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粟裕和刘英会合,重新集结的挺进师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浙闽边抗日游击总队”(简称游击总队),粟裕任司令员,刘英任政委。
这时候的粟裕和刘英早已冰释前嫌。粟裕左臂残疾,刘英则因负伤同样右手腕致残,在给新兵讲解游击战术时,粟裕就很风趣地说:“人们以为刘英和我是三头六臂,其实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只有一双完整的手。”
1938年3月,粟裕率游击总队开赴皖南,刘英奉命留在了浙江。他们从此再没能见面,直到5年后刘英被蒋介石下令逮捕并杀害。
粟裕非常怀念这位战友。刘英死后,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刘英的遗孀和遗孤,并主动担负起了抚养之责。刘英的岳母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刘英又留下了两个遗孤,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粟裕专门让人备了一辆马车,遇有敌情便让马车随大部队转移。
与刘英的那段恩怨偶尔还会被人提起,不过粟裕对此更多的已不是抱怨,而是一声轻轻地感慨:“那时我们都太年轻……”
年轻意味着不成熟,意味着诸多的缺憾,可是只要搜寻我们的脑海,那些最不能忘怀的记忆,以及最真挚的朋友,往往也正来自于此。
走出青涩的粟裕又碰到了一位故人,在前往皖南的路途上。所不同的是,这位故人过去是敌人,现在是朋友。
他就是粟裕进入浙江时所遭遇的第一个大敌——黄绍竑。
上满发条的闹钟
黄绍竑先前在山西指挥了娘子关战役,但是指挥得很凌乱,尤其是对川军使用了“填坑式战法”,导致最后一败涂地。回到南方后,考虑他曾在浙江主政两年,熟悉当地情况,又娴于吏治,蒋介石便重新任命他为浙江省主席。
这个省主席并不好当,在日军的连续进攻下,包括浙江省会杭州在内的许多地方皆已失陷,溃退部队到处都是,连交通都为之堵塞,种种不利境况,让黄绍竑长吁短叹,彻夜难眠。
与粟裕见面后,大家都不再计较过往。黄绍竑留粟裕吃饭,粟裕则邀请黄绍竑视察教导总队。
这时的游击总队共有500多人,数量上又回到了刚进浙江时的水平,而且红七、红十军团时期的老骨干也不太多了。装备上与国民政府的正规野战军相比,更是显得落后,除枪支混杂、未穿着制式军装外,不少人拿着大刀长矛,有的甚至是赤手空拳。
不过在南方游击队中,游击总队仍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武装。那些不多的红军老兵,既能打正规战又能打游击战,其军事素质与一般的地方游击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刘英在叶飞等人面前每每会以老大自居的一个重要原因。
新兵主要是临时招募的一些青年学生,他们还没打过什么仗,仅接受过临时性的游击战术训练,但这些新兵有知识有朝气,是部队未来的希望。
视察时,游击总队官兵个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昂,黄绍竑看了很是高兴。
过去像黄绍竑这样从正规战出来的高级将官,一般是看不上游击队或游击战的,可是抗战开始后,对手变了,在日军面前,即便是中国的正规军主力,装备方面也处于劣势,要跟对方在一点一线上争长短、决胜负,实在很吃力。经历娘子关一役后,黄绍竑对此可谓感同身受。
形势决定战略,持久抗战、全面战、总体战遂成为此时国内最流行的军事术语。黄绍竑由此对游击战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仅对游击区和游击战进行了研究,还一度向蒋介石打报告,愿意辞去浙江省主席,亲自带一支部队到游击区去活动。
视察结束时,黄绍竑当众承诺拨给游击总队5万发子弹、1000套军装,从而为这支抗日新军助了一臂之力。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民族大义面前,曾经的死敌走到了一起,当然是暂时的。
1938年4月18日,游击总队到达皖南岩寺,加入新四军作战序列。
新四军系由南方八省游击队组成,其中叶飞的闽东部队,黄道的闽北部队都已到达岩寺,并合编为第三支队。要论渊源,游击总队与三支队最为接近,可是因为“火并”时候的那点心理阴影还在,要立刻坐一张板凳上共事,多少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的结果是:粟裕就任第二支队副司令,游击总队也编为第二支队,为第四团第三营。
粟裕到达岩寺时,台儿庄大战已经结束,徐州会战进入后期阶段,日军正计划南北合击,对徐州实行迂回包围,原驻镇江、苏州、芜湖的主力野战师团因此均被紧急抽调了出去。
新四军的任务是深入敌后,在苏南牵制敌军,毛泽东从延安发来指示,让新四军先派支队到溧水一带进行战略侦察,并强调“须派电台及一有军事知识之人随去”。
新四军军部收到指示后,按照这一标准点兵点将,点到了刚到皖南才几天的粟裕,由他出任先遣支队司令员兼政委。
1938年4月28日,由粟裕率领的先遣支队从岩寺出发,越过日军的公路封锁线,向苏南敌后一路挺进。
先遣支队共有400多人,配置极其精干,成员都是由第一、二、三支队中抽出的团以下干部,下辖的3个侦察连也均为3个支队中武器装备最好的部队。
没有一个不是十年内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好汉,但抗战与内战毕竟不同,加上进入的是陌生环境,气氛还是很紧张。时年30岁的粟裕像个上满发条的闹钟,每时每刻都对敌情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和警觉。
有一天午夜时分,支队正在皖东南的南陵县城宿营休息,粟裕突然下令紧急转移。
日军来了?没有。
大半夜“折腾”大家,只是来自于粟裕的一个直觉:苏南多为前方溃军,很少有向日军直接开过去的部队,而南陵离日军控制的芜湖很近,支队行踪很可能会被日军发觉。
粟裕对自己的直觉判断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说的是“可能”,但这个可能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几,他也绝不容许存在。
4年前,同样是一支先遣队,就是因为军事主官有侥幸的可能,决策时一再迟疑不决,才导致全军覆灭,这是血的教训,粟裕对此须臾不敢忘记。
天刚破晓,日机果然飞到南陵上空,并对支队原有宿营地进行了狂轰滥炸,但这时支队已转移到离南陵不远的山村。
中国军队平时受日军暗算不少,东北军在淞沪会战后期就吃了日机轰炸的不少亏,他们听到这件事后,对粟裕很是佩服,说还是新四军的指挥官有远见,才会让日机炸个空。
军部选择粟裕领兵先遣支队实在是找对了人。遗憾的是,直到5月19日,先遣支队才得以正式进入苏南敌后战场,而徐州正是在这一天失陷,因此没能对徐州会战起到牵制作用。
困难叠困难
先遣支队到得晚,一方面是出于侦察和隐蔽的需要,必须昼伏夜行,即使风雨之夜,亦不例外;另一方面则是让苏皖边境的友军给耽搁了,这些部队都有各自防区,他们不让过,你就只能绕着走。
等到真正进入苏南,困难有增无减。
先遣支队的官兵虽有红军时期和三年游击战的丰富经验,但突然之间,熟悉的山地和森林不见了,到处都是一览无余的河汊水网,要找个隐蔽或居高临下的阵地颇不容易。
与“环境关”相应的,是语言关。新四军老兵主要来自于江西、湖南、福建等地,很多人听不懂苏南话,而他们说的,当地人也听不大懂。
士兵奉命前去拜请地方士绅。士绅询问是什么部队,士兵回答:“我们是森西滚!”
士绅被这个“森西滚”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士兵说的是“新四军”。
类似笑话还有不少,比如士兵介绍“某某司令”,听在当地人耳朵里,却是“某某西礼”。
客观障碍的存在,容易加深误解。先遣队初到江南,老百姓往往不肯借房子给他们住,官兵便在村外或田野里露营,遇到下雨,靠在屋檐下暂且过上一晚是常有的事。
还有不肯卖粮食的。这时候就只好饿上几顿或靠吃剩饭打发,粟裕本人就经常拿一只茶缸泡上剩饭来借以充饥。
困难叠困难,但所有的困难加一起,敌不过一个最大的:没士气。
苏南是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的发生地,战后日军对其进行了疯狂的烧杀——只要看一看南京大屠杀的资料,就知道当地军民曾遭遇了怎样的浩劫,日军所过之处,真正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日军烧杀的目的,不光是报复,还有恐吓,而这种恐吓,在一定时期确实能起到明显的威慑效果。
粟裕到达苏南后,发现江南民众的抗战情绪非常低落,更谈不上有任何抗战胜利的信心。不管先遣支队怎样解释和动员,人家都会反问:“既然你说抗战会胜利,敌人的力量在削弱,那为什么政府军队还要从徐州撤退呢?”
还有人说得更刻薄:“现在南京也没有几个鬼子,你们为什么不夺回来?”
质疑中,讥讽的意味很是明显,这使先遣支队的宣传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痕迹都看不到。
当地民众不信任先遣支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到了支队背负的武器。
苏皖属顾祝同第三战区范围,第三战区共集结了30个步兵师旅,在这些部队中,新四军的装备只处于中下水平。先遣支队已是优中选优,好的武器都给它了,可加一起也仅有两挺轻机枪,其余枪支都是用旧的,有的缺少瞄准器,有的为便于打游击,长枪已锯成了短枪,还有的是埋在地下许久,刚刚才挖出来的。
皖南集结时,各部队一看新四军的装备如此落后,都有些瞧不起。就在先遣支队出发之前,一位友军将领很不客气地对粟裕说:“你们军队有良好纪律,作为一支政治宣传队是好的,如果要到东线去打仗,那就只有听下回分解了。”
苏南百姓没有军人的那种鉴别眼光,但也见过世面。在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中,包括罗卓英第十八军在内的“中央军”都曾在苏南与日军鏖战,他们觉得,既然连这些装备优良的“中央军”都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凭先遣支队这么一点儿人,这么差的枪,怎么可能立得住脚。
一些对抗战失去信心的士绅便出面劝先遣支队:“你们明知山有虎,何必还要偏向虎山行呢?”
就算前面真的全是虎,粟裕也不可能再退回去,不仅不退,还要到山中去打老虎。
他给先遣支队提出的口号是:“一切靠打胜仗来解决!”过去的经历告诉粟裕,在战言战,只要打胜一仗,把士气振作起来,其他困难,不管是“环境关”,还是语言关,都将随着时间慢慢地迎刃而解。
可是他不说打仗还好,一说打仗,反而吓坏了当地人。
苏南的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其实多如牛毛,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自从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每天就是拉屎撒尿,都能不小心撞到一个“江南游击司令”。
这些“司令”不过是乱世称王,平时拦个哨卡,收收“抗日税”可以,真要他们跟日军干仗,谁都没这个胆儿。即便有那冲动之下想靠打日本来立立威的,往往一打就垮,或者还没打就垮了。
在很多人眼里,“江南游击司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把粟裕和先遣支队也看成了同一类型。一听先遣支队说要打仗,便连连摆手:“不要在我们这个地方打仗,你打仗到远处去。”或者“你们才这几条枪,赶快走吧,鬼子包围过来,你穿便衣都跑不脱!”
最善意的调儿调儿是下面这种:“可怜的新四军,无衣无食,还爱打仗,我们得做道场替他们超度超度了。”
粟裕爱打仗不假,可却并不需要别人提前替他超度,而能够为他和他那支“可怜的新四军”正名的,无疑还是战场上过人的表现。
破路就像玩家家
在新四军的东进计划中,先遣支队除了侦察,还起到一个开路先锋的作用,陈毅随后便率一支队开赴苏南。
1938年6月8日,一支队与先遣支队在溧水会师。这段时间,粟裕除将侦察情况向陈毅进行汇报外,也在考虑首仗应该怎么打,在哪里打。
6月11日,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突然向新四军军部下达命令,限新四军在3天内赶到京沪铁路附近,以破坏敌军交通。顾祝同还强调,如完不成任务,将予以“严厉处分”。
三战区以杂牌部队居多,一般情况下,顾祝同不会这么板着脸下死命令,命令如此急促,是因为正面主战场又再趋紧张:当天,总部驻于南京的日本“华中派遣军”已溯江西上,包围安庆,比刚刚结束的徐州会战时间更长、规模更大的武汉会战开始了。
顾祝同既无能力从正面发动进攻,便只有让已深入敌后的新四军来破破路,借以对华中派遣军进行袭扰和牵制。
按照新四军军部的指示,由粟裕率先遣支队具体执行此次破路任务,陈毅又从一支队中挑选了部分官兵,组成一个连与先遣支队一道行动,这样归粟裕指挥的部队一共有4个连。
京沪铁路距驻地有200余里,在限时3天的前提下,任务显得非常紧迫,但粟裕似乎并不着急,他指定的行军路线也与既定目的地不符。
当然,这只是假象。三年内战时期的“敌进我进”,已使粟裕养成了一种固有的生存之道,他要往左进,必先往右拐,反之亦然。
只有当白天谢幕,才能随心所欲。天色一暗,粟裕立即变道,率部直插目的地。
此时正值梅雨季节,乌云低垂,雨点稠密,道路非常湿滑,但对这些经历过三年游击战的老兵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众人脚上都扎了防滑铁丝,即使在泥泞的路上依旧能保持急行军的速度。
部队走得很快,可在第二天进入友军防区时,几经交涉都不让过,一直拖到午后,才予放行。
先遣支队带了一部电台,以便与上级联系,谁知半途电台灯泡烧坏了,反而成了累赘。那时候的电台金贵得很,舍了多少条命也不能丢一部电台,为了便于行动,粟裕索性派一个连护送电台回去,自带3个连继续急进。
1938年6月15日拂晓,经过3个雨夜的连续急行军,先遣支队终于到达了句容至下蜀镇公路以东的徐家边。
经过侦察,发现下蜀镇共有二十几个日军,晚上移驻离下蜀镇以西约两里路的火车站内,周边构筑有堑壕、铁丝网等防御工事。
由于要全力投入武汉会战以及即将展开的惠广战役(又称广州战役),留守苏南的日军兵力严重不足,交通线上相距五六十里才会有一个据点,这样的据点通常情况下只有三四个日本兵,二十几个是最多的了。
如果到一个兵都没有的铁路线上去破路,任务是完成了,风险也会降到最低,可那有什么意思,鬼子连挠痒痒的感觉都没有,还能叫袭扰和牵制吗?
粟裕当即决定,就在下蜀干它一票。
晚上10点,粟裕进行了兵力分配,以一个连向下蜀车站方向警戒,掩护破路,其余部队全部投入破路作业。
新四军没有破坏铁路的经验,随身带来的只有一些铁棍和木棍,大家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仍然难以将铁轨撬下来。
粟裕想了想,派人去铁路附近找来了老百姓,一问,才知道破路有破路的窍门,光硬撬没用,最好的办法是去掉道钉,然后移动铁轨位置。
接下来就顺利了。经过4个半小时的作业,一共破坏了40多米的铁路。见任务完成,粟裕一面命令警戒连向下蜀车站之敌发起佯攻,一面在散发传单标语后,组织部队迅速撤离。
黎明之前,先遣支队安全转移到了下蜀西南的一座小山上。在山上,粟裕可以对铁路线上的动静进行观察。
1938年6月16日上午8点,一列从上海方向开来的火车在下蜀出轨,京沪铁路交通为此中断达数个小时。
苏南交通相对发达,相对发达的交通也为日军快速调集兵力带来了便利。下蜀镇为师团部驻于镇江的第三师团所辖的范围,第三师团随后便派来了整整7卡车的日本兵,其中就含有铁道辎重兵,铁路很快便被修复。
先遣支队移驻的小山坡上有一座村庄,周围是茂密的竹林,官兵都进入村庄休整,准备撤离,但是粟裕却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
根据侦察员带回的情报,因为铁路被破坏,各据点的日军驻兵都得到相应增加,而且各据点还将联合起来,于17日,也就是第二天出来进行“搜剿”。
摆脱“搜剿”,对粟裕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难题,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
由于缺乏爆破器材,路破得快还不如人家修得快,这很让人沮丧——固然给军部和三战区的战报可以吹得漂亮一些,可这从来就不是一个以打仗为本分的军人的风格。
破路就像玩家家,要玩不如玩大点儿,比如痛快淋漓地打上一仗。
兵多不如兵精
到达苏南后,粟裕朝思暮想的就是要先打上一仗,以改变当地军民低落的士气,侦察员带来的另一个情报正好与此对路。
据侦察员说,在镇江到句容的公路上,运输相当繁忙,每天通过的日军汽车多达五六十辆,通行时间多在上午8点到9点,以及下午4点前后。
几天前,粟裕曾亲自到那一带公路沿线进行过侦察,并且当时就对一处地形情有独钟。
被粟裕青睐的地方叫韦岗,位于镇江西南15公里处,属于丘陵山地,南北各有两座近百米高的连绵山冈,公路就像一条狭长的带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弯弯曲曲,夹于其间。
粟裕仔细观察了一下,尽管山上树木稀疏,但有许多高低不平的小土丘,可用于隐蔽埋伏,以他多年从事游击战的经验和眼光来看,这是一个打伏击战的绝佳地形。
到韦岗去伏击日军车队,不仅可以避开日军的“搜剿”,还能借此打开江南抗战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粟裕立即召集各连干部到竹林开会。他告诉众人:“根据日军车队活动的规律,战斗可能在明天拂晓前后打响……”
粟裕已记不清自己打过多少次伏击,汽车也打过,但通常没有押运兵,只有司机,跑得快的就溜了,反应慢的看到红军便瑟瑟发抖,不用费什么手脚,他自己就会把车停下来。
打日军的军用汽车,这还是第一次。对于粟裕来说,另一个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是,由于电台损坏,已经来不及将作战方案向上级报告,也就是说,这一战必须完全由他自己策划、自己指挥,当然也要由自己承担后果,无论是好是坏。
在对韦岗伏击战进行部署时,粟裕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把日军的车队截住,否则我们今后在政治上、军事上的困难会很大!”
会议结束,粟裕的视线才离开了地图。
从一支队抽到先遣支队的那个连的连长叫童炎生,三年游击战争时期在湘赣边打游击,此前与粟裕从未谋面,但他和许多新四军老兵一样,对粟裕慕名已久。就在这次会后,他难得地与“粟司令”唠起了嗑儿。
粟裕说的是先遣队,不过不是现在这支,是4年前的那支:“4年前,在方志敏同志领导的抗日先遣队里,我被任命为参谋长,但那支先遣队的使命没有能完成,我们在怀玉山上被围困了……”
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是粟裕的声音随后便转向激越:“4年后的今天,我们又搞出一个先遣队,并胜利挺进到苏南,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全新的形势。”
粟裕手握着竹枝,目光停留在青青的竹叶上,低吟起了方志敏在狱中留下了的一首绝句:“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形势好,不等于就能打得好。4年前的抗日先遣队,说败,也就是败在伏击战上,那场伏击战没打好,从此一路败下去,直至覆亡。
又要打伏击战了,还是先遣支队出师江南后的处女作,对粟裕来说,它的规模也许不大,但是意义不小。最重要的是,他在这场战斗中决不能败,只能胜。
随着夜幕降临,在粟裕的率领下,先遣支队从下蜀后山出发,插向韦岗。
天正下着大雨,每个人的头上都像罩着一口大铁锅,到处是黑乎乎的一片,能见度极差,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树木、草棚和土冈,这使行军变得非常困难。人们的汗水跟雨水混在一起流淌,还没跑多少路,就个个浑身湿透。
从奉命执行任务开始,先遣支队就这样天天泡在雨水里,加上破击铁路时通宵苦干,官兵越来越疲劳,生病的人增加到10多人,队伍也逐渐拉开了距离。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粟裕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行至中途,他传令停止行军,重新编组部队。
粟裕从各连挑选出精干人员,也就是那些身上还有一股虎劲的官兵,共组成6个步枪班、1个机枪班和1个短枪班,各班均配备了手榴弹投掷手。
兵多不如兵精,他要用这支精兵来打伏击战,以确保以一当十,得心应手。
凌晨两点,编组后的先遣支队分路而行。不参加战斗的人员携带病员和行李,到预定地点集结待命,参战部队则继续往韦岗前进。
在到达距韦岗约8里地的一处小芦苇荡后,粟裕再次下令休息,除分配作战任务外,对伏击战做最后一次准备。
机枪班共有两挺轻机枪,这是先遣支队唯一的重火力,毫无疑问,机枪手将在战斗中起到很关键的作用,机枪手也因此被反复叮嘱:“你可要沉着,打得要准,要猛,但不能浪费子弹!”
机枪手是老兵,一拍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话音刚落,就有人抛出了难题:“你先别吹牛,你知道打汽车该打哪里呀?”
先遣支队面临着很多第一次,“打汽车究竟打哪儿”是一个,其他还有“向鬼子喊话怎么个喊法”等等,但是最后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打汽车上。
从粟裕到童炎生等连班级指挥员,都没有准备标准答案,他们临时给士兵们开了个“诸葛亮会”,让大家一起想办法。
有人说:“把开车子的打死了,汽车不就僵了。”
这个办法马上就遭到反对:“光打死开车的,说不定再冒出个活的来把汽车开走呢……”
“那你说怎么个打法呢?”
反对的人自有主意:“我说应该打轮胎,把轮胎打漏气了,车不就跑不动了!”
“打轮胎”得到一致同意,部队在完成准备后,即向韦岗猛扑过去。
千钧一发
因为路上多费了一番周折,当先遣支队赶到目的地时,天已经亮了。
1938年6月17日,上午8点,粟裕远远地看到从句容方向开来一辆卡车,但因部队刚到山脚下,还未能进入伏击阵地,只能眼睁睁地让这条鱼给溜了。
8点10分,在粟裕的指挥下,先遣支队展开队形,占领了公路两侧及山口南北两头的有利地形。粟裕自己领了一个机枪手,扼守山口之间的公路。
兵力和火器尚未布置完毕,他突然发现从镇江方向开来一辆卡车,逼近设伏区域。
时间定格在8点20分。粟裕举起左轮手枪,挺身而立,高喊一声:“开火!”
机枪手原本将枪口对准句容方向,此时赶快转身迎敌。一切都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想究竟是“打轮胎”还是“打开车的”,一梭子机枪子弹就飞了过去,把卡车打得啪啪直响。
子弹既没打着轮胎,也没碰到人,但是击穿了车头的汽缸。日军驾驶员像挨了棍棒的疯狗一样,继续拼了命地往前开。
粟裕事先安排了手榴弹投掷手,可惜投掷手的技术普遍不过硬,手榴弹投过去,离卡车还有十几米远,根本炸不着。
在汽缸被击穿的情况下,卡车也没法正常行驶,在摇摇晃晃地冲出一里路后,一头歪倒在路旁。
当支队追过去时,日军已经弃车而逃,车上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车的邮件,不过这么一打,把大家的信心打出来了。
伏击圈处于两山凹部,没有村落居民,加之天雨有雾,路上也不见行人,枪声不会远传。行动之前,粟裕最为担心的是镇江和句容的日军会迅速闻声赶来,对先遣支队进行夹击,现在看来,至少短时间内日军大部队难以做出反应。
镇江是第三师的团师团部所在地,粟裕判断,从镇江出来的很可能是一支车队,也就是说,在第一辆被击毁的卡车后面,还会跟着第二辆、第三辆。
进入伏击圈的将不只是一条单个的鱼,而是整整一个鱼群,他得拿大网兜住。
粟裕立即穿过公路,登上山坡,通过制高点来监视公路上的敌情。他命令在加强对句容方向警戒的同时,将主要火力全部对准镇江方向。
果然,没多久,第二辆汽车来了。这是一辆黑色包车,一看就知道车上坐的是军官。机枪手一阵猛射,包车被打得周身是火,驾驶员也负了伤。车子先是碰到一块土埂上,又退回来,最终失控翻入公路西侧的水沟。
支队上前搜检,发现已有两名日军中弹死在车底下。粟裕也来到黑色包车旁检查,但就在他即将靠近车辆的瞬间,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险情出现了。
一名中弹负伤的日军军官躲在水沟里,这时蓦地跳出,并且端起刺刀向粟裕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周围官兵急忙举枪射击,将这名日军军官撂倒在地,其中致命的一枪来自于粟裕身后的警卫员。不幸的是,由于现场过于慌乱,混乱射击中,一名战士也被流弹误击身亡,成为伏击战中先遣支队唯一的战死者。
后经查证,先前被打死的两名鬼子,一个为驾驶员,一个为土井少佐,而偷袭粟裕的是整个车队仅次于土井的军官——梅泽武四郎大尉。
这辆包车里油水不少,除土井的手枪、军刀外,先遣支队还缴获保险箱1只,内有日钞7000元。
很显然,两名日军军官是这支车队的核心,后面的鱼还得继续跳上岸来。
实际情况正是这样。仅隔5分钟,第三、第四、第五辆卡车接踵而至,车上总共载有日本兵约30多人。
打掉包车后,官兵作战情绪明显高涨,机枪手已能从容不迫地瞄准轮胎开火,打得轮胎上全是洞眼。在先遣支队的猛烈射击下,山谷震响,硝烟弥漫,第三辆和第四辆车先后被击中,一个停于山间公路的中段;另一个停于路口。
大家很快发现,卡车比包车要难打得多。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只有踏板,没有拦板,一听到枪声,除驾驶员外,其他人可以全部跳到车下,不会遭到大的杀伤,因此并不能马上将这两辆卡车的日本兵予以全歼。
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第五辆车上。
3辆车挨得都很近,第五辆车的驾驶员发现不妙,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口以北。此处在机枪的射程之外,火力够不到,车上的日本兵马上跳下车,潜伏在公路两侧的草丛中,与先遣支队展开对射。
粟裕在韦岗伏击的日军车队,属野战重炮兵第五旅团。该旅团参加过淞沪会战,官兵的军事素养很高,射击技术非常精准,只要在200米范围内,均能命中目标,这使得先遣支队不敢轻易往前冲。
另一方面,先遣支队虽是从新四军内选出来的精兵,如童炎生等老兵也是从正规战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但三年游击战争的经历,让他们或多或少对正规战的技术已然有些生疏,加上又没有时间在皖南整训,仓促投入实战,马上陷入了手榴弹投不远、步枪也打不准的窘境。
情况非常危急。
就像叉条小鱼一样
参加这场伏击战的童炎生等人,战后都对粟裕钦佩不已。这种感觉已不光是原先的慕名,而是真正“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式的佩服。
危急时刻,粟裕把支队的另一名机枪手调到路口以北的制高点,对日军进行俯瞰射击。
棋子一动,局面大变,哪怕那可能只是一只小卒。
日军一下子被击溃,无法再发起反击,只能将几个伤兵的尸体拖上车,然后开着车逃之夭夭。
粟裕本来在路口还布置了一个穿便衣的短枪班,但短枪班使用的都是驳壳枪,射击距离有限,无法阻止日军的后撤。
与此同时,对第三、四辆车上的日军的围击也行将结束。只是这批鬼子会游泳,没负伤的大多借助公路旁的水沟逃走了,战场上只剩下几个受伤未死的家伙还在挣扎。他们从草丛里跳出来,一边疯狂叫喊,一边挺着刺刀歇斯底里地向新四军官兵冲了过来。
战斗过于紧张,虽然“向鬼子喊话怎么个喊法”已经解决,日语口号也早就练过几遍,但从始至终都没人记得喊过。现在看这拼命的架势,似乎也用不着再喊了,他就算是能听懂,你的好心也会被当作驴肝肺。新四军仗着人数优势,一群人叉一个,就像叉条小鱼一样,给几个日军残兵全给解决了。
检点战果,击毁四辆汽车,打死13名鬼子,加上日军抢运的伤者,总计有20多人死伤,此外还缴获三八式步枪10余支。己方除误击身亡1人外,还有数人负伤。
卡车上装着食物、被服等军需用品,因为人手少,还要抬伤员,只能取走一部分,其他与车辆一起予以焚烧。
伏击战前后大约经历了半个小时,粟裕估计镇江之敌应该已得到消息,对方有公路运输的手段,机动增援的速度将会很快,因此在匆匆打扫战场后,即下令迅速撤离。
也是过了半个小时,驻镇江的第三师团增派的援兵赶到,共有17辆运兵车和1辆装甲车到达韦岗,不过现场除了残骸,已空无一人。
1938年6月18日,第三师团再次对韦岗一带“搜剿”,韦岗的民房几乎全部被烧毁,不少当地民众遭到枪杀,但日军仍未能发现先遣支队的踪迹,甚至于也搞不清楚这支奇兵的来历。
当天,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部接到第三师团传来的报告:“一支番号不明的中国军队,对由镇江至句容的车队进行了伏击。”
“华中派遣军”司令部随即向韦岗派去3架飞机,进行低空盘旋搜索,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找得到才是怪事,先遣支队此时已转移至宝埝,宝埝在韦岗以东30多里外。听说新四军击毁汽车,打死日本兵,又看到他们缴获的武器,宝埝人欢欣鼓舞,纷纷走出来欢迎这支凯旋之师。
童炎生说,自进入苏南,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热闹场面,韦岗一战,一下子就把新四军在当地的形象给树了起来。
自南京失陷,苏南民众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一支像样的中国军队,更不用说还能打胜仗了。在苏南各个地方,三五个日本兵,甚至是徒手士兵,都可以到远离据点十里八里的村庄横行,老百姓毫无抵抗的能力,敢怒不敢言。
新四军恰如横空出世,逐渐成为敌后群众一种不可或缺的心理依靠。
粟裕为自己,也为先遣支队和新四军开了个好头,韦岗战斗的意义和价值自然非破路可比。陈毅得知后高兴地说:“江南处女战打得很好。”他擅长写诗,随即吟诗庆贺:“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从新四军军部到三战区,级级上报,国民政府军委会给新四军军部发来嘉奖令:“所属粟部,殊堪嘉尚。”
1938年6月中旬,第二支队从皖南出发,到达南京至芜湖铁路以东。经新四军军部指定,第二支队主力由粟裕指挥,完成了先遣任务的粟裕重回二支队。
穷人当家
韦岗伏击战前后,“华中派遣军”的前锋部队已攻占安庆,直抵马当要塞。
1938年6月23日,新四军军部向挺进苏南敌后的各部队发出最新指示,要求继续以游击战的形式,对武汉保卫战进行配合。
这个指示的前提,是新四军能在苏南打游击并取胜,然而事实上,究竟能不能,谁心里都没底。
韦岗伏击战虽然首战告捷,但通过这一战也可以看出来,日军在苏南占有多大优势——被伏击的并不是正规的野战兵,打他们都那么费劲,更别说第三师团等极富作战经验的老师团了,而且江南相对发达的交通,稠密的人口,无险可据的丘陵平原,均跟山地游击战的特点完全不符。
茅山是苏南为数不多的山脉,被新四军确定为游击基地。陈毅没去之前,他想象中的茅山,应该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哪知道真到了茅山,才发现山上不仅无树无花,连茅草也不多不厚,既藏不下单人独马,也隐蔽不了大部队。这一情景,曾让陈毅大失所望。
如果劣势无法改变,那就寻找优势。陈毅、粟裕都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这个优势,那就是“华中派遣军”的兵力集中在武汉和广州,即使在韦岗吃了点儿亏,对新四军还是持轻视态度。
打游击最好的时机,就是当对方轻视你的时候,这时候他异常骄傲,异常疏忽,毫无防备,若再不趁机上去占点儿便宜,那就不是他的错,而是你的错。
优势能克服劣势,有的优势还得顺延,粟裕接下来要打的仍然是伏击战,而且又是拿日军运兵车开涮。
打仗经验是个慢慢积累的过程,所有经验和教训都不能白白浪费,他对韦岗伏击战进行了“复盘”,从地形选择、火力配备等十个方面,一个个细节抠,抠到手榴弹投掷量应提前多少米,都做了分析。
1938年7月,在粟裕的指挥下,第二支队伏击了当涂至芜湖之间的火车,结果再次获得成功:击毁日军军车1列,缴获大批军用品。
粟裕对江南抗战有自己的观点。
刚刚出山的新四军“家徒四壁”,不仅人少,武器差,而且普遍缺乏正规作战的经验。穷人嘛,更得学会当家,日子要一天天过,一年年过,新四军如果一开始就与日军大打运动战,没多长时间就会被打个精光,日子会越来越难过,但要是能够积小胜为大胜,就会越来越好过。
粟裕甚至认为,哪怕战斗中只打死一个敌人,只缴一支枪都是赚了。
第二支队就这样反复“蹭”日军的便宜,他们经常打胜仗,当然这样的胜仗规模都非常小,真的是打死1个鬼子或缴1支三八大盖的那种。
“小小胜”越来越多,直到破天荒地俘虏了日军士兵。
进入7月中旬以后,第三师团等老师团已接到进攻武汉和广州的预先号令,宁沪杭地区的守备将逐渐交由从日本国内调来的新编师团担任,但也正因为处于交接期,“华中派遣军”更不希望院子里老是莫名其妙地飞来各种小石头、小瓦片,多烦人哪。
1938年8月22日,“华中派遣军”从第三师团抽调了4000余人,骑兵500余人,兵分八路,水陆并进,对正在小丹阳地区活动的第二支队展开合围。
能从三年游击战中活下来,粟裕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仗势压人的大合围,他祭出了在那些年屡试不爽的法宝:敌进我进。
第二支队主力在小丹阳以西隐蔽,一部与日军相对而进,直接奔袭南京近郊。
当日军到达小丹阳时,没有找到新四军踪影,但却连连接到后方告急电报,说是不用找了,新四军的军旗已经插上了雨花台的制高点。
日军指挥官从没有见识过这种游击战的打法,也不知道粟裕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撤退回防。
日军一收,粟裕马上把主力抽出来,兜在背后打鬼子的尾巴,前后共毙伤日军50余人,己方无一伤亡。
这样兴师动众的大合围,不是一拍巴掌就能组织得起来,对合围的失败,日军也无可奈何。
1938年9月,武汉会战进入关键时期,“华中派遣军”所属6个师团全部调出参加作战,接防守备任务的为4个新编师团。
这4个新编师团必须占领和警备苏、浙、皖三省,其实也就只能控制一些主要城市和交通线,别说抽出机动兵力了,就连必要的警备兵力都不足。
趁此良机,新四军得到迅速发展,对地形民情也慢慢地熟悉起来。
陈毅眼中的茅山,不再是一无是处,在山里待的时间一长,他发现茅山果然是“名实相符”:山上的茅草不仅多,而且厚,多数的山窝曲折处,远了看不到,近了才能看出玄妙,起码在里面藏几支小型游击队不成问题。
1938年10月25日,武汉会战结束,“华中派遣军”攻陷武汉,但中国政府并未因此投降,那些抽出去的老师团只能继续留在正面战场作战。
这个时候,“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已经开始真正把新四军当回事了,曾经的单纯防御也逐渐转向攻势防御,然而兵力不足仍然是日军难以解决的老问题,即便在部分使用伪军后,仍然显得捉襟见肘,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尝试改变策略。
鹰抓兔子
日本是一个善于模仿和学习的民族。新四军擅长打游击战,他们就翻抗战前中国的内战史,看国民党部队如何对付游击战。
蒋介石“围剿”苏区用的是碉堡战术,日本人照搬过来,对新四军采用“梅花桩战术”。
“梅花桩”是形象的说法,其实就是指碉堡据点。日军先以交通网为基础构建封锁线,再依据封锁线,在其内部设立“梅花桩”,从而以这样一个个棋盘式的小块来压缩新四军的活动范围。
同是“围剿”,日本人比当年的国民党军队可狡猾毒辣多了,要战胜这样的对手,只有一个办法:
你比他更聪明、更威猛!
第二支队司令部设在小丹阳,日军就在周边拉起封锁线,对第二支队实行压迫和围困。这条封锁线上有一个“大梅花桩”,它在日军盘踞的战略基点芜湖附近,是一座古镇,叫官陡门。
从根据地前往官陡门,必须经过100余里的河网地带,中间各条河沟纵横交叉,深不可涉。在这百余里的河网地带,还有星罗棋布的其他“小梅花桩”,能威胁或截断进攻部队的归路。
官陡门是整个封锁线的中心,纵然新四军能逼近官陡门,日军也能立刻予以援救:半个小时之内,各个“小梅花桩”的增援部队可完全到达官陡门;不用两分钟,飞机便能飞到官陡门上空,对地面部队进行低空轰炸和扫射;官陡门未超出芜湖日军炮兵的射程,只要接到呼救信号,炮兵就可实施火力支援。
正因为如此,官陡门被日军认为是安全系数最高、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据点。
对手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正是军事上可以出奇制胜的所在,在对敌情和地形进行侦察后,粟裕果断决定拔除这根“大梅花桩”。
官陡门的硬件似乎不差,它的不足在于守兵不济。
从新四军的实际情况出发,粟裕非常强调打弱敌,这也是他自红军时期就形成的一个经验。他还为此打了一个比方:假如敌人是一只螃蟹,弱敌就是螃蟹的软肚皮,打螃蟹要先捅这个。
日军难打,从一般士兵的技术动作,再到军官的指挥,都具备较高水准,同时日军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防御时十分顽强,死不缴枪。
如果驻扎官陡门的全是鬼子,粟裕就要三思而后行了,但守在那里的是300多伪军,则另当别论。
伪军战斗力不强,易于崩溃,被新四军戏称为“豆腐军”。只要进袭过程中不被发现,能够确保速战速决,用粟裕的话来说,就是“鹰抓兔子”,手到擒来。
粟裕铺开战争图卷,他写下的第一个字是“奇”。
自1939年1月中旬起,粟裕便在二支队展开了夜间动作训练,大练白刃战、河川战和街市战,不过为了起到奇袭效果,对具体要攻哪里并未透露。
大家只能私底下打哑谜。这个说:“究竟打什么地方啊?”
那个问:“打的到底是哪个呢?”还有人已经在担心:“只怕伪军预先逃走了,那才可惜……”
经过皖南整训和敌后长达半年的频繁游击作战,新四军主力部队的技战术能力已有一定提高,而神秘感则令官兵的求战欲望更加强烈。士兵每天都要自动将步枪擦上七八次,机枪手自己买来生发油,防止机枪在给敌军“点名”时意外卡壳。
1939年1月18日晨,粟裕率二支队第三团离开根据地,冒着寒风冷雨,对官陡门进行长途奔袭。
一个早上走了50里路,到达第一个预定地点时,粟裕传令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地住宿,并且除少数工作人员外,一律不得外出。
1月19日,原地停留,直到他掐着表,看着到了预定时间,部队才偷偷上船。
晚上9点,弃船翻过堤埂,改乘另一只预先准备好的船。这几只船原先都是用来装肥料的,没有人会注意。
晚上12点,到达第二个预定地点,部队进行隐蔽集结。
曲曲弯弯,绕来绕去,差不多连自己人都已经晕头转向,而这一切对粟裕来说却是太熟悉了,三年游击战时期,那是他的必备功课,每天想的不是要多走多少路,而是如何把追敌给彻底绕晕。
不过那时候是用来摆脱追敌,如今则要用来锁定据点。
1939年1月20日晨,粟裕仍没有宣布作战地点,只是继续做政治鼓动,午饭以后,他的命令是:睡午觉!
在安排士兵睡午觉的同时,粟裕召集排以上干部开会,将作战任务逐一分配下去。
吃过晚饭,粟裕避开当地百姓,召集全军讲话。他察觉到,官兵的情绪已非常亢奋,较之18日清晨出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正是他需要的状态。
粟裕当场宣布了进攻官陡门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准备工作中,有人已经在议论:“打伪军好像打豆腐,喝米汤一样,别的不怕,就怕他预先逃走……”
晚上5点,三团向官陡门进发。
前面都是围绕一个奇字做文章,从现在开始,粟裕要写第二个字了,这个字是“快”!
三团的出发地点距离官陡门还有70余里,再往前去,很难再保守秘密,他们必须一夜间赶到。
走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以后天色慢慢暗下来,能看见的,只是自己前面的那个人。耳边,除了刷刷的脚步声和远处间或的犬吠声,什么都听不到。
晚上8点,距官陡门还有40里。
现在部队行进在两个敌据点的中心线上,这两个据点可能会截断三团的唯一归路。粟裕按计划派后卫部队逼近两据点,以掩护归路的安全,其余部队则继续前进。
晚上10点,三团被一条河挡住去路。找船,共找到一大一小两只船,小船仅能装3个人,大船最多也只能装十来个,更为棘手的是,小船上没有划船工具。
蛇之七寸
粟裕估算了一下,要按目前的方式渡完整支部队,得花费4个小时,而距离官陡门还有30多里,又要摆渡,等战斗打响,天也亮了。
天一亮,攻击难度势必加大。
必须抢时间。粟裕一边对河对岸进行警戒和封锁,一边把部队中预先选好的一批水手喊出来,让他们帮助大船的船老大划船,以加快渡河速度。至于小船,则用绳索连起来,直接从两岸拖。
部队上下船仓时,粟裕安排了专人招呼,以防止滑倒耽误时间。这样,依靠两条“快速水道”,三团终于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得以全部过河。
一上岸,部队争分夺秒,急速行军,速度比平常加快了1/3。
1939年1月21日,凌晨2点,距离官陡门20多里。
又被一条河拦住了去路。
三团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坐渡船,但是不知道船是否已被敌军封锁,还能不能找到;二是绕着走,必须多绕十里路,而且要从一个叫头道桥的敌据点的眼皮子底下经过。
前者估不准时间,后者能估算时间,反正左右是那十里路,但风险无疑要大上许多。
粟裕略一沉吟,便决定绕着走。他命令部队跑步前进,“走快点,冲猛些”,这样即使被头道桥发现也不要紧。
话虽是这样说,粟裕自己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因为部队的绕行路线距头道桥不过两三里路,一旦被敌军发现,用电话通告各处,事情就不好办了。
队列中响起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地上虽然铺满霜雪,又刮着寒风,但大家仍跑得一身的汗。
就在跑步前进的过程中,粟裕还担心附近敌军会不会从哪里跑出来挡道,以致影响行军速度,他甚至在心里念叨起来:“地球转慢一点吧,不要过早天亮才好。”
4个小时后,三团绕过头道桥急进,到达了距官陡门仅3里的地方,这时粟裕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官陡门据点本身也极其险要,它以河相隔,分东西两岸,两岸街道全建在高高的堤埂上,可以瞰制四周的河网与水田。在据点周围,设置了3道铁丝网和其他障碍物,铁丝网以内还筑有隐蔽战壕。
粟裕分兵两路,自率主力攻西岸,等西岸打响后,东岸部队再行攻击。
部队沿堤埂的倾斜面前进,一里,半里,粟裕命令:“停止!”
大家全都蹲下来,队伍一片肃静,静到连呼吸声都低了下来。粟裕派突击队匍匐前行,第二梯队官兵则在背后慢慢跟进。
当突击队接近铁丝网时,正要拉开障碍,警报器响了,伪军哨兵叫道:“哪个?”
开火,枪声过处,哨兵被打成了马蜂窝。
哨兵后面约10米的地方,有一座掩蔽所,里面全是伪军,但还没等伪军们反应过来,弹幕便从头罩下。
突击队的“花机关”(一种国产的手提冲锋枪)、轻机枪、驳壳枪同时连发,手榴弹也不停地甩过来。就像是爆竹店里失了火,所有枪声都混杂在一起,听不出明显段落,只有手榴弹的爆炸声能清晰分出个数,知道甩了多少手榴弹过去。
掩蔽所里的伪军,动作快的,钻出来就成了肉泥,洞门被尸体堵住,动作慢的便永远出不来了。
不到一分钟,3层铁丝网被全部冲破,并能听到东岸的机关枪声音,表明东岸部队也开始实施攻击。
突击队和第二梯队全都涌入街口,这时伪军已死伤一片,枪扔得满街都是。新四军装备落后,一般情况下见到枪支就“眼红”,但这次第二梯队对地下的枪支看都不看,就往河边冲去。
在官陡门两岸之间,只有一座宽约一米的小板桥贯通,分配作战任务时,粟裕对西岸部队有言在先:进入官陡门,必须第一个抢占小板桥,抢不到要受处分。
第二梯队到河边,抢的就是那座小板桥。
夺得板桥,第二梯队冲到河东,直接杀入东岸的伪军司令部,协助东岸部队解决了战斗。
奇袭官陡门,从开始攻击到战斗结束,只用了8分钟,加上清扫战场,也不过花了20分钟。当日军援兵和飞机闻讯赶到时,三团早已撤出了官陡门。
战后初步统计,共歼灭伪军200余人,活捉57人,仅伪军司令一人因在芜湖未归而侥幸漏网。三团方面,只有一名卫生员和司号员负伤,人员方面基本没有损失。此外,缴获到的机步枪、手榴弹、子弹很多,去掉消耗掉的弹药还有很大盈余。
在官陡门之战中,粟裕虽然只是牛刀小试,但其谋划之精,出兵之奇,行动之快,用时之短,都堪称突袭战的经典范例,在这场战斗中,甚至可以依稀见到史书中“李愬雪夜取蔡州”的影子。
“梅花桩战术”的要害在“梅花桩”,这是蛇之七寸,一旦“梅花桩”被拔,日军的封锁线就没法咬人,新四军则可进可出,自由穿插。
粟裕在三战区的名气越来越大,顾祝同因此专门派人请粟裕去教授游击战课程。
粟裕在台上连续讲了几个小时,下面的将领都听得出了神。一名川军师长说:“粟司令,我以前还有点瞧不起你们共产党军队,今天听了报告,才知道你们打仗的水平高。”
渐露峥嵘
“梅花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是难以困住新四军。
1939年1月19日,为部分缓解江南兵力不足的问题,东京方面将新组成的3个独立混成旅团调至苏浙皖,日军机动兵力得到增强,也有能力出动部队进行较长期的扫荡战。
相比于伪军,日军可不是“豆腐”,没那么容易入口,跟他们打交道,自身一定得有两下子。
挺进江南初期,因为环境限制,粟裕主要是采用“以赛代练”的方式,通过实战来练兵。条件允许之后,他开始组建训练队,经常从前线抽出一两个连,来司令部进行一两个月的军事轮训,以此提高二支队的作战能力。
1939年4月10日,日军集中千余兵力,分三路向二支队驻地狸头桥发动进攻。
这是在实行军事轮训制后,二支队所面对的一次较大规模扫荡。粟裕的最初设想,仍是“敌进我进”,从内线跳到外线后,集中兵力消灭或杀伤其一路。
“敌进我进”不是盲目的进,必须知己知彼,知道往哪里进才行,但因为情况突然,在返回的侦察情报上,日军的兵力部署和各路的行动方向说的都不是很清楚。
粟裕于是临时将“进”改为“退”。主力撤退,只留两个连就地进行阻击。
阻击部队首先与第一路日军交火,前后打了5个小时,在确保主力已经安全转移的情况下,粟裕命令阻击部队也撤出阵地。
当天下午,第一路日军占领了狸头桥以西的红杨树,到了晚上,其余两路日军与之会合,在红杨树宿营。
了解了日军的虚实,粟裕随即派部队发动夜袭。红杨树的日军虽有千余,但不熟悉地形,又是在晚上,不敢到处乱跑,只能依托房屋应战。
这次夜袭战,日军被打死打伤70多人,很是受了一番惊吓。第二天早晨便各回各家,撤回了原有防地。
与日军的角力,最能修补自身不足。在实战中,粟裕感觉到光一般性轮训还不行,部队中的连营干部太少了,有的连里竟然只有一个连长在主持。
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有可用的战将是个大问题。1939年5月,继训练队之后,粟裕又在二支队组建了教导队。
教导队的训练以半年为期,学员至少是班、排长,粟裕亲自审定名单,特别强调“三不要”:体弱多病的不要,表现不好的不要,没有培养前途的不要。
1939年8月,新四军军部决定将第一、二支队予以合并,组建江南指挥部。月底,受军部指派,粟裕负责前往茅山地区组建江南指挥部,去的时候他别的部队都没带,只带了一个教导队。
11月7日,江南指挥部正式成立于溧阳县水西村,陈毅任指挥,粟裕任副指挥,从此成为陈毅身边不可或缺的军事助手。
江南指挥部领导的主力部队及地方武装共计14000余人。江南指挥部成立的第二天,主力部队即在丹阳贺甲村全歼日军一个加强中队,击毙日军中队长以下168人,生俘3人。这就是新四军战史中有名的“贺甲村之战”(又称延陵大捷),此役开创了江南敌后歼灭日军的新纪录,受到延安总部的通报表彰。
延陵大捷是新四军渐露峥嵘的一个标志,仅以第二支队为例,挺进江南不过一年,已经由原来的1700余人发展到6000余人。陈毅有一次做过统计,在一个独立团中,除少数游击战争时期的老兵外,绝大多数是后来参军入伍的江南人。陈毅说“江南人举手”,下面仿佛升起了一座浓密的竹林。
龙如果有飞腾的迹象,它一定会嫌池子太小。
第三战区给新四军划定的“防区”,是一个最长距离不超过30公里的沿江狭长地带,陈毅、粟裕自然不肯困守一隅,他们都一再冲出“防区”,向外延伸扩展。
往东,已接近上海西郊,到了极限,剩下来就只有往北发展。
与东进不同,南北毕竟隔一条江,若要跨江北上,不能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在陈、粟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这个理由突然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