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忍大师来回奔波了一整夜。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东山寺,已经是近午时分。
他踉踉跄跄走到方丈前,有数百弟子正在等着他。
“师父,您老人家到哪里去了?”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弘忍大师不答反问:“你们不做功课,聚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七岁的小沙弥带着哭腔说:“祖师,神秀上座走了。”
弘忍大师一惊,旋即明白了什么似的:“噢?噢噢……”
惠明焦急地说:“师父,得把神秀上座找回来呀!他是我们的教授师兄,他不在了,谁给我们讲经呀?”
弘忍大师答非所问,感慨万千:“神秀不愧为一代高僧,他的品德,他的修行,永远值得你们效仿。现在,他肯定静修去了。等他功德圆满,自然会出山给你等说法的。因此,眼下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弘忍大师向自己的丈室走去。
影隐追问说:“师父,神秀上座走了,衣钵传给谁呀?”
弘忍大师冷哼一声:“这些用不着你等操心,自有能者得之!”
弘忍大师进院、闭门,将众人挡在了外面。
弘忍大师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外出,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将弟子们拒之门外,很让他们疑惑,大家聚在方丈前,久久没有散去。
影隐自语着:“能者得之,能者得之……能者……能者……能……哎呀!我的天哪!”
他忽然心绞痛似的惊叫起来:“能者,不就是慧能吗?天哪,师父的衣钵,竟然传授给了慧能!”
小沙弥迷惘地说:“能者能是慧能?他连字都不识,怎么能算能者呢?他连米都舂不好,能当六祖?”
影隐口吻怪怪地说:“我们这些出家修行多年的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吊死算啦,省得在世上丢人现眼!本来是和尚的衣钵,却让一个俗人夺去了!”
惠明大声喊叫:“他一个狗杂种南蛮子,休想!走,咱们去找他,先把他打跑,看他还争不争衣钵!”
众僧乱纷纷向后院走去。
后院碓房里,哪里还有慧能的影子。
影隐焦急地呼喊道:“大家快分头去找。找到找不到都要赶紧回来报告!”
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僧人向他报告:“柴棚里没有慧能。”
小沙弥也回来说:“他不在菜地里。”
他们翻遍了东山寺所有的地方,自然还是找不到慧能。
惠明皱着眉头说:“这个该死的东西,不老老实实在碓房呆着,钻到哪儿去了?”
影隐沉思一会儿,痛呼一声,瘫坐在地上,又悔又恨地叫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惠明不解,瞪着大眼问:“什么完了?”
“禅宗历代祖师代代相传的衣钵,肯定让慧能得去了!”
惠明摇着头说:“不会吧?真的传给他了,师父咋不说呢?”
影隐捶地拍腿,破口大骂:“笨蛋,你真是个笨蛋!你长的是猪脑子?你也不想想,慧能为什么不见了?师父为什么连夜外出,直到这会儿才回来?他送慧能走了!带着禅宗的衣钵走了!”
法如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师父为什么要这样传法?是怎样考虑的呢?”
一个老年僧人说:“莫非,师父真是老糊涂了?眼下东山寺聚集了七百僧人,有修行有学问的人很多。就算神秀上座的偈子不合他的意,也不能越过其他人,将衣钵传给一个舂米的行者啊!这个慧能尚未剃度,没有出家,更不曾受戒,如何能继承僧人的衣钵呢?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我们的脸可真没处搁了!”
影隐说:“咱们这个师父啊,一点儿也不为咱们着想!弄了慧能这样一个南蛮子给咱们当祖师爷,今后可怎么办呢?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他还俗不成?”
“在家人给出家人做祖师,根本不符合佛制呀!”
“是啊,是啊!”几乎所有的僧众都有同感。
影隐又煽动说:“佛教戒律中,出家人见到帝王都不用下拜。今后,我们遇到慧能怎么办?光头的给长头发的下跪!天哪,这个笑话闹太大了!”
众人议论纷纷,大都对弘忍大师将禅宗衣钵传授给一个没文化的樵夫愤愤不平。
惠明“啪”地一巴掌拍在墙壁上,大家的嗡嗡声戛然而止。惠明这才开口说道:“你们在这里发牢骚有什么用?现在需要的是行动!他慧能走了,咱们不会去将他追回来?走,去追那狗东西,把衣钵抢回来,送给神秀上座。”
一个僧人说:“对,只有神秀上座才有资格当咱们的六祖!”
众僧乱嚷乱喊:
“走哇,追南蛮子去。”
“快呀,再晚他就跑远啦!”
……
“站住!”突然,法如一声大喊,“你们在寺院里这样大喊大叫,乱乱纷纷,成何体统!师父将衣钵传给慧能,一定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所以……”
未等他说完,影隐抢着插话说:“师父也是人,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再说,那个慧能会妖法。一定是他用妖法迷惑了师父,将衣钵给骗走了。”
“是啊,是啊!”惠明深有感触地说道:“我用香板打他,他竟然能呼呼大睡,真够邪乎的!”
“可是……”
法如的话语再次被影隐打断了:“大家想一想,慧能若是光明正大地得到了师父的衣钵传承,应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他岂能半夜三更偷偷溜走?由此可见,他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不敢与我们众人面对面。”
于是,众僧的义愤又被煽动起来。最终,大家决定,由惠明、影隐带领二十多位年轻僧人,去将慧能骗去的衣钵夺回来。
他们沿着崎岖山路,惊蛇一样向山下窜去。
他们满腔怒火,脚步如飞,浩浩荡荡向九江驿追赶……
惠明与影隐带着众僧赶到江边码头,很快便找到了一条渡船,向对岸的江州划去。
长江万里奔涌,犹如蛟龙游动;猎猎江风拂面,益壮众人征程。
天遂人愿,北风徐徐吹来。船老大一声号子,硕大的船帆高高升起。顺风扬帆,船行迅疾。直到此时,影隐悬着的心总算归了原位。他倚着船舷坐着,跷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惠明一掌将他跷着的腿打了下去,呵斥道:“出家人,行如风,坐如松,你跷着腿成什么样子!再说,被骗走的衣钵尚无着落,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影隐蛮有把握地说:“师兄放心,不出三天,慧能便会乖乖将祖师袈裟交出来。”
惠明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奇地望着他。
影隐详细解释说:“慧能仅仅比我们早走了六个时辰,而他的腿脚有伤病不利索,走不快。江州到洪州有四百里路程。所以,不到洪州(今南昌),我们就可以追赶上他了。”
惠明心里明白他说得有道理,但不爱见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故意与他抬杠说:“你怎么知道慧能走那条路?”
影隐嘿嘿一笑说:“从江州到广州,自古只有经洪州、沿着赣江而上这一条路。因为大庾岭横亘东西,高耸云端,只有一条峡谷贯通南北。再说,这条路上的每一个旮旯、每一道沟坎、每一条岔路我都熟悉,所以……”
“哎——”惠明好奇地问:“你不是说,你是江浙人吗?如何对通向岭南的道路如此熟悉?难道,你出家以前曾经走过不成?”
“我,我,我出家之前,在、在店里当过学徒,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我是听他们说的。”
“你对古玩字画很内行,以前是在字画店做学徒吗?”
“不不!不是字画店,是杂货店。我们江浙文化发达,所以……哦,大家快看,到江心了!哇,好大的浪头呀!”
随着影隐的指指点点,人们都将注意力转向了滔滔江水。
长江浩荡,浊浪排空。
这时,江面上一团奇怪的浓雾升腾起来,紧紧笼罩住了他们的渡船。他们水流不分,方向难辨,连在长江上玩了一辈子渡船的船老大也慌了神,晕头转向,忽左忽右推着舵把子,渡船在江中团团打转……
与此同时,一阵狂风突然从上游吹来,推着他们的渡船向下游箭射而去。
人家都说,好舵手能使八面风。船老大刚想利用风力,将船继续驶向南岸,突然,一股更为强劲的西风刮来,“咔嚓”一声巨响,桅杆被生生折断了。
狂风,巨浪,浓雾,失去控制的渡船,被湍急的水流与狂放的劲风玩于掌股之中,扔向了下游……
等他们好不容易将船拢到岸边,已经顺水漂流了百十里江程,竟然过了湖口。正是这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意外,使得他们失却了追赶慧能的最佳时机。
无可奈何,影隐被迫改变计划,由陆路改为水路:从湖口乘船,穿过中国第一大湖——鄱阳湖,去洪州。
年轻僧人们倒是很乐意,坐在船上,既可欣赏湖光山色,又省了双脚奔波的辛苦。然而,船在水中行,速度却要比走路慢得多。何况,在鄱阳湖由北向南行船,总是有些逆水。等他们到达洪州,弃船登岸,慧能早已如雁过长空,没了任何踪影。
幸好,从洪州到大庾岭,是一条千年古道,也是岭南通向中原的官道,所以,沿途既有官方的驿站,也有民间的驮运客栈。惠明、影隐他们这些僧人,也顾不得节约不节约了,花银子雇了快马,骑上快马向大庾岭方向追去。
洪州到赣州,遥遥近千里。僧人们整日念经打坐,何曾受过马上的颠簸?他们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所以,到了赣州之后,许多人都打了退堂鼓。
惠明将大家召集在一起,鼓励说:“各位师兄弟,大家知道,被慧能骗去的袈裟,是达摩祖师九死一生、不远万里从印度带来的宝衣。它是我们禅宗的象征。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到坏人手里。”
“可是,那袈裟是五祖弘忍大师亲自传授给慧能的啊!”不愿前行的人,将这个事实搬了出来。
“这……”惠明语塞。他虽然性格粗糙,但秉性忠厚,实在不愿意论说师父的长短。
影隐急忙接过来说:“师父是越老越糊涂,所以才私下里将衣钵交给了那个卖苦力的樵夫。我们大家跟随他多年,佛学造诣、禅修功夫,个个都比慧能强,而他却无情地舍弃了我们!因此,我们这次夺回衣钵之后,按照寺院传统,要由大家重新选举祖位继承者,不再由哪个人说了算。这也是佛法平等的体现。”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当然,我们这次出来夺回衣钵的人,都是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更有资格继承六祖之位。若是……起码,今后寺院的上座、监院、知客、堂主之类的执事,应该请你们出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心照不宣,都打起精神,继续向南追踪。
他们到达南康县之后,通往广东的道路分为了两条。一条是宽阔的驿道,直达岭南重镇广州,一条进入了粤北广袤的大山。比较起来,走这条崎岖山路到慧能故乡新州,路程稍近一些。而且,到达韶州之后,可以乘舟沿北江顺流而下直抵三水,距离新州就很近了。
然而,影隐却认定慧能不会回新州,而是去了广州。所以,他主张沿着大路追下去。
惠明问他为什么?
“因为……”影隐欲言又止,吭哧了半天才说道:“我听说,慧能在广州生活过。”
惠明说:“就因为在广州客居过,慧能会舍弃自己的家乡?你说的理由太牵强了。”
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小路追下去。影隐一百个不愿意,但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跟随大家走下去。好在,这条路也能通向广州。
众僧打马拐入小路。
然而,前行不久,小路草高荆密,绊马脚,划马肚,寸步难行。
惠明招呼一声“下马”,众人弃马步行。小路越来越难走,众人气喘吁吁落在了后面,唯有惠明匹马当先。他回头喊道:“你们是女人吗?磨磨蹭蹭的,走得这么慢!”
影隐上气不接下气:“惠……惠明师……师兄,你……你慢点儿。我们……”
惠明焦急地说道:“再慢,南蛮子进入深山,就甭想追上啦!”
看着影隐等人的狼狈像,惠明一跺脚,无奈地“咳”了一声,独自向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