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肯定走了好几天,具体天数我记不清了。突然两个男人 枪口对着我们,用枪比划了一下,让我们过去。我们走到两排人之 间,他们拿着机枪、AK-47、G3狙击步枪和火箭筒。他们的脸像 煤炭一样黑,眼睛红红的,紧盯着我们。我们走到队列后面时,看 到地上躺着四个人,军服被血浸透了。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眼睛睁 得很大,一动不动,内脏流了一地。我赶紧转过头,却看到另一个 人,脑壳被砸破了。脑内物一鼓一鼓的,人还没断气。我差点吐出 来,觉得天旋地转。有一个士兵笑嘻嘻地盯着我,嘴里嚼着什么东 西。他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水泼到我脸上。
“你会习惯的,每个人都会习惯,”他说。
附近响起枪声,士兵要转移,把我们六个也带上了。路上遇到 一条河,军队的铝制快艇漂在水面上。河边堆着一些十几岁男孩 的尸体,身上穿的是短军装。我们背过脸去。枪声更响了。我们 上船时,一颗火箭弹从树丛中飞来,在岸上爆炸。河面一阵波动。
一名穿军裤的男子从路上冲过来,朝士兵开枪。我乘的船上有一 .个人开枪将那人撂倒在地上。船顺流而下,在一条支流上,我们下 了船。一名士兵领我们来到耶累村,这里由军队占领着。这是个 大村,有十座房子。多数被士兵占用。村周围的树木大多被砍光, 只留下我们来的那条路。士兵解释说,这样敌人就很难攻进 来了。
一开始我们似乎觉得耶累很安全。村里始终充满欢声笑语。 成年人,平民和士兵,部在谈论天气、耕种、打猎,就是不谈战 争。起初我们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但慢慢地人们脸上的笑容 让我们确信,这里无可忧虑。让村子气氛沉重的是那些孤儿。这 里大约有三十多个七至十六岁的男孩。我是其中之一。除此之 夕卜,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的儿童身份会受到威胁,更不可能被 剥夺。
我们和其他孩子一起住在一座尚未完工的砖混房里。一块绿 色大帆布做屋顶,水泥地板上铺着小毯子,我们睡在毯子上,两个 人共用一块。士兵驻守在另一座未完工的砖房里,他们生活在一 起,与平民分开。晚上他们看电影,听音乐,说说笑笑,抽大麻。烟 味弥漫整个村子。白天他们与平民混在一起,我们在厨房里打 杂。我和科奈打水洗碗。其他几个朋友切茄子、洋葱、肉之类 的。我喜欢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着,往返于厨房和河之间,不停地洗 碗。这是我转移思虑、消除头疼的唯一方法。但到中午时,杂事都干完了,晚饭也做好了,等着人来吃。大家都坐在露台上,看对 面的村场院。父母给孩子梳头,女孩在唱歌、玩拍手游戏;有些年 轻士兵跟孩子一起踢足球。欢笑声和鼓掌声在河下游很远的地方 都能听到。生活在这个村里,白天没有恐惧。
足球让我想起了我家刚搬到莫格布维莫矿区时,我常参加的 联赛。特别是我们队取胜的那场决赛。那个队是由我、朱尼尔和 几个朋友组成的。我父母都去看比赛了,结束时,母亲鼓掌,笑得 合不拢.嘴,脸上充满自豪。父亲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握着我的右手 举得高高的,说我是他的冠军。他对朱尼尔也这样。母亲拿来一 杯水让我们喝,用头巾给我们扇风。这让我激动得心跳加快,大汗 淋漓。汗从前额流到嘴唇上,我尝到了咸味。跟家人站在一起,我 觉得自己高兴得要飞起来。我愿这个时间更长些,不仅为庆祝胜 利,而且为那天晚上父母脸上的笑。那笑让我感到幸福,我觉得身 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随着我体内的每一丝微风摆动。
我离开村比赛场,到房后坐着,看了一会儿天,直到偏头痛暂 时缓解。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没跟任何人讲。早晨“军医”——老 百姓这样称呼他——让孩子和家庭排队就诊时,也没提到这种 病。军医看的是发烧、感冒,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但他从来没问过 是否有人做噩梦或患偏头痛。
晚上,月光从窗子照进来,阿尔哈基、朱玛、莫利巴和科奈借 着月光在水泥地上玩石子。穆萨深受大家欢迎,每天睡觉都讲一 个新故事。我静静地坐在墙角,咬紧牙关,因为我不想让伙伴们看到我得了头痛。我脑里能看到火花,看到以前所见的场景闪过,还 能听到孩子和母亲凄惨的叫声。我的头上像有钟锤在不断敲打, 我默默地哭泣。有时偏停止,我就能短暂地睡一会儿,但又会 被噩梦惊醒。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头部中弹,倒在血泊中。人 流从我身边匆匆而过。一条狗走过来,狂舔我的血。我想赶走它, 但动不了。它正要咬我的时候,我吓醒了。我一身冷汗,整夜 无眠。
一天早晨,村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什么原因还不清楚,但 肯定有事情要发生。士兵全体在场院上集合,背着枪,穿着军装, 背袋和腰带上挂满弹药。他们立正站着,刺刀佩在军裤的一侧,钢 盔夹在臂下。“立正!” “稍息!” “立正!” “稍息!”我和阿尔 哈基到河边取水时,听到教官在喊口令。我们回来时,教官已经让 士兵停止热身。贾巴提中尉背着双手站在队列前。他训了几个小 时的话,一直讲到士兵们开饭。中尉讲话时,我们静静地干活,偷 偷听他在讲些什么,但要想听清,就得走近,插到队伍里,这根本不 可能。我们一整天都走来走去,默默地猜测中尉对部下说了些 什么。
晚上,士兵们擦枪,还不时地朝空中放上几枪。零散的枪声吓 得小孩子往父母怀里躲。士兵在吸烟,抽大麻;有的一个人坐着, 还有的赌钱,开玩笑,直到深夜。有的在大帐篷里看电视。
贾巴提中尉坐在露台上读书。他低着头,他的部队看到电影里的大号精密武器打口哨也没让他把头抬起来。人们安静下来 时,他才抬起头。看到我在盯着他,就叫我坐到他身边。他个子很 高,几乎秃顶。他大大的眼睛,高髙的颧骨,嘴里像含着东西。他 说话不多,但这种沉默给他以威严,部下都敬畏他。他的脸很黑, 跟他对视是要有勇气的。
“在这里吃得饱吗?”他问。
“吃得饱,”我说,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
“是莎士比亚。”他把书皮给我看。“《尤利乌斯?恺 撒》。听说过吗?”
“我在学校里读过,”我告诉他。
“还记得什么吗?”他问。
“懦夫在未死之前就已经死过好多次……”我开始背,他跟 我一起背了整篇台词。一背完,他的脸马上恢复了严峻。他不再 理我,又沉浸到书里去了。我看到他额头上的血管清晰地暴突出 来,在他读书或思考时,又消失了。阳光明媚的天空渐渐黑下来, 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
我七岁时,常到镇广场上去给大人朗诵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独 白。每到周末,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讨社区事务。他们坐在长木凳 上,讨论结束时,就把我叫来背诵莎士比亚。我父亲大声咳几声, 让其他人安静,.好让我开始。他坐在前排,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脸 上笑得开了花,几年也不会消退。我站在凳子上,手持长棍作剑。 我背的第一篇就是《尤利乌斯?恺撒》。“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请听我说……”我总是背《麦克白》和《尤利乌斯?恺 撒》里的台词,因为大人最喜欢。我非常热衷于给他们朗诵,感到 很兴奋,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英语说得很好。
士兵半夜开拔时我醒了,他们行军的脚步声在村里回响,留下 了怪异的气氛。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十名士兵留下来守 .卫村子,他们整天不离岗。夜晚来临时,士兵朝天放了几枪,宣布 宵禁,命令所有人“进屋,贴近地面待着”。那天夜里穆萨没讲故 事,莫利巴也没和其他人玩石子。我们默默地靠墙坐着,听得见远 处密集的机枪声。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月亮从云层中走出来,在 开着的窗户里露出脸,直到公鸡打鸣才消失不见。
那天早晨不光有日出,士兵也回来了,不过能回到村里的寥寥 无几。擦得锃亮的靴子沾满了泥。他们远远地分开来坐着,紧紧 地握着枪,好像只有枪才能给他们安慰。有一个士兵双手握枪,坐 在厨房的水泥砖上,两手捧着头,全身摇摆。他站起来到村里走了 一圈,回来又坐到砖上。他一天里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贾巴提中 尉在听收音机,突然站起来把收音机扔到墙上,走进了房间。我们 这些老百姓那天也没人讲话,只是看着那些士兵神经发作。
中午,大约二十几个人来到村里。中尉看到他们又惊又喜,但 很快又掩饰住他的感情。士兵准备上战场,已经没有什么好遮掩 的了;我们知道,战争就在眼前。不久,士兵出发了,我们听到村子 附近响起了枪声。守村的士兵命令所有人躲进屋里。枪战持续到晚上,中断了鸟儿和蛐蛐的歌唱。夜里,士兵跑回村里取子弹,做 短暂休息。伤员运了回来,却死在灯光通明的手术室外。死去的 战友是不会运回来的。俘虏排成一排,每个对着头给一枪。
这种情景持续了许多天,每次战士上前线,能回来的没几个。 留在村里的士兵情绪紧张,晚上见到上茅房的人也开枪。中尉让 他的部下把所有人都集合到场院上。
“森林里的人,想把我们都消灭。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力量与 他们作战,但敌众我寡。他们已经把村子包围了。”中尉用手在 空中划了个圈。“不把村子攻下来,他们是不会罢休的。他们要 夺我们的粮食,我们的弹药。”他停顿了一下,又慢慢地说下去:“你们来到这里,有的是因为父母、亲人被他们杀害了,还有的是. 为了生命安全。现在,这里已经不那么安全了。因此,我们需要勇 敢的男人和男孩子,去打那些家伙,这样我们的村子才会安全。如 果你不想打仗,不想帮忙,那$可以。但你就得不到食品配额,也 不能留在村里。你可以自由离开,因为我们这里需要的是能帮忙 做饭、送弹药和打仗的人。做饭,女人已经足够了,所以我们要求 强壮的男孩和男人去跟叛匪作战。这是你给亲人报仇的好机会, 也可以保证不会有更多的孩子失去他们的亲人。”他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明天早晨,所有人必须在这里列队,我们将挑选人员执 行各项必要任务。”他带着部下离开了场院。
我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各自的住处,宵禁快到了。 在屋里,我和朱玛、阿尔哈基、科奈、莫利巴、穆萨悄声讨论该111怎么办。
“叛匪会把村里所有人都杀死,因为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敌人 或奸细,因为我们跟他们的对手站在一边。这是那个上士说的,” 阿尔哈基跟我们讲了现在的处境。躺在毯子上的其他男孩也起了 身,围过来。阿尔哈基继续说:“现在最好待在这里。”他叹了口 气。我们没有选择。离开村子只有死路一条。
“立正。下面宣布中尉的命令。全体立刻到场院集合。” 一 个士兵对着喇叭喊。他的话还没说完,场院上就挤满了人。大家 都在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这将决定为了安全我们要做些什么。 宣布命令之前,我和同伴坐在厨房窗户前。他们脸上一片茫然,没 有表情,但他们的眼睛里忧虑忡忡。我想去看他们的眼睛,他们都 转开了。我想吃早饭,但恐惧已经让我没了胃口。
我们在人群后面找了个位置,这时空中响过几声枪声,随后转 入沉寂。这沉寂比枪声还难以忍受。
中尉站在几块砖上,这样大家都能看到他。他让我们静下来, 然后挥手让士兵抬来两具尸体——从前住在村里的一个男子和一 个小孩。他们身上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眼睛还睁着。人们转过 头去,小孩子哭起来。中尉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哭声渐渐停 下来。
“我很抱歉,让你们看这些可怕的尸体,而且当着孩子的面。 但是,我要说,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目睹过死亡,甚至与死神握过112手。”他转而看着尸体,放低声音,继续说:“这个男人和这个孩 子今天早晨想离开村子,尽管我说过这很危险。这个男人说他坚 决不要卷入战争,所以我顺从他的意愿,放他走了。看看,发生了 什么。叛匪在开阔地上把他们打死了。我的部下把他们抬了回 来。我决定让你们亲眼看看,这样你们就会充分理解我们的处 境。”中尉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描绘叛匪如何砍掉人的脑袋,如 何烧毁整个村庄,烧死村民,逼迫儿子与母亲乱伦,把爱哭的新生 儿砍成两半,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出胎儿来杀死……中尉在地上呸 了一口,又讲下去,直到他确信叛匪残害人的所有办法无一遗漏。
“他们没有一点人性^他们不配再活下去。因此,我们必须 除恶务尽。就把这看作是毁灭一个大恶魔。这是你能为国家做的 最大贡献。”中尉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两枪。人们高呼:“把他们 全杀死。让他们不再回到地球上。”我们都痛恨叛匪,决心不让 他们占领村庄。大家表情严峻。中尉讲话后,村里的气氛立刻发 生了变化。旭日隐退,乌云低垂,仿佛天要坍塌下来。我心里愤怒 又恐惧,伙伴们也是一样。朱玛背着手,面朝森林,莫利巴两手抱 着头,科奈盯着地面,穆萨抱着双臂,阿尔哈基用左手捂着眼睛,我 叉腰站着,免得两腿发抖。所有妇女和女孩都被要求下厨房;男人 和男孩去弹药库。士兵正在里面看电影,抽大麻。
我们往那座建筑走的时候,一名扛着G3狙击步枪的士兵出来 站在门口。他朝我们笑笑,端起枪来,朝天空放了几枪。我们趴在 地上,他带着对我们的嘲笑回去了。我们从门口进去,里面有帐113篷。这个建筑没有顶,弹药箱和枪支堆在墙角,用帆布盖着,在唯 一的公用空间里,一台大彩电放在一面破鼓上。离开电视几米有 一台发电机,还有几桶汽油。上士把我们领到屋里之后,几名士兵 从帐篷里走出来。这个地方我们还从未来过。一共有三十多个男 孩,舍库和约西亚分别是七岁和十一岁。其他人在十三到十六岁 之间。科奈是个例外,他十七岁了。
一名穿便装的士兵,脖子前挂着哨子,走到一堆AK - 47步枪 前,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当士兵站到我面前时,我避开他的目 光,他把我的头正过来,这样我们双目对视。他把枪交给我。我用 发抖的手握住枪。他把弹夹给我装上,我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有两个共同点士兵查验完所有人后说。“害怕看 别人的眼睛,害怕拿枪。你们抖得就像枪口对着你们脑袋似 的。”他在队列前走了几步,又说:“这支枪”——他把AK-47 高高地举起来■“很快就属于你了,你要尽快学会不要害怕 它。今天就到这里。”
那天晚上,我在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希望伙伴们会走出来说 话,但没有人出来。阿尔哈基走出来,朝我看了几分钟,又低下头 去看地面了。我正想朝他走过去,他却回了帐篷。我呼吸着夜晚 的凉风,有一股大麻的气味。我叹口气,回到帐篷里,在帆布上坐 了很久,无法人睡。我双手抱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还是第一 次我一个人醒着的时候没有偏头痛。我正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一只公鸡叫起来,但外面还是漆黑一团。那只公鸡时间错乱,叫了一 整夜,直到天亮。 ,早晨六点,铃声响了,要我们起床训练,与我同帐篷的两个小 伙伴舍库和约西亚还在熟睡。“起床,走了。”我想轻轻地把他 们摇醒。他们翻了个身,又睡了。我只好把他们拖离睡垫,拍打他 们,让他们醒来。士兵们已经逐个走进帐篷,把还在睡觉的人拖出 来,用水桶往他们身上泼水。
在训练场上集合后,给我们发了新运动鞋、军用短裤和各种 颜色的T恤衫。有的人领到了阿迪达斯,有的是耐克。我的是一 双黑色锐步气垫鞋,我最满意的就是这双运动鞋。我把旧裤子脱 下来,那条裤子的裤兜里还装着磁带。在我换穿新军用短裤的时 候,一个士兵拿起我的旧裤子扔到了旁边专门烧掉旧物品的火堆 里。我朝着火堆冲过去,但磁带已经开始融化。泪水涌出来,我嘴 唇抖着,转过身去。
换上新装,我们排成一列横队,双脚叉开,两手伸直贴在腿两 侧。我们站着等候的时候,一些士兵从前线回来,在枪里和子弹袋 里重新装满子弹。有些人脸上和衣服上沾了血,他们好像并不在 意,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匆匆吃完早饭,又起身返回他们似乎 并不想去的那个地方。每个士兵都靠墙站着,闭着眼深吸几口气, 紧紧握住枪,然后朝着那片开阔地跑去。
舍库和约西亚站在我身边,好像跟我同一帐篷睡觉就意味着115我是他们的大哥。训练的时候,他们不去看那个自称叫卡达菲下 士的士兵,却看着我,跟我做。那个下士比中尉和上士都年轻,但 他是个秃头,模样看上去老很多。他的脸很严肃,笑的时候像是嚼 了酸果子。
我们先绕房子跑了几圈,然后在附近树丛中学习爬行。卡达 菲下士举着拳头,拳头一放下来,我们就卧倒在树丛中快速向前 爬,不发出太大声响,一直爬到指定的那棵树。然后,立刻爬起来, 藏到另外的树下。接着跑回训练场。训练第一阶段,下士没说多 少话。他只说“不错”,“差劲”和“加快速度”。大多数情况 下,他都用手势,他说我们上阵后,只能用手势。他常指着那片开 阔地说:“说话的代价是脑袋上挨枪子儿。”这时他会干笑几声, 瞪着眼睛让我们陪他笑。我们练了好多次跑步、匍匐前行、卧倒 之后,允许我们吃面包和蛋奶派。下士让我们在一分钟之内拿到 食物并吃下去。六十秒一到,吃不完的食物就会被拿走。第一天 没有一个人能吃完,但一周之后,我们在一分钟内能吃完任何食 物。这是我们掌握最好的训练项目。
吃完迟到的早餐,我们面朝下士排成一队,他给我们发AK-47。 轮到我的时候,他严肃地盯着我,好像要告诉我他交给我的是 一件值得珍惜的东西。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绕着我转了一 圈。他回到我面前时,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的红眼睛和黑皮肤 抽动着。他的牙齿龇出来,像是要咬我,我的腿开始发抖,他笑 了。我还没来得及跟着他笑,他就收起笑容,前额上的血管暴突出来。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手伸进木箱里拿出一支枪。他把弹匣 卸下来,双手把枪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但他已经把枪推到我胸 口上。我两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枪,敬了个礼,跑到队伍末尾去了。 手里还捧着那支枪,但眼睛不敢看。我还从没拿过这么长的枪,心 里怕得要命。跟它最接近的,是我七岁时玩过的一支竹子做的玩 具枪。那是我和伙伴们自己刻的,用来在外婆村的咖啡园里和未 完工的楼里玩打仗游戏。我们会喊“坪”,“砰”,谁先喊谁就宣 布已将某人击毙。
我们继续练习早晨练过的项目,但这一次要带着没装子弹的 AK-47步枪。我们背枪匍匐前行,手持枪匍匐前行,背着枪绕房 子跑步。枪对舍库和约西亚来说太重了,经常掉到地上又捡起 来。中间停下来,吃了个简单的午饭,又换了一个训练项目。我们 被带到一个香蕉园里,练习用刺刀刺香蕉树。“把香蕉树看成是 我们的敌人,是杀害你的父母和家人的叛匪,或者看成是那些g对 你所受伤害负责的人,”下士喊道。“对杀害你家人的人,你就这 个样子刺他吗?”他问。“看我怎样做。”他拔出刺刀,喊叫着刺 向香蕉树。“我先刺他的肚子,再刺脖子,再刺心脏,我要挖出他 的心给他看,然后挖出他的眼珠子。记住了,他杀你父母时可能比 这还要残忍。继续。”他用香蕉叶擦了擦刺刀。听到他的话,我 们怒火中烧,用刀刺进香蕉树又拔出来,直到树被刺倒。“好。” 他点点头说。不知想起什么,他这次笑的时间比平时长。在训练117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一句话:把敌人具体化,想象成杀死 你父母、亲人的人,想象成应该对你所受的一切伤害负责的人。
那天下午,我们学习装弹匣等基本操作。他们告诉我们,不要 关保险,那样会耽误事儿。晚上学射击,朝着吊在森林边的小树上 的纸板瞄准。舍库和约西亚力气太小,举不动枪。下士给他们每 人一个木凳搁枪。射击结束后,学习拆装枪支和上油。这些AK-47 都是老枪,很容易走火,有时干脆打不响。 那天晚上=回帐篷, 同伴们就睡过去了。睡梦中他们不再微笑,舍库喊的是“砰、 砰”。约西亚喊“一、二”,是我们练习刺杀时的口令。我虽然 很累,但还是睡不着。耳朵里响着枪声,身上很痛,食指也疼。一 整天没时间思考,现在可以想了。我可以发怒,是的,想象自己对 着叛匪,用枪射击,用刺刀捅。“叛匪应对你所受的一切伤害负 责。”我想象自己一次抓获多名匪徒,关在一间房里,浇上汽油, 扔一根火柴。看着房子燃起大火,我哈哈大笑。
一个名叫兰萨纳的男孩哼唱的曲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离我 三个帐篷。有时候他唱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曲子,一直唱到睡 着。自从我们第一次练习射击,他就开始唱了。他的歌声在漆黑 的森林里回响。他停下来,夜就更加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