻,心里始终是放不下……来,来,来,把你的左掌伸出来让周某再瞧一瞧。”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称不敢,也不伸出掌去,只是推辞不已。

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际,突然听得身后紫渊学苑的大门吱呀呀缓缓开了——一瞬间,正在一旁劝说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敛,双膝跪地。不消说,应该是玄通子先生开门出来了。

周宣见胡昭这般举动,急忙放开司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来。

司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时,蓦地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青衣童子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肃然望着他们,冷冷说道:“亏了尔等还是儒生文士——今日前来拜师求学,竟也在学苑门外全无礼仪,推推拉拉、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司马懿等人不禁涨红了脸,面现惭色,纷纷急忙跪叩于地,一齐恭声应道:“小生等知错了。”

青衣童子见他们持礼甚谦,这才换了表情,抿嘴一笑,朗声宣道:“师尊有请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见。”

紫渊学苑的明道堂里窗明几净,亮亮阔阔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众。堂上立着二十四根柏木圆柱,散布在河洛图籍中所绘的玄都二十四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撑起了屋顶,显得巍峨壮观、气魄宏大。

司马懿等人随着那青衣童子走进堂门,缓步往后堂行去,一路上见到一根根柏木圆柱上面都清清晰晰地铭刻着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学》里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有《礼记》里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有《易经》里的“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里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有《荀子》里的“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有《管子》里的“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

他们一边浏览着这些堂柱上精深隽永的铭训箴言,一边慢慢走近了后堂,见到当中一张宽大的乌木案几上面摞满了诸子百家的典籍。乌木案几后边,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却空无一人。

看到司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连忙解释道:“请诸位公子稍候,师尊大概是到后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后便会过来。”

司马懿等人这时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乌木案几左侧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来。

在等候的过程当中,司马懿不禁将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着的霜雪纱檀香木架屏风之上。凝神看去,见得那上面用浓墨写着两段铭言,右边的是《论语》里曾子所讲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左边的是《管子》里的“利莫大于世治,害莫大于世乱。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显于后世者,以其能为天下致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务一也。”

“这位先生的书法当真是精妙卓绝啊!”他身旁跽坐着的胡昭也抬头往那屏风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声赞叹起来。司马懿刚才只顾瞧那字句内容去了,听得胡昭这么一说,对那笔迹仰视之下只能啧啧称奇:屏风上面那些铭言一笔一画写得刚正遒劲,字字相连、气脉流转,点若陨星飞来,横如飞虹当空,钩如青峰映月,竖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龙入海,捺似马驰平原,起承转合潇洒灵动、夭矫飘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点头应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绝妙好字、千古罕见!不过,这字虽写得不错,但终不及这屏风上两段铭言选得好!”

他面色一凝,静静地正视着屏风上那两段铭言,仿佛是对胡昭,又仿佛是对自己,深深地慨然叹道:“从玄通子先生将这两段铭言书于屏风之上自示其志来看,他堪称吾等传道、授业、解惑之不朽良师也!能以这等圣贤为师,吾等三生有幸!”

“唔,司马君讲得很对,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听得他这番言语,也拿眼瞧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文字,连连点头,“依周某看来,玄通子先生的字写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师的浩瀚气象,实属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时,却见那青衣童子面含微笑,款步上前说道:“诸位公子,师尊常言:‘不贵尺之璧,而贵寸之阴。’你们若是略嫌久候,尽管可以先行拿几本书籍边阅边等——那茶几上面什么书都有;你们各自想好了挑选哪本书来阅,便一一告诉在下帮你们取来罢。”

司马懿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静默片顷之后,只见周宣首先按捺不住,从席位上挺起身来,脱口说道:“这位小哥儿,你……你便取一本《易经》给周某罢……”

“哦……好的。我记得了,你要阅《易经》。”青衣童子点了点头,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胡昭。胡昭略一沉吟,淡淡地答道:“有劳这位小哥儿帮在下取一本《论语》吧!”

坐在末席的司马懿听到他俩都已经开口了,上身亦是一挺,正欲向那青衣童子发话取书,无意间目光一掠,瞥到后堂侧门口处隐隐似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而立。他顿时心念一动,暗暗思忖片刻,凝住了心神,却是抬头注视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悠悠然含笑不语。

“这位公子,您想好了取什么书吗?”青衣童子向司马懿这边趋近一步,问了过来。

“唔……小生所要的那本书,只怕是那案几上群书之中难以寻觅的。”司马懿一边淡然说着,一边伸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将身子略略朝后一仰,双目正视着那青衣童子,同时脸上笑意渐浓。

“这位公子说笑了!我家师尊至今已搜集了古今朝野三教九流的经书典籍三万八千余册,”青衣童子仿佛听到这世间一个最大的笑话一般,掩口扑哧一笑,马上又敛容而道,“在他的案头之上,岂会有这天下找不到的书?只怕那皇宫的书库里也没他收藏得多——你休要妄下断语,且将那书名告诉在下罢。”

“好吧!那就有劳这位小哥儿费心了。小生所要之书,便是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小生,如何遵照这屏风上所言‘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司马懿缓缓而道,笑容里却大有深意,“这里可有这样一本书?”

“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公子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青衣童子听了,不禁一愕,微微蹙眉,也向那屏风上面的铭言瞧了几眼,又看了看那张乌木书案,才转头朝司马懿迟疑着答道,“是《荀子》吗?是《黄石公三略》吗?还是《太公兵法》?它们可都是能教会公子您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啊!”

“不错。依小生之见,它们的确都是这样的书,”司马懿深深然含笑答道,“但它们又都不是这样的书。”

“这……这……”青衣童子顿时怔住了,不知此刻该如何应答才好。那边周宣听了司马懿这些话,早已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这小老弟真是个老实人!你没听出来,这个司马君是拿那些玄玄虚虚、弯弯绕绕的话儿逗你玩儿呐!你可别被他的话给套傻了。”

青衣童子闻言,脸上倏地一红,便欲开口质问起司马懿来。却见司马懿听罢周宣那话,也不辩解什么,只是微微摇头笑而不语。只有胡昭在一旁若有所思,目光里带着一些诧异地看向司马懿,欲言又止。

“他所要的这本书确实有的——但也实系难找……”后堂侧门口处一直静静立着的那个魁梧身影终于开口了,同时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沉凝而又清朗,“尔等有所不知,他实际上要的是一本无字之书。”

当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司马懿那一直对着霜雪纱檀木架屏风的面庞上随即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慢慢转过了身,循声望去:一位身披鹤氅、头戴峨冠的清瘦长者,右手执着一枝羊脂玉柄银丝麈尾拂尘,正淡淡含笑徐徐而近。他面若苍松,容色古朴,五绺长髯飘扬脑后,举止顾盼之际竟有一派雍容典雅、清淳宁和之气浩然四溢,令人不敢正视。

“师尊!”青衣童子回头一看,不禁面容一敛,恭敬之极地俯身让到了一边去,垂手低眉,肃静而立。

此刻,无须旁人介绍,司马懿等三人亦已猜出他是何人了。司马懿假装稍一发愣,待看到胡昭、周宣二人倒头就拜之时,他才似醒悟过来一般,急忙伏下身去,恭然道:“小生在明道堂上轻发妄言,还请先生恕罪。”

“哪里!哪里!这位公子的志气好大啊!”玄通子慢慢坐回到斑竹方榻之上,深深地凝望着司马懿,目光里犹如两泓古潭泛起了层层轻波,“可惜……如何在乱世之中‘为天下致利除害’——这本无字之书,只怕本座自己腹中也没有几页,又谈何传授于你?根据本座自己的体悟而言,这样的奇书是要靠你自己用整整的一生去‘学而时习之’的,你若想借着一时一师便能学成,这样的事儿,也许只有孔子那样‘生而知之’的旷世圣贤才行罢。”

“先生,请闻小生一抒衷肠:今日小生见到您时,已然真正懂得您便是这部无字之书的扉页和目录。”司马懿神情激动异常地跪伏在席位上,屏着声气谦恭之极地说道,“先生您若能收纳小生入门,对小生来说是恩同再造,小生不胜感激。”

胡昭、周宣一见,也急忙一齐伏倒恳求道:“我等亦恳求先生收纳为徒,甘愿追随先生左右钻研儒道。”

这时,却见玄通子一语不答,双目微闭,左掌轻轻地拂着右手所持那枝羊脂玉柄拂尘上面的银丝麈尾,仿佛睡着一般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左掌移了开去,右手的玉柄麈尾拂尘往身前轻轻一拂,向青衣童子吩咐道:“柯灵,你且去将后院里为师沏好的那三杯清茶端出来。”

青衣童子听罢,眼光倏然一闪,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应了一声,便垂手倒退到后堂侧门口处,转身出去了。

玄通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闭上双眼端坐不动了。

司马懿等人亦不敢失礼,齐齐敛息屏气,伏在地板上恭候他发言。

半盏茶工夫过去了,但见柯灵双手托着一张赤漆木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木盘上面,放着三只鹅黄玉雕成的茶杯,杯中正冒着缕缕白气。

“柯灵,给这三位公子敬茶。”玄通子也不睁眼,左掌依然缓缓抚摸着那羊脂玉柄拂尘上的银丝麈尾,脸上毫无表情,口里淡淡地说道,“什么事儿都等到你们饮了这杯茶再谈吧!”

听得玄通子这般言语,司马懿等人不得已,只好各自接过了茶杯,握在手中,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才啜饮起来。

司马懿微一俯头,见得自己杯中这茶浅碧晶莹,用鼻一嗅,温馨的茶气之中还渗着一缕淡郁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里手,一见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难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满口芬芳、舒爽之极!

“好茶……”司马懿轻赞一声,抬起头来,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样亦有同感。他们三人相顾一笑,各自又举杯轻呷了一口。

这一口茶入腹之后,司马懿初时感到清甜异常,正欲开口再次夸赞,没料到那甜味转瞬即逝,茶味猝然变得极其苦涩起来。他脸色微变,正自强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声边吐边叫,只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转头一看,胡昭亦是挤眉弄眼的,一脸苦瓜似的难受样儿,虽然没有像周宣那么举止失态,但他端着茶杯却再也不肯往自己唇边多凑近一下!

司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头,抬眼又往上一望,这才见到,不知何时玄通子已睁开了双眼正抚须含笑看着他们!他心头顿时一亮:想来这杯先甜后苦的怪茶,必是他用来测试自己与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这一点后,司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右手一举,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涩!司马懿左手紧紧抓住袍角,极力忍着决不失声叫苦。那苦味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之后竟又变成一片辛辣!这一下,辣得司马懿张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仍是皱眉苦忍,一声不吭,没有喊出一个“辣”字来!

玄通子侧过了头,似乎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慢慢泛出了一丝赞赏之意。

随着玄通子脸上笑意渐渐趋浓,司马懿口中的辣味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芬甘甜从舌齿间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发香甜诱人起来,让司马懿不禁为之舒眉展颜、心花怒放,几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见了,都禁不住面面相觑、暗暗惊诧,怎么也不明白他此刻为何竟会有这般古怪的反应——仿佛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显出一丝醉态来!

可是,就在这心旌飘摇的一瞬间,司马懿深受家学熏陶浸润的修身养性之功终于发挥了效用:他心中虽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脸上却在略一恍惚之后便疾速变得静若止水、微澜不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挠、乐亦不惑……”终于,玄通子双眸一亮,缓缓开口了,满面尽是欣赏之色,“司马仲达,你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为实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来信称赞你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难测、成败无定,而能守经达变,如山岳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适’——今日一见,果然是言下无虚!”

司马懿一听大惊:荀爽司空的荐书尚还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却不料这玄通子已然一眼识穿了他的来历!他连忙毕恭毕敬地伏下身躯,肃然言道:“先生过誉了。小生面对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实也难忍难耐,虽是未曾现诸形色,但已浮荡于内,全凭自己一股韧劲咬牙忍下,远远未及圣人所教‘从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终是小生修为不纯所致。还望先生收于门下,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随着他一齐跪倒在席位上恳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面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挥,在自己鹤氅上面徐徐拂过,悠悠而道:“罢了,尔等且先平身。这杯茶是本师赠予尔等的入门登堂之礼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这也不必再去说它了。

“柯灵,你先带这三位公子到后院厢房里安顿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们便到这明道堂上听课习业,座位都设在这前面第三排来罢。”

治大国若烹小鲜

朝阳的缕缕清晖从氤氲的晨雾中洒进了精舍的窗户,仿佛紫渊学苑墙外溪河里的脉脉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墙壁上、榻床上,把房间里的一切物饰洗涤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几的旁边,玄通子坐在席上,手里执着司马懿呈上来的由荀爽亲笔书写的那封荐书,静静地凝眸仰望着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眼眶里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朦胧的泪光。就在两个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联合吕布刺杀而亡的那天,荀爽——这位博学多才、贤德过人的鸿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实在他临终之前,早已让人送了一封密函过来。司马懿呈上的这封荐书,则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亲笔遗迹了。触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为有道、心静如潭,亦不禁潸然泪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对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说道:当今汉室不安、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的纷争之势已显,为求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他已苦心寻觅到了两位旷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儿荀彧,德行高洁、谋略超凡,今年三十岁,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经奔赴关东,去寻找贤明可辅之人以共济大业、肃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马防之子、出身河内儒家世族的司马懿,虽然他年少历浅,但自幼刚毅果断、聪明好学,实乃“卓异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历练,日后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伟业。然而,荀爽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来调教司马懿了,只得来函郑重嘱托玄通子代为锻造他了。荀爽还在遗函中诚挚地鼓励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伟量、博学硕德,方能令司马懿天资尽掘、脱颖而出,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罢这封遗函,又读起荀爽的那封荐书,玄通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孙管宁,亦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绝世大贤,只因目睹前些年的党锢之狱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穷矣,方才不得已潜心抑志、隐居深谷、化民于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见到天下苍生将要堕于水深火热之乱世,却又百般不忍、辗转难忘。自己如今欲亲自出山辅佐朝廷荡平诸逆,却是年寿已高、力不从心;自己意欲隐居山野独善其身,却是深愧平生所学,更无法做到对这一场乱世熟视无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学友荀爽君将少年俊才司马懿推荐到自己门下,恰巧解了这个萦绕自己心间已久的难题!古语有云:“树人以继志,立人以补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济世之贤才,又何尝不是等同于自己亲手去安邦济世了一般?

说来也怪,在前天夜里,他碰巧做了一个异梦:梦见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阅经,蓦然间一头身生双翼的吊睛白额斑斓大虎呜的一声沉啸,从窗外飞跃而入,扑倒在自己面前跪伏不起!其实管宁一向都很少做梦,但前天夜里的这个异梦不由得让他惊疑万分。当年周文王姬昌飞熊入梦而逢姜尚,而今自己飞虎入梦又会遇到什么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来拜师求学,而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被荀爽推崇备至的司马懿!司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现虽有刻意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间确也与荀爽君的推荐之词丝毫不差——“志大意坚、刚毅聪达”,不愧为难得的“卓异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宁缓缓舒展了眉头,轻轻放下了荀爽写来的那封荐书,拭去眼角的斑斑泪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悬挂着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圣贤画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着,喃喃叹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岂在门生弟子之众寡?得一二贤才以尽心育之,他日顺时而达,必能兼济天下、廓清王道,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唯求诸位圣贤在天之灵佑之助之,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司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来到了明道堂,却见宽阔的大堂之上,黑压压地坐满了前来听讲的诸位门人弟子:有头发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约十几的颀颀少年,有皮肤黝黑的农家汉子,也有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且他们的身份亦是各个不同:有农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贫,有贵有贱,真正体现了儒家传道的宗旨——“有教无类”。

他们三人急忙挤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时,那座位早被先来的同学们占了。周宣双眉一拧,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马懿和胡昭却不肯多生事端,将他劝阻下来,只道:“明天早上咱们早些儿上堂便是了!”然后寻到前堂墙角边就地坐下,尽量靠近管宁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当的一响,前堂侧门门框上悬着的那只青铜云板忽然被人敲响,全场静了下来,那数百名弟子齐齐屏住了声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他们一个个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侧门口处,恭候着师尊——玄通子管宁的到来。

在一片静默之中,只见管宁还是昨日那般一身飘然出尘的服饰打扮,双手拱袖,轻轻托着那枝玉柄麈尾拂尘,雍雍容容,缓缓行到乌木案几之后。柯灵疾步上前将他一搀,扶着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宁坐定之后,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摆,向众位门徒说道:“尔等近日可有何事烦扰,且向为师一一道来,为师在此一一释疑解惑。”

司马懿一听,正自惊疑之际,却见一位五旬长者举手离席而起,伏在地上禀道:“师尊,老夫乃是灵龙谷顶方斗村的长老邱宏,特有一事请师尊主持裁断:我方斗村位于山谷之巅,全村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应求,不少村民因争水而殴斗,邱某苦心调解多次,总是无法解决——且请师尊指点化解。”

他话音方落,周围那些方斗村里来的村民弟子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哎呀!邱长老所言甚是——邻居们为争水而翻脸打架的事儿太多了……”

“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里汲水之时,看到有一帮伙计早拿了棍棒锄锹围在那里了,吓得小徒丢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宁也不言声,就那么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静静地听他们把话讲完,才又将玉柄麈尾拂尘往外一扬,缓缓睁开眼来,淡淡说道:“这样吧!我这紫渊学苑之中,年纪为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徒们,今日下午各自带上自家的扁担、水桶,从这灵龙谷底的鱼箭河中挑水给他们方斗村村民去用罢!大家意下如何?”

他话刚说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声。那邱宏和方斗村来的学徒们却个个面露惭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乡里教化无方,劳扰了师尊和各位同学的清修,耽误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过、罪过!师尊,不敢有劳您和诸位同学——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剂教民之方便可!”

“同学们今天下午帮你们挑水到方斗村里去,暂时周济一下那些老弱病残、汲水乏力的村民,这也是应该的。而这一剂教民之方,为师自然也会给你们带回去施行的。”管宁依然是一脸的恬淡,娓娓而言,“你们且招来方斗村所有村民,当众立下一个村规民约来,公开约定:方斗村里那口水井,通常只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残的和操办婚嫁、祭祀、聚会等各类临时应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里凡属体健有力者,须到谷底的鱼箭河汲水。先贤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乱而异于禽兽者,皆因人心之际存有仁爱礼义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们方斗村中,自今而后,从邱宏君和各位同学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让、互通有无,则喧嚣争扰之事又从何而生?纵有悖乱逞强之徒,你们尽可依村规民约而痛加严绳,一番警戒之下他们定不敢再犯。”

邱宏听罢,顿时恍然大悟,与方斗村里来的同学们一齐伏首叩地,连连称道:“师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顿开!我们回村之后,必如师尊所教,切实而行!”

管宁处理了这方斗村民众争水之事,坐在榻上静静调息片刻,又问堂上诸徒道:“诸君还有何难处之事?且一一道来。”

这时,却见一位青年弟子举手离席伏地禀道:“师尊!小徒向您呈报一件事情:前几日小徒与同学刘寅君一道出行,刘寅君在路边拾到一袋铜铢,于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失者沿途找来,便将那袋铜铢悉数交还了那失者。那位失者从袋中取出数串铜铢相谢,刘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径自与小徒告辞脱身而去。小徒以为刘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来告知师尊,请师尊予以褒扬!”

“唔?刘寅君竟有这等善行?为师甚是欣慰啊!”管宁双眉一展,满面喜色,“刘寅君且出列前来,为师有话与你当面宣讲。”

却见柯灵从旁趋近一步,低声禀道:“启禀师尊:刘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请假在家照顾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来入学听课。”

管宁听了,脸色一凝,立刻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说道:“刘寅君素来家境贫窘而守义不移,实在难得。柯灵,你下课之后且带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铜铢,代为师前去他家问候致意,并向他转达为师对他拾金不昧之义举的褒扬。”

“好的。徒儿记下了。”柯灵微一欠身,朗声答道。

“诸君还有什么事吗?”管宁复又转身望着案前众徒,款款问道。

“小、小、小徒还有一事。”只见席间一个衣着光鲜、商贾打扮的胖学徒涨红着脸举手站起来禀道,“小、小、小徒禀告: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浇薄,真是不成体统。小徒府中圈栏里饲养的牛,这半个月来竟已被窃贼乘夜偷走了两三头……还请师尊授予小徒一剂护牛之方。”

管宁闻言,抬眼瞅了瞅这胖学徒一副脑满肠肥、鼻孔朝天的模样,在心底里暗暗一叹,沉吟片刻说道:“别人偷窃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对的。既然你向为师请教护牛之方,为师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于民,此外别无他法。”

“藏牛于民?”胖学徒愕然问道。

“对!”管宁双目直视着他,肃然说道,“你一家几口人哪里照管得过来那么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际,你且将自家府中多余的牛犊分借给周邻的乡亲和村民使用……为师保证你的牛不但不会被谁偷走,而且一定会被乡亲们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师尊的这个主意还蛮有道理的!”那胖学徒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后颈窝,嗫嚅地说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里将那些牛借给乡邻们,都是要收些铜铢做租金的……”

“你这徒儿,眼下这时节,你是把牛借出去请人家帮你看护着,”管宁双眉一扬,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道,“你还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吗?”

他此话一出,明道堂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那胖学徒也面色大窘,东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干笑了一阵儿,讪讪地坐了下去。

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之后,坐在前堂墙角边的周宣拿手揉着自己刚才笑得发痛的小腹,直起身来对旁边的司马懿二人一边笑一边喘气道:“哈哈哈……这位先生可真逗!这些子鸡毛蒜皮、冗杂琐屑的小事儿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这个胖子可真是逗得让人发笑啊。”

听了周宣的话,司马懿脸上却似毫无表情,无诧无笑,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后,亦是笑容一敛,侧过头来,向司马懿低声言道:“仲达君,《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依胡某所见,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实乃于琐琐细务之中展露出经天纬地之大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闻得此言,司马懿才微微含笑转头,向胡昭略一对视颔首而罢。

这时,堂上已是恢复了安静——玄通子管宁先生终于正式开始讲课了:“……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措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周宣听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摇头慨叹:“唉……想不到这位被世人称为德艺渊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辈的塾师一般,只会宣讲这等的老生常谈!真是让周某甚为失望。”

而司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默默倾听。

不知不觉之中,管宁先生这个上午的讲经授课结束了。随着当的一声青铜云板被敲响,众弟子们纷纷起身离去。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在回家用过午餐之后,便要在中午未时由邱宏带领着去帮方斗村村民们挑水解困。其余的学徒则各自回家,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一时之间,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来。

读《史记》,观天下

管宁将手中玉柄麈尾拂尘放在坐榻的一侧,从乌木案几上拿起杯盏,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自己的喉咙。他目光往堂下一扫,却忽地定住了:司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还一直跪坐在墙角处,未曾离去。

他缓缓放下茶盏,静思片刻,然后伸手拿过玉柄麈尾拂尘,向他们三人远远一招。司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宁深深地看着他们,慢声说道:“自今而后,你们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这明道堂上听为师讲课。你们可以在紫渊学苑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自行修习。”

说着,他从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绢册,对周宣说道:“周宣,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易经》,上面批注着为师关于天人象数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读,有何不懂、不通之处随时可来询问。”

周宣脸上起先并无特别的喜色,有些懒懒地伸手接过了那本《易经》,放在膝上随手翻了几页,略一扫视,蓦地全身一震,两眼倏然放光,啧啧叹道:“好精妙的点评!好精妙的注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头翻看起来!

管宁也不理会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论语》,对胡昭说道:“胡昭,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论语》,上面也记着为师关于修身养性之道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也拿去自行研习,有甚不懂、不通之处且来询问为师。”

胡昭大喜,接过那书,向管宁叩谢不已。

最后,管宁转头看着司马懿,微一沉吟,递过来一本《史记》,淡然说道:“司马懿,这本《史记》你且拿去细细研读罢。”

司马懿闻言,心头不禁一阵狂震,欣喜万分地谢过管宁,双手接过那本《史记》,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开来,却不由得怔住了:他一连翻了十余页,那《史记》的字里行间、书角幅边均是一片空白,管宁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脸来,满面惊讶地看着管宁,目光里尽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过于精研古今之变;欲求精研古今之变,莫过于熟读史籍。而读史之法,别无他途,唯有‘设身处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宁接下了他那两道惊诧的目光,毫不回避,侃侃而道,“你每阅一处,便可潜心沉思,设想自己处于书中那些帝王将相们当时的境地,你当如何周旋应付于其间?他们其时的应对之方有何胜过自己之处?又有何不如自己之处?要左顾右盼、前思后想,直到寻觅出彼人、彼时、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罢休,到了那时,你且来与为师交流。”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问道:“请问老师:小徒可以将自己设想为这书中的任何人吗?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将自己设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计谋,都拿来请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将自己设想为《史记》中的任何人,”管宁双眸深处亮光一闪,静静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据书中彼时、彼事、彼境而设想出任何谋略。”

司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没有再多问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宁这话的含意。依照管宁的启发,读《史记》时既然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任何人,且不说萧何、张良、韩信等贤相良将,便是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那也是可以大胆地去设想和代入的了。

自从采取了管宁所言的与古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阅史方法后,司马懿感觉自己心头豁然一亮,以前对史书中许多未懂未通之处也都渐渐想得明白了。

他将这个阅读方法延展开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现实生活中也运用了这种与别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推测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计谋设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预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设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应增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终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密难测”。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头脑中劈成数个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场来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深思熟虑、反复权衡。通常来讲,他如此这般地思考之后,最后所想出来的对策都已是相当周全、相当深刻、相当成熟了。

同时,在与管宁的请教、交流当中,他更是感到了师尊脑中思维的开阔、深邃、凝练与精妙。管宁的每一次指点,都让他感到茅塞顿开,总能让他得到新颖而丰硕的收获。管宁也为司马懿表现出来的“能放能收、能博能专、知微知彰、知刚知柔”的思维方式所折服,于是便渐渐引导他转到对眼前天下大势的剖析与研究中来。

这一日下午,管宁在明道堂的乌木案几之上铺开了一张大汉州郡要塞地形图,用一柄玉尺指着那图,对司马懿缓缓道:“当今天下,已然一分为十:北有袁绍占据冀州、青州以及公孙瓒坐拥幽州;东南有袁术占据淮南以及孙坚之子孙策、孙权兄弟兴于江南;正南有宗室刘表占有荆州;西南有宗室刘焉、刘璋父子据有汉中、益州;正西有马腾、韩遂割据雍凉二州;东面则有曹操握有兖州、吕布执有徐州;中原地带,则又是包括你河内司马家族、颍川荀门、汝南许氏在内的豫州各大世家组成护乡坞中立自守……唯有当今天子尚被董卓余党李傕、郭汜挟持于关中,孤立飘摇。天下局势既是这般扑朔迷离、乱象纷呈,依你之见,当如何理出一个头绪来?”

司马懿也不像普通门生那样虚饰伪辞,径自上前向那张地图俯视许久,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管宁,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师父,依弟子看来,放眼四海,这十股势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纷缠互噬、跃跃而动,不过皆是在苦苦力争一个‘强’字罢了!单单就这个‘强’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绍一派所拥有的势力自然是最强的,实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仅凭一个‘强’字,袁氏便想独揽天下、妄行异志,只怕终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见得?”管宁一听,面色不禁微微一动。

“师父曾经教诲过,这天下至强至威者,并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广,乃在于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纷扰、群雄乱斗,四方百姓早已厌倦战乱之苦,只盼着汉室能够抚平诸侯、重归安宁……”司马懿静静地盯着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图,仿佛从这幅图上看到无数的士民在鲜血与战火中挣扎哀号,看到繁华的城邑在兵马的铁蹄下化为废墟,看到宁静的村庄也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渐渐湿了,“然而这四方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怀异志,暗中都盼着当今天子能够速速丧生于李傕、郭汜等董卓余匪之手,然后他们再以‘复君仇、讨逆贼’为名杀进关中,开始争夺帝位。那袁绍本是拥兵数十万、据地数千里,最有能力直驱长安一举荡平董卓余孽,迎天子于万全、拨乱世而返太平,但他却一直坐视天子于颠沛流离之中而不闻不问,必定也是怀着这等令人不齿的居心!”

管宁听着,伸手抚了抚胸前那数绺须髯,举目北望,沉沉而道:“亏得袁氏一族素来坐拥我汉室‘四世三公’之尊荣,竟也怀有这等不轨之心,忘恩负义、贪权夺利,真是猪狗不如!”

“师父,依弟子之见,袁绍他们既是这等鲜廉寡耻,自然也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司马懿眸光一闪,又向管宁说道,“他们用心拙劣,岂能欺骗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众目?袁绍纵有甲兵数十万、郡地数千里,也不过是一个只知看门守户、伺机窃人之财的鄙夫,终究难成霸业!倘若有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乘时而起,长驱直入关中,恭迎天子于庙堂,重树汉室威仪,奉圣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绍势力再强,也必会众叛亲离、土崩瓦解,坐以待毙矣!”

“说得好!”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在堂上蓦然响起。司马懿不禁一愕,转头循声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锦袍、头戴纶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着绿衫、头戴束发玉冠的翩翩美少年,从那霜雪纱檀木架屏风背后缓步转了出来,正微微含笑望着他和管宁。

管宁却并无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刚才称赞司马懿的锦袍儒生,向面有诧意的司马懿介绍道:“仲达,这两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师新收的弟子:他是来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

“桓范?”司马懿听了暗吃一惊:沛郡桓氏在后汉4 一朝是声名显赫的儒学世家。后汉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荣曾任汉明帝的授业师傅,以一介寒儒而晋爵关内侯,并享有与三公同列的殊礼。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门家学源远流长,桓范又岂用得着负笈求学于外?但他今日竟不远千里前来拜投在管宁门下,实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宁又伸手指向那绿衫美少年,含笑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来自冀州邺城南门校尉方泽府中的公子,名叫方莹。”

司马懿听罢,仔细想了想,这邺城方氏之名并无印象,应该是近世方才发迹的普通官宦之家罢。他抬眼向那方莹看去,只见他面若美玉、眸若秋水,气质清雅不俗,年龄虽是稍低于己,却也生得身材颀长、风姿秀挺,令人见了顿生亲近爱慕之心。

方莹一直在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司马懿,忽见他双目直视过来,不觉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望。司马懿也觉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范,心中却不禁暗想:这方莹亦算是宦家子弟,怎么像闺阁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这时,桓范面容一敛,走上前来,双目流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懿一番,然后向他一拱手肃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内郡司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时曾听到荀彧先生介绍过您——今日闻得您这番卓异之见,才知荀先生赞您‘天资聪颖、识量过人’确非虚言了。”

“桓兄过奖了!在下如何当得起荀先生那般称赞?”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还礼谦谢不止。

“司马君何必如此过谦?奇男子伟丈夫,谈吐举措便应如日月经天,其名与实均为赫赫然不可轻掩。”桓范听了他这话,好像不大耐烦,向他摆了摆手,正色而道,“你司马仲达既是当得起那样的称赞,就应该受之而无愧,又何必谦谦作态?反倒损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当着司马懿的面讲出这一番话显得十分耿直,倒与普通儒家弟子的温良谦恭之风大不相同。司马懿听了,面色微红,呵呵笑道:“桓兄谈吐举止之际磊落直爽,在下拘于俗礼,倒让桓兄见笑了。”

“唔……这就对了嘛!”桓范这才点了点头,敛起一脸的肃容,悠悠说道,“还是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罢。其实,司马君你刚才所言的像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已经出现了!”

“真的?”司马懿一惊,“你这个消息,堪称天下苍生莫大之福音——请问这位贤能之士是谁?”

“他正是本郡同乡长辈——奋武将军、兖州刺史曹操!”桓范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地图的“兖州”位置之上,缓缓说道,“近日曹公听闻当今天子与朝廷公卿蒙尘辗转于群贼之手,义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爱将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长安,去迎接天子与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内尚未遭损的许县城中安居天位。”

“唔……古语有云:‘疾风知劲草,乱世见忠臣。’这位曹公忠义当先,恭迎天子与朝廷公卿脱出危难之境,重振汉室威仪、整肃朝廷纲纪,实乃旷世贤臣!”司马懿认真听罢,不由深深赞道,“若非他本人确有天纵之英明,则必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然而,非俊杰而不能用俊杰所进之策——这位曹公当真不愧为乱世俊杰也!”

“司马君所言甚是。”桓范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纵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相助也是真……司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后高人是谁?”

“这个……”司马懿见到桓范一脸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动,失声而道,“桓兄刚才提到在沛郡见过荀彧先生……想来,隐在曹公身后的那位谋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

“是啊!这世间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谁能谋划得出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图大略呐?”桓范肃然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管宁躬身一礼,恭敬异常地说道,“管老师,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离家前来灵龙谷求学习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异才,又一见您门下司马君之夺人风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虚矣!”

司马懿听他这话又讲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宁对他有所反感,正欲开口发话为他从中周旋,一抬眼却见管宁面露微笑,似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对桓范这一派耿直明爽之风颇为欣赏。他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方莹刚才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司马懿和桓范的对话,但他眉目之际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显然透出他对天下时局之事并非十分在意,一双明眸只瞧着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绘之画,看得甚是入神。

管宁待桓范说罢,举目正视着他和方莹,伸手抚须呵呵笑道:“你们俩既是千里迢迢为求学问道而来,本师必会倾囊相授,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本师也盼着你们学业有成,日后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兴教泽民啊!”

方公子

这一日清晨,踏着一路的青石,披满双肩的绿影,点着满地碎金似的绚烂晨晖,司马懿背负双手,潇潇然往灵龙谷山顶树林直登而上。牛金则背着一副书笈,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待得登上山林之巅,司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举目四顾,只见红日当空、云霞辉映,四方草木新绿、山川秀丽,顿觉心境一片明净,竟有一股言之不尽的欢畅活泼之意荡涤于自己胸肺之际。他情不自禁,仰天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霄,清越凌云,一缕缕余音顺风遥遥传送出去,萦绕于林泉山水之间,久久方绝。

清吟方罢,他豪兴大发,忽然拔出腰间三尺青锋,纵身一跃,凌空起舞!但见剑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矫灵动,散开犹如花雨缤纷令人目眩神迷,聚拢来又似凤翔九天令人叹为观止。锵然一声清鸣,剑光泻地,一凝而定——司马懿抚剑而立,站在岩上玉树临风,煞是潇逸不凡。

“公子好剑法!”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虽然他自己身怀武学绝技,此刻亦不禁为司马懿的矫健身手而脱口大赞一声,“公子不愧为文武双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马懿还剑入鞘,调息片刻,方才转过身来,对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马家本来便是将门出身,前有高祖司马卬以武功而创立殷国,后有先祖司马钧以将才威震西羌,终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艺,只做一介四体不勤、御寇无力的文弱书生!家父曾言:‘体不健,则不足以负重;志不强,则不足以致远。唯有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你大哥牛恒在我们府中也是经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来便会锻炼半个时辰的剑法武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不瞒你说,在持之以恒这一点上,本公子而今还远远不及家父呐!”

牛金听得连连点头,喟然叹道:“公子有幸生在这等文武兼重的高门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种种高明而严谨的锻炼与教导,将来必会成为一代伟器,哪像牛某这辈子只能做个舞刀弄棍、看门护院的下人?牛金实在是太羡慕您了!”

“牛贤弟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司马懿对他那番话很不以为然,微微摇头说道,“你一身过人的武艺,岂是我司马仲达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剑晨练,只求强身健体。而牛贤弟武艺超群,将来若逢明主,必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熊罴之将!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

牛金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随口答道:“谢谢公子您抬举牛某了。牛某要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大将,除非是您当了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书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马懿手中——他知道,司马懿通常在舞剑晨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吟诵典籍了。

司马懿接过那册典籍,一看是本《庄子》,当下也不去翻开来瞧,脱口便背诵起来:“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气韵沉实,字字句句如石击水,在山岩之上远远传响开去,似与天地万物同声共鸣一般。而司马懿自己也陶醉在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诵完毕,司马懿胸中激情终于宣泄净尽,他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向牛金微一示意,准备下山岩寻觅一处幽静之处攻读兵策经书。

正在此时,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忽然传来:“灵龙谷内,栖凤岩上,司马君剑舞长空,一啸穿云,清吟裂石,刚健沉雄之气溢于言表——小弟这厢听得心折不已!”

司马懿听出这声音乃是那新同学方莹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见到他身着一袭华衫,正与他那个被唤作“林巧儿”的书童在远处树荫下面望着这边含笑而立。

“哎呀!愚兄刚才在此狂啸乱吟,让方贤弟见笑了。”司马懿一见方莹,不知怎的竟是一阵莫名的心跳,脸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栖凤岩,向着方莹二人迎了上去,“方贤弟也有雅兴登上此山观景吟诗?愚兄愿洗耳恭听。”方莹只是望着他,双颊浅浅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转便移了开去,也不答话。他身旁的那小书童林巧儿却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温雅恬静,素来不喜吟哦啸扬。不过,他的琴倒是弹奏得极好的。”

“巧儿!你胡说什么?”方莹如玉柳随风般一回身,娇嗔了林巧儿一句。林巧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原来方贤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高手啊!”司马懿听得分明,不禁面露喜色,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且请方贤弟垂意弹奏一曲,涤一涤愚兄的尘襟——如何?”

方莹推辞不得,娇嗔了林巧儿一番,没奈何,只得应允了。他一拂衣带,便在树荫下那一片洁净无尘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来。林巧儿嘻嘻笑着,将背上负着的那具皮革长囊放下,缓缓打开,只见一方晶莹玲珑的绿玉古琴赫然在目。细看之下,却见那琴雕饰精致,松纹银弦,绿光莹然,实是非同凡品。

“好琴!”司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绿玉古琴上面,观看片刻,不禁讶然一叹,“倘若愚兄没有辨错的话,它大概便是周朝流传下来的绿松瑶琴了。”

“司马公子好眼光!”林巧儿听了,抿嘴笑道,“这绿松瑶琴可是我家老爷花了三百万铢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呐。”

这时,却见方莹不言不语,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虑弹奏何曲,最后秀眉一扬,若有所悟,将绿松瑶琴放置于自己双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但听啵的一响,宛若石破水鸣,清亮激越,悦耳动听。司马懿又不由得脱口赞了一声:“好音质!”他话音刚落,方莹已是双手一抚,纤纤十指拨动琴弦,一缕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泻而出:初时平平缓缓,犹如清溪潺潺;到后来,便若水滴珠落,若断若续,一声声便似敲叩在司马懿那随着琴声归于宁静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荡起了一片天籁之音,漾起了一缕缕空灵飘逸之感。

最后,但闻铮的一响,万音俱息,全场寂然。司马懿如醉如痴,仿佛涵泳在这曼妙绝伦的琴韵之中,久久回味,乐不思返。方莹却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着他,含笑不语。

“妙哉妙哉!绝哉绝哉!”过了半晌,司马懿终于从浸润寻味之中回过神来,轻抚双掌,慨叹不已,“莹弟所奏琴曲,堪称天籁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无穷!”

方莹听了,浅浅一笑,将绿松瑶琴用手轻轻一托,深深瞅了司马懿一眼,柔声而道:“方某久闻司马君出身诗书礼乐世家,想必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了。还请司马君也奏上一曲,让方某一饱耳福罢……”

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摆了摆手,羞涩地推谢道:“说来让莹弟见笑了:愚兄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岂敢在你面前献丑?”

“司马公子这话可有些假了,你连绿松瑶琴这样的珍品古物都辨认得来——却还说什么‘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林巧儿在一旁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你编的这个托词可糊弄不了人啊!”

“巧儿休得妄言。”方莹向林巧儿娇叱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司马懿,微一蹙眉,面色倏变而复常,笑容淡淡的,“司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门世家,素来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则经天纬地,辞令典策;武则掌钺执旌,威扬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济世之鸿略。至于抚琴吹箫、和声度曲,只怕是被司马君视为伶官之所务而不屑习此罢?”

“哪里,哪里……”司马懿脸上的红云仿佛更浓了几分,口里嗫嚅地说道,“莹弟这话说得过了。《荀子》里讲:‘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莹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乐,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为。愚兄愿在阅典悟道之余,向莹弟学习音律之技!”

听了司马懿这番满是真挚之情的话,方莹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轻轻放下绿松瑶琴,站起身来,缓缓行过司马懿身畔,望向栖凤岩下的层层松涛,悠然而道:“司马君,方某刚才言误了,还请你见谅。唉……当今天下,战乱将兴,兵祸将起,已非歌舞升平之治世。方某虽有琴瑟音韵之绝学,只怕在这风雨飘摇之乱世也不过是徒具虚仪而已。倒是司马君胸怀天下,念念不忘以济世安民为本,这才是奇男子、伟丈夫之所为!就凭这一点,方某其实对你很是敬重。没有你和其他兄长的励精图治、戮力王道,又哪来我等礼乐清流之士怡然翔舞于太平盛世?”

司马懿在他身边将这话听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万千:平日里这方莹神情举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来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里读书也是独坐一席、目不旁视,和同学们交往甚少,显得清高寡合——却没想到他胸中竟蕴有这般深沉而滚烫的幽幽之情,实在是不可小觑!一念及此,他心里对方莹的亲近爱慕之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便徐徐说道:“莹弟待人面冷心热,愚兄以往若是有轻慢之处,还望莹弟不必在意。”

方莹听了他这话,倏地转过眼来,莹莹然如一泓秋水,静静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马兄言行之际这般小心谨慎,倒是有些太放不开了!你何曾有过些许轻慢我处?只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让你见笑了。”他也不待司马懿再说什么,便从腰间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长箫,递向司马懿,款款言道:“人生难得一知音。司马兄亦可谓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罢,你既有学习琴箫奏乐技艺之心,方某就把这支白玉箫赠送于你,待得闲暇之时,你我且交流切磋罢。”

司马懿接过那支白玉箫,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兴奋,就像得到了什么极品宝贝一般,一迭声只向方莹道谢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着这一幕的牛金,心里却冒起了几分纳罕。他知道,其实司马懿的琴瑟箫笛之艺一向是家中众兄弟里最好的——他回孝敬里在祭祖庙会上弹过几回古琴,也吹过几回长箫,让乡邻们都听得如醉如痴的!可是今天见了方莹,他怎么一味藏拙、自谦,居然末了还要向方莹学吹箫?

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一抬眼看到司马懿和方莹已是并肩向前谈笑风生而去,那份儿如胶似漆的热情劲儿可从没见过——他这才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哪里是向方莹学什么吹箫啊!分明是变着法子和那位方公子亲密交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