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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深处》人人都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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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提格:你与歌舞片有着怎样的渊源?

伍迪:我一直都想拍歌舞片,想拍的不止一部,而是好几部。但我不想因循老套的歌舞片模式,我希望电影里的每个人都唱着歌跳着舞,无论他们是否擅长于此。重要的不是技巧,我要的恰恰是那种未经训练的感觉。于是我就写了这个剧本,拍摄的过程也非常愉快。我想再拍一部歌舞片,最好可以专门为电影编曲,因为《人人都说我爱你》里用的都是现成的歌曲。

史提格:你修改过歌词吗?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歌词?

伍迪:没有改过。我根据故事情节挑选合适的歌曲,这并不难,因为我知道很多好歌。我需要做的只是挑选,这是份美差,过程相当愉快。

史提格:你一定看过很多经典歌舞片吧,比如米高梅的?

伍迪:基本上全都看过。

史提格:哪些是你最喜欢的?

伍迪:最棒的是《雨中曲》,排在第一位。其次,《火树银花》和《金粉世界》也很妙。还有电影版《窈窕淑女》《蓬车队》《锦城春色》也充满了奇思妙想。再之后是《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和《红男绿女》这一类虽然很好但称不上最棒的歌舞片。《欢乐音乐妙无穷》的舞台剧很棒,但电影差强人意。再接下来就是那些大牌云集的黑白歌舞片,代表着那个星光璀璨的旧时代,当时最伟大的明星是弗雷德·阿斯泰尔,除此之外电影本身并无可圈可点之处,但《金粉世界》和《雨中曲》是与众不同的。

史提格:这些歌舞片在哪里吸引了你?

伍迪:我提到的所有这些歌舞片都基于一部很棒的原著,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而且那些电影的编曲和作词无论是否原创都很出色,比如《窈窕淑女》《金粉世界》还有《雨中曲》里的老歌。整个舞蹈编排贯穿始终,热情洋溢,非常动人。在该搞笑的时候搞笑,该迷人的时候迷人,从头到尾都很巧妙。《火树银花》的情况比较特殊,它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美国民间艺术,反映了某个时期美国的真实面貌,而且基本上只有唱的环节,但这部电影的原著非常优秀。《红男绿女》的剧本和歌曲也不错,但还称不上伟大,因为导演缺乏文森特·明奈利150和乔治·库克151所具有的那种格调。

史提格:你会去百老汇看音乐剧吗?

伍迪:现在不看了。

史提格:以前呢?

伍迪:以前会看。我刚刚没有提《西区故事》,那里面的音乐和歌词都美极了,但我不太欣赏原著。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我最不喜欢的一部。《玫瑰舞后》的编曲和作词也非常美妙。

史提格:你觉得现代实验风格的歌舞片怎样?比如鲍勃·福斯的作品?

伍迪:我非常欣赏鲍勃·福斯的作品,我认为他是个很棒的导演和编导,但我不喜欢现代歌舞片。《歌厅》是一部很棒的电影,但它缺少了我欣赏的那种气息,有点过于严肃了,尽管这并不影响它的伟大。《雾都孤儿》在任何标准下都是完美的歌舞片,导演和编曲都无可挑剔,卡罗尔·里德也是我挚爱导演之一。《歌厅》《雾都孤儿》还有《屋顶上的小提琴手》152都是公认的杰作,但他们无法像之前提到的那些作品那样打动我。这纯粹是个人偏好,如果你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也许他会说:“我就喜欢这些歌舞片,而不是你说的那几部。”我喜欢那种带有一点轻佻气息的电影,而这些作品缺乏那种感觉。歌舞片不一定要幽默,我并不觉得《金粉世界》幽默,它只是很美妙,那种氛围能感染我,作词和谱曲也更符合我的口味。

史提格:你看过雅克·德米的《瑟堡的雨伞》和《柳媚花娇》吗?

伍迪:看过,他的作品代表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歌舞片,我非常喜欢。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过时的美国歌舞片,如今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因为音乐的风格已经改变,我喜欢的那种歌舞片也随之消失了。

史提格:在创作《人人都说我爱你》的时候,你是先写剧本,然后再挑选旋律和歌词吗?

伍迪:我会在写作的过程中停下来,心想:“我要在这里加一首歌,用哪一首好呢?”如果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的话,我会拿出我的书,翻一翻过去喜欢的老歌,放到剧本里去。

史提格:你说“我的书”是指歌本吗?

伍迪:音乐公司通常都会寄歌本给我,里面有他们制作的全部歌曲,或是每一年的年度歌曲。我会查阅这些歌本,从1920年看到1955年,通常有几百首歌。

史提格:你拥有这些歌的版权吗?还是必须做一些改动?

伍迪:我们拥有所有那些歌曲的版权,这并不难办到。只要付钱,你就能得到几乎所有东西的版权,唯一困难的是欧文·柏林的版权,但只要出钱还是可以买到。

史提格:你是不是在拍《安妮·霍尔》的时候就已有了这种引入唱词的想法?

伍迪:没错,我有好几回产生过这样的想法。70年代我和马歇尔·布瑞克曼合作《安妮·霍尔》和《曼哈顿》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拍一部人们讲着讲着突然唱起来的电影呢?用唱来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但不是那种大制作的集体歌舞,仅仅只是用对白和唱词串起整部电影。”他认为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但我们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

史提格:在文森特·明奈利、吉恩·凯利和斯坦利·多南还有乔治·库克的经典好莱坞歌舞片中,摄影镜头往往被设计得和舞者一样灵动多变,而在《人人都说我爱你》的歌舞桥段中很少有镜头切换,这是为了追求一种简洁的效果吗?

伍迪:当我在欣赏电影或电视中的芭蕾舞或其他舞蹈表演的时候,特别反感镜头的切换。我喜欢舞台前的那种视角,就好像我坐在观众席里欣赏台上的表演一样。我不喜欢这种体验被分割成很多个片段,镜头忽而切到舞者旁边俯视台下,忽而又切到舞者的脚部特写,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看脚部特写和脸部特写,我想看到整个人,就像我看弗雷德·阿斯泰尔或是查理·卓别林那样。因此在拍《人人都说我爱你》的时候,我发誓要固定好镜头让演员跳舞,就像查理·卓别林和巴斯特·基顿那样,而不是在摄影上弄些花里胡哨的噱头,那只会破坏观众的情绪。在歌舞桥段里,我的镜头非常简单、谨慎,这些场景拍得非常快。有些人告诉我“拍一段歌舞场景就会花上你好几天功夫”。但实际上我只用了几个小时,布置好片场,然后开拍,仅此而已。我不会经常转换机位,偶尔遇到不得不转换的时候,我也会选择简洁的转换方式,就从这一边切换到另一边。

史提格:珠宝店和医院内的歌舞桥段都是从两个角度拍摄的。

伍迪:没错,有些镜头切换非常隐蔽,我从不会为了制造效果而切换镜头,我只在必要时才切,而不是为切而切。也许是因为我是一名喜剧导演,你看那些伟大的喜剧,刘别谦、卓别林或是基顿的作品,在风格上都十分简洁。你需要这种简洁,因为每一个微小的镜头切换和角度移动,任何多余的东西都会影响到喜剧的效果,为了喜剧效果就必须牺牲其他的一切。但是当你拍了几部那样的喜剧之后,你会开始思索:“噢,我想有点改变了,我希望能够感受到摄影机的存在,像马丁·斯科塞斯那样拍电影。”但如果你用那种方式来拍一部喜剧,只是在自找麻烦。如果你的笑话依然好笑,那只能说明你运气好,与你花样百出的执导方式无关。

史提格:我同意你的观点。卓别林、基顿和马克斯兄弟的作品,甚至杰瑞·刘易斯的电影,比如在《五福临门》和《差役》中,那些最有喜感的场景都是一气呵成拍完的,一旦切换到特写,就破坏了喜感。

伍迪:没错,整个节奏被打乱了,也分散了观者的注意力。对于那些偏爱变换镜头的导演来说是很棘手的,像伯格曼那样擅长特写的大师的确能够仅仅通过眼神传递强烈的情感,但如果你在喜剧里那么做就完了。

史提格:《人人都说我爱你》是在你与歌蒂·韩的一段优美的共舞中结束的,这场戏是怎么拍的?

伍迪:我想充分利用巴黎的美景,而塞纳河边恰好是整个巴黎最美的地方之一。卡洛·迪帕尔马在河边、教堂等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放了五千盏灯。这场歌舞桥段也十分简洁,拍摄只花了两三个小时,用到了威亚。

史提格:也就是说这场戏没有用特效?

伍迪:没错,我们拍了七条还是八条,就这样。我不记得有没有切换镜头了,歌蒂跑着跳起来的那个镜头可能切过。我们从头到尾只用了两台摄影机,尽可能追求简洁的效果。

史提格:你是怎么想到要拍这场戏的?

伍迪:之前的歌舞桥段呈现的是这样一些场景:像亡灵般起舞,在纽约的街道上高歌,或是橱窗里的人体模特突然跳起舞来,所以最后我与歌蒂之间的那一段需要有一点新意。我想到如果我一下子把她举起来、然后她直接飞到空中,效果应该不错。但我们想不出如何才能达到那种效果,直到我们意识到可以借助威亚达到那种效果。如果现在让我重拍那个场景,也许我会用特效。但我一直都不习惯特效,不是因为讨厌特效,如果特效能够帮助推进整个故事的话,那当然很不错,但大多数人都是为了用特效而用特效,在我看来十分无趣。我并不热衷于特效,因为太昂贵,我负担不起,而且大部分特效都是在加利福尼亚做的,意味着我们得请那儿的人来这儿看电影,然后我们讨论,讨论完他们再飞回去。六个星期后他们拿成果给我们看,如果我们不满意,就得再寄回去,这样会拖上几个月的时间,浪费一大笔钱,所以我宁愿不用特效。就好像有的人坚持要用那些堪称绝技的斯坦尼康153,但就我对斯坦尼康的了解——我与教我用斯坦尼康的人持相同的态度——它只是一个帮助你讲故事的工具,它本身并不是目的。很多导演总是本末倒置,以此向观众炫耀自己能拍多么复杂的长镜头,但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一点,他们只关心这对整个故事来说是否必要,否则毫无意义。

史提格:导演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竞争,那就是看谁能拍出最长的固定镜头。马丁·斯科塞斯和布莱恩·德·帕尔玛都非常喜欢拍长镜头。

伍迪:我认为马丁的《好家伙》中的长镜头是非常精美、协调的。但从那以后,每个人都想像他那样拍长镜头。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不羁夜》开场的那个长镜头也很棒。

史提格:在纽约、巴黎和威尼斯街头拍摄歌舞场景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伍迪: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大部分都是在纽约拍的。我们分别在威尼斯和巴黎待了一个星期。正如你所知,那是我喜欢的两个地方,非常轻松,整个过程非常有意思。

史提格:据我了解,最初的剧本中的内容更多,电影的粗剪版本也要长得多,我还看到几个原本出现在电影中后来被剪掉的演员名字。

伍迪:没错。丽芙·泰勒原本饰演阿伦·阿尔达儿子的女朋友,她的表演也非常出色,但是我不得不删掉一些情节,不然电影至少要多出半个小时。

史提格:有没有删掉歌舞桥段?

伍迪:有,删了两段。一段是饰演阿伦·阿尔达前妻的崔茜·尤玛唱了一首歌,但我不得不剪掉,非常可惜,因为她唱得很好。还有一段是阿伦·阿尔达和歌蒂·韩之间的一段歌舞桥段,我非常不愿意剪掉,但也没办法。

史提格:后面这段是在电影的哪个部分出现的?

伍迪:在他们等待未来的儿媳和女婿上门吃晚餐的时候,他们一起唱了一首歌。还有一段是爷爷在回忆20年代与妻子相遇时唱的歌,类似地下酒吧的歌曲,还跳了一段舞,但也不得不剪掉了。

史提格:当你面对剪辑时的取舍,正如你的其他作品同样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你是怀着遗憾的态度,还是出于对整部电影的考虑,认为这种删减是合理的?

伍迪:当我在实际剪辑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把肿瘤切除一样畅快,一点也不痛苦。但从长远来看,当我多年后重新回顾的时候,会觉得删掉那些东西很可惜。但当你直面电影的时候,为了能够顺利进行下去,就不得不卸除多余的东西,所以会有一种轻松感。

史提格:我想很多导演在这方面都会有顾虑吧?

伍迪:难以取舍?我无法理解。我认为他们会坐在这儿看着电影,心想:“老天,进展得就像乌龟一样慢。”然后最有发言权的那个人说道:“把那个扔掉!”没有人会意识到差别在哪里,但电影的进展速度提升了两倍。

史提格:现在我们有了“导演剪辑版”,那些被剪掉但尚未被遗忘的场景又重新得以回到电影中,比如《银翼杀手》《现代启示录》以及《驱魔人》等等。

伍迪:我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因为最终出来的作品就是我希望呈现的样子,我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到DVD里,剪掉的那些场景不会再出现。

史提格:《人人都说我爱你》有着强大的演员阵容,在这些演员中有没有谁对唱歌提出过特殊要求,担心唱得不好?

伍迪:有,我真的替德鲁·巴里摩尔找了一个代唱的人,但她是唯一的一个。其他人都说:“我不会唱歌,但如果你要我唱的话我就唱。”但是德鲁说:“我不会唱,也不想唱,我真的唱不了。”

史提格:甚至都没有尝试一下吗?

伍迪:没有,我不想让她为难,所以就找我妻子的一个朋友代她唱。

史提格:你也在片中献声了,感觉如何?

伍迪:很别扭,因为我真的不会唱歌。

史提格:你喜欢跳舞吗?有没有为了社交跳过?

伍迪:我从没跳过舞,那让我不自在。但我是演员,角色要求跳舞。

史提格:总的来说,拍摄《人人都说我爱你》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吧?

伍迪:没错。拍摄过程非常轻松,就在我住的地方取景,非常顺利。

150 文森特·明奈利(Vincente Minnelli,1903—1986),美国导演,前文提到的《火树银花》《金粉世界》《篷车队》均由他执导。

151 乔治·库克(George Cukor,1899—1983),美国导演,《窈窕淑女》为其作品。

152 导演诺曼·杰威森的作品,获得第44届奥斯卡奖最佳摄影、最佳音响、最佳配乐。

153 斯坦尼康(Steadicam):即摄影机稳定器。一种轻便的电影摄影机机座,可以手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