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史记载:一九三八年三月,日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破临城、枣庄,东指峄县、向城、爱曲,志在临沂。同时,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向西推进,与矶谷师团相呼应。
这是台儿庄会战的一部分。日军为了徐州,必须攻台儿庄,为了占领台儿庄,必须攻临沂。
当时临沂由庞炳勋驻守,张自忠率部增援,后来在安徽阜阳收容流亡学生的李仙洲参加了此役。两军血战,伤亡难计,国军部队的连长几乎都换了人。
连为战斗单位,连长纷纷伤亡,可见战斗之激烈。近在咫尺、有名有姓,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张自忠将军部下担任班长,一个冲锋下来,连长阵亡,排长升为连长,这位班长奉命担任排长。又一个冲锋下来,新任连长阵亡,这位刚刚升上来的排长奉命代理连长。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再一个冲锋,他也壮烈牺牲了,这回不用再派人当连长当排长了,全连官兵没剩下几个人。
我未能立刻记下、永远记住这位乡亲的名字,我没有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那时,政府也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最爱说“无名英雄”。
那时,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坂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
在那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战场上,一个训练良好的步兵装子弹,举枪,瞄准,扣扳机,击发,子弹射中目标,一共需要十秒钟,而在这十秒钟内,对方另一个训练良好的士兵可以跃进五十公尺。
这就是说,如果在五十公尺以内,有两个敌兵同时向你冲过来,你只能射死其中一个,另一个冲上来,你只有和他拼刺刀。
可是,同时有十个敌兵冲过来,你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人海战术”是有用的。
大批难民拥到南桥,空气紧张起来。五姨丈全家到齐,父亲从兰陵匆匆赶到,带着魏家一家人。一连几天几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所有的人集合在客厅里倚着行李假寐,连鞋带都系好。静夜听自己的脉搏,感觉到前方在流血。
难民,在他第一天当难民的时候,一点也不像难民。仅仅换上一身旧衣服而已,依然很自信,幽默感也没有丧失。他们从最接近战场的地方来,有许多崭新的见闻,公众凝神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这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明星。
他们说,日本兵喜欢杀人。他们说,日本军队进了村子先控制水井,来到井口向下一看,井里藏着一个人。日本兵就毫不迟疑地朝井里放了两枪,那一井水全不要了。
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有人说,日本兵信一种邪教,要在生前杀多少人,阵亡以后才可以魂归故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死,所以急急忙忙杀人凑数。
有一次,一队日兵进入村庄搜索,老百姓都逃走了,有个男人偏偏不逃,他用白纸红纸剪贴了一面日本国旗,朝日本兵挥来挥去。
日本兵毫不客气,给了他一颗子弹,望着他倒下去。
下面一个动作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了:那日本兵走到尸体旁边,从地上拾起那面简陋粗糙的太阳旗,恭恭敬敬地折叠起来。
一位老太太告诉我们,她在河北有个亲戚,糊里糊涂送了命。那人正在田里工作,抬头一看,前方远处公路上有一小队日军经过。本来谁也不碍谁的事,偏有一个日兵走出行列,朝着他跪下。
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惊愕,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跪跟他有任何关系。他从未听说过跪姿射击。只听得“八勾”一声,——当然,没法确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还有,日本兵对中国妇女的暴行。
日军在鲁南一带的作风似乎是,杀男人,不杀女人,对女人只是强奸。
在那还没看见日军的地方,流行着这样无可奈何的幽默:“日本日本,到哪里‘日’到哪里!”
通常是,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堵住房门,朝屋子里随意放一枪,这一枪纵然没把屋子震倒,却把屋子里妇道人家的胆震碎了。就在这女子丧失自主能力的时候,他们进入。
那时候,在鲁南战地,日本兵似乎并不搜劫财物,他们以奸杀见长。据说,他们如果私自藏有金银饰物,定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杀人显然奉命行事,奸淫则是出于默许,劫财却悬为厉禁,奇怪的纪律。
那时,中国的新闻记者指控,日本兵连七十多岁的老妪都不饶,消息传到大后方,读者摇头晃脑。
写新闻的人太懒,没有交代清楚。鲁南小城小镇,日本军队还没到,居民闻风先逃光了,尤其是壮汉和年轻妇女,走得最早。
往往只剩下老年的妇女。她们体力不济,难以远行。她们穷苦,穷人胆子大。她们可能还有一个想法,你们家境比较好的人不是逃走了吗,你们家现在门户洞开,任人出入,你们只能带走必需的用品和一些细软,那剩下的家当只有任凭我挑肥拣瘦了。
这勾当,叫做“拾二水”。日本兵来了,“拾二水”的老太太自是首当其冲。
也许,报纸顾到穷苦妇女的尊严,把这一段删去了。
妇女逃难,偶尔也有脱不了身的时候,日本人有骑兵。
日军一向沿着交通线推进,行军时,为了军队的安全,常常派骑兵向两侧搜索。骑兵速度快,无意中追上难民。
这群难民总有好几百人,沿途拉成一条黑色的蜈蚣,一声“骑兵来了”,人人夺路,队形缩短扩大,人挤人结成疙瘩。
奔马飞沙走石,一分为二,对难民群两路包抄,截住去路。等到最前面的骑兵回转马头,切入人群,难民已是东倒西歪,妻离子散。
只见那比马低级的动物骑在马上,那比马高级的万物之灵匍匐在马蹄之间。
马横冲直撞。马向哪个家庭冲过去,哪个家庭就互不相顾了,然后,马向哪个女子冲过去,哪个女子就倒地瘫痪了。
然后,日本兵下马,昂昂然走来。……
就像这也是战场上的军事动作一样,没有失误,没有迟疑,没有浪费,在一瞬间准确完成。
就在这受蹂躏的人替他们争取来的一瞬间,其他难民逃得无影无踪。
这种事,报纸也没登过。好像是,嫌难民太窝囊太没有种了,不提也罢。
那一小撮日本骑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中国难民的人数超过他们十倍,他们竟敢当众卸装。
他们是在战备行军之中,何以竟敢放弃警戒,多作无益?他们哪来的这份自信和从容?
不对?不该如此顺利,不会如此简单,这教人太不甘心。
有一个传说比较圆满。一个小媳妇,当她被日本骑兵掀翻在地的时候,她仰脸望见湛湛青天,皇皇白日,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本来日兵应该羞愧,可是日兵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本来苍天应该羞愧,可是苍天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她的羞愧也许是由于苟活瓦全、不能抵死拒贼吧?总之,她不能以这样的姿势坦然对天。
她伸手摸起身旁的一把伞,一把红色的阳伞。
她撑开伞,举高,遮脸。
那侵犯中国的日兵,当他决意在中国土地上侵犯一个中国女子的时候,先把马缰拴在自己的小腿上,这样可以放手行事,马也不至于任意游走。
那在日光下突然撑开的红伞惊了那匹马。受惊的马狂奔不停,把它的主人在阡陌间活活拖死。
你蹂躏中国的土地,现在土地反扑。
你仗着你的马横行,现在你的马背叛。
你看那女子,她突然无恙站起来,顶天立地。
这件事,报纸立刻登出来了,而且这一家登完另一家还要登,明年后年还有人引用。
整个情节令人战栗。尤其是,想那土地是怎样凶狠的、快意的、一丝一丝撕下敌人的肌肉,一口一口吮吸他的血,一寸一寸拆开他的骨骼。
想他的颈骨断了,一个分不出脸颊和后脑的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那夜,我梦见那十几名骑兵都把缰绳拴在小腿上,他们的马又同时受惊逃逸了,我竟然也被一匹马拖着跑。大哭而醒,不敢说梦。
中国也有骑兵。一位退伍的老兵说,哪有这种事,这是外行人的空想,骑兵不需要把马拴在自己的腿肚子上,他的马训练有素,人马一致。他还说,即使需要找个地方拴马,那也拴在小媳妇的脖子上。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某些人并未受到应得的处罚。
我们终于听到炮声。
炮声在西,我们立刻往东逃。炮声像号令一样,把这一方百姓全变成难民。满地是人,路太窄,踏着麦苗走。空中无月,还嫌前途不够黑,恨那几点星。
炮在后面“扑通扑通”响,不回头也感受到炮口的火光。每个人向自己心中的神祷告。 母亲常常诵念耶稣的一句话:“祈求上帝,教你们逃难的时候不要遇上冬天。”而现在是阳历三月。
那时候,人们常说:“日本鬼子一条线,中央军一团乱,八路军一大片。”日本军队只沿着交通线推进,要躲开他们倒也容易,所以难民在炮声中仍然沉着。中央军重点防守,常常依战局变化仓促部署,人仰马翻。八路军则深入基层,组织民众。我们在战场边缘游走,中央军八路军都没碰着。
走着走着,满地黑压压的颜色淡了,不唯天光渐亮,人也越走越稀。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投奔各人的亲友,大地真大,悄悄地吸纳了这多出来的人口,不露声色。日出前但见一天云块向地平线外急奔,络绎不断,一如逃避追杀,而地面不见有风,景象诡异,令人好不忐忑。
我们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岸桃林,正值花季。我那时已读过《桃花源记》,比附的念头油然而兴。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一直走进去,好像深入红云,越走越高,战乱忧患再也跟不进去。
林尽,果然有屋舍桑竹鸡犬,果然有男男女女问长问短,消息不少,倒不怎么惊慌。你们看见过鬼子没有?当然没有,不然,还有命?你们家房子给烧掉没有?谁知道,也许正在烧着呢。听说鬼子兵也有高个子,个子越高越凶恶,当真?问得津津有味。
村上的人都说,他们位置偏僻,这“耳朵眼儿胳肢窝儿”的地方,日本军队不来。一老者拿出一本地图给我们看,日本军队专用的地图,不知怎么有一本遗落了。老者说你们快走,日本人已经把这个村子画在地图上,他们早就算计在内了。
我抢过地图,打开一看,兰陵当然画在图上,兰陵四面的卫星村庄也画上,兰陵镇西的丘陵、镇南的小河沟也标出来。至于这个“耳朵眼儿胳肢窝儿”里的小村庄也赫然俱在,连这一座桃林也没漏掉,我从没见过这样详细的地图。
我越看越慌张,顿时觉得内衣内裤袜子鞋子全被人脱下来看过。传说前几年那些卖仁丹的郎中、卖东洋花布的货郎、牵着骆驼游走行医的蒙古大夫全是日本派出来的测绘员。这可怎么办。老者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十里以外就没人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上地图的,如果小地方的地名也登在报上,也画在地图上,这地方就要遭殃了。这种小地方永远只能在“胳肢窝儿耳朵眼儿”里,是上不得台面的啊。
那是戴着毡帽、撕一段布束腰的老者,衣领衣袖全是油垢、牙齿熏黄的老者,叼着旱烟袋、吐着唾沫的老者。言之谆谆面对听者藐藐的老者。
青天四垂,虽然不见敌机,却好像上面有日本人的眼睛。桃林茂密,挡不断遮不住什么。
村子虽小,却有干干净净的礼拜堂。这教会的主持者跟兰陵教会有往还,跟南桥任家也沾些亲故。凭这层关系,我们才到这个村子上来。
教会给我们安排了住处。第二天就下起雨来,五姨说:“逃难时固然不要遇见冬天,也最好别遇见雨天。”她庆幸这时我们不在路上。
第三天是作礼拜的日子,我们参加本村的聚会。他们请五姨主讲,五姨有布道的天才,在台上满面荣光,成了另外一个人。
五姨引用的经文都与逃难有关。依照《圣经》,耶稣再来之日,基督徒在世上的一切灾难都要结束,耶稣把他的信徒提升到宝座旁边,共享永久的幸福,但是,在这个好日子的前夕,却是灾难最多最重的时候,好像所有的灾难都把握最后的机会倾巢而至,好像灾难也知道来日无多,孤注一掷。
所以,灾难来了,不要怕,灾难不过是幸福的预告,灾难是一种喜讯,是耶稣提供的一项保证,灾难越严重,基督徒的胆子越大,和上帝的距离越近。那天,坐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里的人似乎都很兴奋,我敢说他们有几分志得意满。
我本来就不觉得我在逃难。由兰陵到南桥,那是“摇到外婆桥”。由南桥东行,我家还能维持一辆“二把手”,那是一种木制的独轮车,由魏家弟兄前后驾驶,车轮特大,把车座分成左右两个,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左边,妹妹坐在右边,妹妹腿底下放些面粉大米,准备沿途食用。
我们还有一头驴子。
还有这一溪桃花,一种太平岁月温柔旖旎的花,落下一瓣两瓣来贴在你手背上,悄悄呼唤你。
红玉拼成的花。红云剪成的花。少年气盛嫉妒心极重的花,自成千红,排斥万紫。从没见过也没听说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药。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无际的麦苗,以它的青青作画布,来承受、衬托由天上倾下来的大批颜料。
从没听见有人把遍野桃花和漫天烽火联系起来。
直到第五天,雨歇。
连宵风雨,几乎洗尽铅华,这倾城倾国,也抵不过风云一变。
父亲和姨丈天天出去打听消息。姨丈决定往东走,因为南方就是台儿庄,父亲却要往南走,走到台儿庄以南去,因为陆军可能在连云港登陆。谁也不敢劝对方改变心意,各行其是。
外祖母和四姨也在这里。大舅母信赖她的娘家,六舅筹划打游击,都没有同行。现在决定五姨带着外祖母,我家带着四姨。
在患难中和我家相伴的,除了魏家,还有顾家,顾娘和我母亲是教会中结交的好友,他们穷苦,可是他们有个壮健的儿子,必须躲避。
现在是真正逃难,不宜再坐在车上,车子会给盗匪某种暗示和鼓励。于是在出发前卖掉那辆“二把手”,售价很低,也算是对东道主的一种答谢。车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着,粮食则放在驴背上。
清晨,在礼拜堂里作了祷告,分手上路。人数少了一半,顿时觉得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难民来和我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南行是对的,内心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们三家,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很忧郁,觉得他们遗弃了我们。
母亲是缠过小脚的人。她拄着一截竹竿,上身前倾,划船似地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们停下的时候越过我们,奋勇前进。
那时,弟弟的年龄是,指着地上的蚂蚁,满脸惊异,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复。他一次大约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挣扎着不让老魏抱他。老魏对他不友善,他感觉得出来。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恶意,据说,连胎儿都能感应母亲的喜怒哀乐。这次逃难,一览无遗地暴露了我家的没落,根据当时的惯例,魏家不能不来帮助东家,但是,他如果开始考虑对我们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分时间由父亲抱着弟弟。父亲的体力并不强,沿途流汗喘气,露出另一种窘态。
妹妹的年龄是,刚刚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来不会输给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务是专门盯住她,平心而论,我对她走走停停并没有反感,可以趁机会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啧有烦言了。
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一天中午,大地静得连飞鸟也没。只走得腿越来越软,屁股越来越重,只想坐下,尤其是,到了村头上,连驴子也表示应该歇歇。可是老魏说,不对,这村子好像是空的?
南方,忽然,机关枪响,回想起来是重机枪。重机枪是正规军才有的武器,通常用以射击远距离的目标,怎么在这地方这时候有人使用?父亲辛苦打听来的消息和他谨慎小心所作的决定都错了?
枪声好像向我们屁股上踢了一脚。转个弯,踉跄西行,一口气走到太阳偏西。这时又出现了大队人流,我们跟着大伙儿,人多了胆子壮,叫“群胆”。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
想攀谈几句也不可能。冷漠,但是有吸引力,我们像铁屑粘附在磁石上,脚不点地。可是在大队右侧,北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清脆轻细,回想起来是手枪。大队人马的呼吸急促起来,没人抬头看,也没人快跑。这才想到,难民群平时的速度就是它的最快速度了。
又是一枪。一个人飞奔而至,插进我们的队伍。这人一定不是难民,只见他一顶呢帽,一身短打,新袄新裤新鞋新袜,袖子卷上来,露白。回想起来,他就是某人枪击的目标,借难民隐蔽自己。
他看中了我们的驴子,小毛驴很瘦,很脏,一副不中用的样子,然而它是纵目所及唯一的驴子。他说:“老乡,驴子借给我骑一骑。”老魏一拳打在驴屁股上,喝道:“你看这驴,快要趴下了。”老魏的拳头又大又重,打得小毛驴后腿猛烈弯曲,真个几乎趴倒。
那人叹口气。“老乡,你何苦,一头驴子又能值多少钱!”回想起来,有恫吓的意味。不过他惊魂未定,语气软弱,无意坚持,匆匆忙忙向前赶去。
这件事,使父亲到了窑湾以后决定卖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