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到窑湾”,一首童谣使窑湾这小地方出了大名。
窑湾在江苏新沂,近前一看,也是一个寻常乡镇,没看见湾,也没看见窑。
虽然是漫天烽火,窑湾依然很安静,各人慢吞吞地过日子。所有的复杂来到这里都简化了,没人准备逃难。
这才像个桃源,可是没有桃林。
父亲带着我们来投奔他的老同学,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终没见到他本人,只记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兵荒马乱,也不过涟漪荡漾,无碍那波平如镜。
主人把我们安置在客厅旁的东屋和南房里,单独给我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床。客厅朝天井的那个墙用木棂代替了,透过那些格子往外看,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成的,于是生出幻想来,那些格子可不可以拆开重拼呢,下面一丛青竹,顶着许多茶花……
这地方,好像我来过,我在这里隔着棂格看分割了的世界,却不知棂格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以前……
为我铺设的那张床,用剖开的藤条编成床面,藤下还有一层用棕绳织成的网托着,叫做“反棕铺藤”。
褥子,再加一条天蓝色的床单,四周绕着云纹。枕头,带荷叶边的枕头套子,里头装满了冲泡过又晒干了的茶叶。
客厅门外走廊尽头挂着一只竹篮,泡茶之前,先把茶壶里色香味俱已失去的茶叶倒在篮子里。用废茶装成枕头,据说可以醒脑清火。这是殷实的世家才办得到的事情,唯有他们才消耗这么多茶叶。
枕头、褥子、床单,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种由清洁和干燥而生的香味,一种没有汗水没有油垢而生的清香。
这气味,我也很熟悉,我觉得既恍惚又真实。
然后,我躺在床上,云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听见燕子细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余晖,如梦如幻,如前生来世。然后,燕子飞进来,站在梁上,挺着肚皮。然后尾巴一翘,白色的粪便在屋梁上画下漏痕。
空梁落燕屎!
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那时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旧家的浮光掠影还残存在我的某处。当我第一次读到名句“空梁落燕泥”时,我模模糊糊地想过,实情实景似乎不然,应该是“空梁落燕屎”。
恍惚间,无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我们在窑湾休息了好几天,同行的顾娘天天出去讨饭。自出发逃难以来,我母亲筹办全体的伙食,顾娘和他儿子一起吃大锅饭。可是顾娘说:“我是难民,难民讨饭不丢人。”她的用意是为我们节省开支。
我在一旁怦怦心动,暗想:“我能去吗?我也去好不好?”
那年代,我见过很多少年乞丐,从很远的地方来,向很远的地方漂去,并不惧怕,好像也没有忧愁。有些乞丐叫“响丐”,吹着乐器游走,有一种自得的神色。
那年代,人心也还柔软,老太太们还有一星半点从儿子身上剩余的慈爱。少年乞丐的生活并不艰难,似乎还很浪漫,千山万水收藏秘密也留下秘密,使我们羡慕和好奇。
每逢过年,母亲必定特别蒸一笼特别的馒头,用它打发乞丐。这种馒头用白面做成,外面包一层高粱面,看来粗糙,可是一口咬下去便不同。
千真万确,长辈们对乞丐的脸色比对我们的脸色要好看一些。外面的天地也比四合院里的天井要宽阔些、光明些。
那时不知有多少篇小说描写青年是如何苦闷,左冲右突之后终于一走了之。这些小说即使写得不好,最后一走总是教人悠然神往,他走了,八成是做乞丐去了!
那时,“反对共产共妻”的大字标语出现不久,跟着一句“反对共产党诱骗青年脱离家庭”。诱骗青年脱离家庭?有这种事?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见?
像《我的志愿》这样的题目,永远永远也不会在作文课堂上绝迹的吧,可是,在那年代,这个题目还真教人难以落笔呢。有人写他要做文天祥,有人写他要做戚继光,有人写他要做齐天大圣。
有一个人写他要做乞丐!
这还了得!
那时,陶行知等人“劳工神圣、双手万能”的主张盛行,编选国语课本的人颇受影响,选了一些讴歌劳动的文章。有一天,我在家中温习功课,高声朗诵:
早打铁,晚打铁,
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铁。
凑巧一位亲族中的长辈来串门子,他对我厉声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
打铁都不行,还想做乞丐?
那位教作文的老师自认为了解儿童心理,倒是给那篇文章许多双圈,每一排圈圈是一场风波,一阵口舌。
现在,我真要做乞丐去了,父亲母亲都不反对,日本鬼子给了我特准行乞的执照。
乞丐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做的,他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根打狗棒,乡人称之为要饭棍;一个随身包,乡人称之为要饭包。
乞丐的随身包,多半用旧席改造而成,也叫席篓子。如果乞丐把篓子点着了烤火,那是只贪享用不计后果,这就是“烧包”一词的内涵。
我的打狗棒不是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顾娘特地砍下一棵荆棘,修理成伞形的防御武器。我这个小乞丐,除了衣着不符,手持的独门兵刃也很怪异。
大家一同出发。窑湾真可爱,家家的大门都虚掩着,一推就开。我先把荆棘伞伸进去。狗狂叫,跳得很高。
走出来一个小伙子。“什么人?”
回答是:“要饭的!”
他转身入内,叫喊:“爹,他说他是要饭的!”
他爹出来了,打量我,向厨房走去。
他拿了一张热腾腾的煎饼出来。毫无疑问,刚从鏊子上揭下来,折成四开。厨房里正在烙煎饼,用小麦、黄豆、玉蜀黍混合磨糊。
这是很大方的施舍。通常打发乞丐,只给一小片冷煎饼,两三天前的剩余。我没有要饭包,只好捧着这张煎饼急步回家。我知道掺了玉蜀黍的煎饼最好趁热吃,现在它最香最酥,冷了以后就满口渣滓。
我急忙献上我的所得。我此生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报效家庭。
我认为现在可以吃了。我只想着吃玉蜀黍煎饼必须趁热。可是父亲说:“等一等,出去把你的弟弟妹妹找回来。”
等三个人聚齐了,煎饼还没冷。父亲下令弟弟妹妹先动手,然后三人一同大嚼。
父亲不吃,他只说话。他说:“也许有一天,你得带着弟弟妹妹讨饭。那时,你要记住,若是讨到好吃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俩先吃。”
第二天,顾娘趁着人家都在吃早饭的时候出发,她说人在吃早饭的时候心肠最软。她不肯再带我同行。昨天晚上,魏家老大对她表示,我去讨饭,他的自尊心很受打击。
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去。
我碰上一只恶犬,缠斗了很久还不见主人出来。今天的运气没有昨天好。我年纪小,又没有经验,可是狼牙伞真管用,到底人为万物之灵。
背后有人说:“你闪开。”我侧身后退一步,让一个真正的乞丐出面。只见那人把手中一根东歪西扭骨节倔犟的枣枝伸出去,一直伸到狗前面,朝地上点了两下,那狗就低低地呜咽一声,低着头向后退去。
那乞丐很脏,做乞丐哪能不脏?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脏了。他大约有五十岁了吧,那年代,五十岁的人算是老人,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老。
我问:你教我好不好?
他不答,腋下夹起打狗棒就走,我在后头跟着。
你想学?
当然。
你得拜我做师父。
当然。
做了我的徒弟,就得跟着我走。
这个当然不行。我只是想学会了你的打狗法,每天可以多讨些吃的,带回家去。
他笑了,想学本事,哪有这么容易?
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会做乞丐?
他说,世上有一种人,他做乞丐,正因为他有本事。他说,他的师祖,本来在皇宫里保护皇帝,顺便教导一批太监习武。自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皇帝驾崩,他们奉遗命效忠小皇帝,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小皇帝毕竟太小了,朝中奸臣乱政,叛贼夺权,发生惊天动地的政变。一场大火焚毁了宫殿,幼主下落不明。他的师祖带着那批学武的太监逃出宫外,师祖说,改朝换代是无法挽回的了,但是,咱们谁也不投降。师祖说,既然连当朝皇帝都不配做我们的老板,世上还有谁能做我们的老板?从今以后我们不侍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我们不服王法,我们的名字不在户口。
那么,我们做乞丐吧。
我们一面做乞丐,一面舒散亡国之痛吧。
我们一面流浪行乞,一面挨家挨户寻找幼主吧。
我大吃一惊。
这是一个乞丐的故事。我怎么爱上这个故事了呢?
这是一些消沉遁世的人,我怎么反而景仰那些人呢?
这时候,如果有人拿《我的志愿》做题目,要我作文,我写的也是《做乞丐》。
我比现在年纪更小的时候,曾经拉住长辈的衣襟问:“为什么有人做乞丐呢?”
那长辈仰着脸回答:“有人天生是做乞丐的命。”
我也是做乞丐的命吗?要不,怎么搞的呢!
父亲说,该卖驴啦。母亲说,不能卖给屠户。
经纪来了,左看右看。主人有两个马棚,里头拴着骡马,也有驴子。我们这头驴禁不起同类异类踢咬,单独拴在棚外。
我们这头驴真瘦,背脊上的毛快磨光了,肚子上的毛比较长,就胡乱打结。
经纪说,年头不平静,买牲口的人家比较少,还是卖给屠户吧。
如果卖给屠户,这头驴就要变成酱肉。母亲说,只要不是屠户,由你出价。
经纪说,卖给屠户,这驴值五块钱,卖给种田的只值四块。
四块就四块,有个盐贩子要买。驴驮盐,农种园,世上最辛苦的两件事。母亲心疼起来,要求再换主顾,情愿减价。
经纪有些不耐烦,不过到底是生意人,又带了个卖面粉的来。驴进了面粉店一定昼夜拉磨,活儿也不轻。经纪说,人家买驴当然是为了要驴出力,哪有买个驴子养着玩儿的?
说得也是。
我们这头驴子真听使唤,是一头老老实实的驴。驴也有玩世不恭的,也有趋炎附势的,你在前头牵它,它后退,你到后面赶它,它一路小跑害得你气喘吁吁地追。你要它驮东西,它躺在地上打滚。
你若气极了,拿藤条抽它的屁股,它立刻连屎带尿一大堆,又骚又臭,好像,你对我不客气,我也对你不客气。
俗语说某人属驴,不打不屙屎。
卖给磨面的了,三块钱。
驴子一点精神也没有,自离家逃难以来,它没好好地吃过一顿草料。它的嘴唇极薄,据说注定命苦。眼睛很大,可是没眼神,几乎像个瞎子。腿也太细了,真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哪条腿会断成两截。
它实在是一头温驯的驴。可是,单凭温驯就能安身吗?
它也没把握,跟在新主人后面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顾,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一大串。
主人的儿子真体面,前卫中锋的身材,大一大二的年龄,四月五月的脸。
瞧他这身装扮:白色球鞋、机器织的线袜子、西装裤、哔叽夹袍,襟上插一支金星钢笔。衣服都是新的,居家亦如作客。
客厅右侧一道墙,中间开了个月门,其实并没设门板,一个正圆形的洞,周围用砖砌了花边。
这家的少主人跨过月门,来到客厅前的天井里,正要往外走。一双脚,穿着天蓝色缎面的鞋子,鞋面上绣花,从里面追出来。
“喂!喂!”女郎压低了嗓子。
就这么把他喊回去,两人站在月门里头靠近一丛青竹说话。竹子是栽在一个很大的瓷缸里,那种又粗糙又结实的陶器,也许不该叫瓷。
在自家院子里植竹,都得用这种缸,要不,竹笋跑得快,不知什么时候从邻家院子里冒出来,或者从自家花圃里往上钻,一大片,很麻烦。
现在,竹子旺盛的生机郁结在大瓷缸里。男女两个人都用一只手扶着缸沿,一个在缸的左边,一个站在缸的右边,缸很大,可是有缸沿做红线,一头一个牵着。
顾娘说,女郎手上戴着刚订婚的钻石戒指。
顾娘说,少主人是女郎的未婚夫。
虽然已经订婚,而且显然受新式教育,女郎仍有些“奴为出来难”的样子。见这么一面好像不是很寻常的事。
顾娘说:“娇生惯养的,好漂亮哟!”
女郎拭泪。果然不寻常。可是家里没有人走过来问问瞧瞧,这不寻常的事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而且乐于任其发展。
顾娘说,男孩要去从军抗战,女孩跑来劝阻,劝了两三天了。
两个人就在委屈求活的竹丛旁边站着,手扶着冰冷坚硬的缸沿,很久。
好像劝不醒。
这里仍然不是世外桃源。
为了以后的行程,昨晚有一阵小小的辩论。
父亲决定继续南行,可是魏家老大说,往南是徐州府地面了,徐州哪能不打仗?
老魏认为应该往北走,“日本鬼子一条线,”躲着这条线走,走到兰陵附近看动静,兰陵是故土,离兰陵不能太远太久。
无奈我们这一家,三个孩子,一个缠足的妇女,一个书生,零零落落,没有快速行动的能力,不够资格跟日军捉迷藏,只有找一个地方住下,藏起来。那时日本军队不侵犯外国教会,宿迁有个大教堂,是美国长老会的财产,可以容身。
老魏认为他一家人不需要教会保护,而且教会也不一定安全。
彼此商量了,魏家老二挑着行李送我们南下,只限必需的东西,那带不完的由老大挑着回家保存。
愿意到宿迁去的人,除了我家,还有四姨和顾娘,都是基督徒。大家祷告,上路,人数少了一半,有些冷清孤单。
窑湾和宿迁之间隔着骆马湖——我一度以为是“落马湖”。虽说是湖,并没有水,只见天地茫茫方圆一百五十里的一片大洼。
一百五十里的圆周,其直径约为五十里。不幸骆马湖形如一条南北竖立的番薯,我们的路线是自北而南穿过,湖中无处打尖投宿,这天我们只有拼命地走。
魏家老二挑着行李,走在前面。挑东西要用扁担,扁担有弹性,上下忽闪忽闪地飞。这一上一下的功夫,挑担的人迈出一步,两者节奏必须互相配合,他不能慢,慢不了。他只有走一段歇一段,等我们赶上。
这一次,母亲展示了小脚的痛苦。凡小脚都是脚背弓起,脚趾压断、折叠,只剩大趾伸在前面。小脚的人走路只能用脚跟着地,平时重心后移,摇摇摆摆,现在母亲拄着竹杖,弯腰探身,一如面对七级强风。
在故乡,母亲是天足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她曾经遍告亲友,古今多少缠足的女子在逃难途中遭人掳去,因为她逃不快。她说,逃难的时候,别人可以踏着冰过河,小脚女子会踩出冰窟窿来,陷下去。别人可以拖泥带水过沼泽,小脚女子会两腿插在水里泥里,动弹不得。即使路上没有泥水,小脚也会把脚脖子走断了。亲友的反应是掩口暗笑:为什么不想些称心如意的事,偏要假设自己逃难?这些亲友,此刻不知哪里去了?
骆马湖,上帝用他特大的汤匙,朝地表轻轻舀走一勺。他舀去了村庄、树林、岩石,连麻雀、野兔也没留下。
方向感完全失去,头顶上有太阳,靠太阳指路。
地表在这里偷偷地凹下去,走路的人并不觉得倾斜。可是走到中午,地平线近了,天空小了,好像有人收紧袋口的绳子。
想起碗里的苍蝇。苍蝇喜欢饭碗,即使是洗干净了的碗,苍蝇也爱落下来散散步。它只在碗口边沿爬行,从不深入碗底。有时候,苍蝇也想探险,爬到离开碗口一寸左右的地方,立刻飞出碗外。它要躲避想象中的灾难。凹度使它恐惧。
在骆马湖里,我们也有这种恐惧,身陷绝境的恐惧。
妹妹哭了,说她走不动了,我从背后推着她走一段,顾娘抱着她走一段。
我问宿迁还有多远,魏家老二说:“快了!快了!”
父亲一直抱着弟弟,我见他嘴歪了,帽子掉了,衣襟开了,鼻孔流出清水来,他把弟弟放在地上,喘气。
弟弟看见母亲,迎上去,想扑在母亲身上,可是母亲不能改变姿势,不能改变步伐,不能改变她脸上拉直了的肌肉,像个忍受酷刑的人一样不能有别的感觉。她目不转瞬往前走,那一刻,我十分十分担心她的脚脖子。
我又问什么时候才走到宿迁,魏家老二说:“快了!快了!”
后来,我也走不动了。回想起来,我们一家那时开始有连根拔起的憔悴。
宿迁还远。那时,我就该知道,“快了快了”就是“很久很久”的另一说法。
走着走着,地势渐高,太阳偏西,我们的影子很长很长,使我忽然以为我们是迎神赛会踩着高跷的巨灵。我从未料到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知道这是骆马湖显现的奇迹,在村落参差分布的地带,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影子。
我们本来累极了,一个累极了的人,会忽然不累了,精力不知从哪里涌进来,生命在反扑。首先是母亲忽然昂扬,顺利走完全程,事后,她说,这是主赐给她力量。
终于,我们看见鸦阵了。
我们看见树木了。
然后有房屋市街。
终于,我听见一群孩子高唱:“一二三,到宿迁。”
宿迁长老会关着大门,门板很厚,用手掌拍打几乎发不出声音。
门开了,弟弟跨不进去,这才发现门限很高。
执事登记了我们的名字,把我们安置在教堂旁的屋子里。教会的建筑大概都是:巍峨严肃的教堂,旁边一排谦卑的小屋,外缘是高高的围墙。
啊呀一声,个个倒在地上,没有伸腿弯腿的力气。这才知道刚才“忽然不累”正是最累的时候。
只有弟弟不累,一心想到院子里玩。我们很恐慌,生怕他走出小屋之后就不见了。
父亲最紧张,春暖的天气,全身出汗湿透了夹袍,因为累,也因为怕。他说,在骆马湖里,只要一个强盗,他手里有一支枪,我们全体束手无策。
父亲一向想得多,他把我叫到身旁。
“我们在逃难,日本鬼子在追我们。”这个,我知道。
父亲讲邓攸逃难的故事。
晋代的邓伯道和邓伯俭,是亲兄弟。两人都只有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很小。
石勒造反,邓伯道带着儿子和侄子逃难,途中,两个孩子都走不动了,伯道说,我背着侄子逃吧,把自己的孩子丢弃了吧,我以后还可以再生一个。如果把侄子丢掉,哥哥一支就绝后了。
父亲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你,你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一个是弟弟,一个是你自己的儿子。你只能抱着一个孩子逃,那时,你抱哪一个?”
他把我问糊涂了,两个念头在我的头脑纠缠不清:第一,我怎么会有儿子?第二,如果我有儿子,弟弟一定长成大人了,怎么还会要我抱着走路?
我只顾做这道算术题,答不出话来。父亲又气又急,认为我的沉默就是对弟弟不负责任,他劈脸给了我一耳光。
恰巧教会执事一步跨进来,他愕然。
“你们到底是不是基督徒?怎么打孩子?”
这一问,非常严重,倘若他认为我们假冒,就要拒绝收容。
因此,对我的责任问题,父亲没有追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