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佛陀没觉悟之前,并不叫释迦牟尼。“释迦”是释迦族的简称,“牟尼”指觉者。那时候,他叫悉达多,是一个放弃了王位继承权的太子。他已经在森林里修了整整六年苦行,经历了种种痛苦的煎熬,唯一的收获是,他终于明白了,过分拘禁、甚至虐待肉体,并不能觉悟,关键是内心的清净。
于是,他走进尼连禅河[34]沐浴。清泠泠的河水,不但洗去他满身的污垢,似乎也洗涤着他的心灵。满身轻松、满心喜悦的他来到河畔森林之中,在一株菩提树下跏趺而坐。
“不成正觉,不离此座。”悉达多心中发誓。然后,他进入了甚深禅定。禅定之中风光无限,在这里,他的心胸与天地一样开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与身的不二、生与死的和谐,一切束缚都已经解除,一切障碍全部消失,他的心灵、他的生命,与天地空间相融合,与整个宇宙同化……
一切都是众缘和合而生,一切都没有真实的自体!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提示,当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之间,像是迸发一样,东方天际生起了一颗最明亮的晨星!
它,灿若明珠,熠熠生辉;它,晶莹似钻,璀璨夺目;它,横亘天宇,群星失色……
啊,原来如此!
悉达多在目睹晨星的那一刻,豁然之间大彻大悟!
不知多少次,悉达多几乎每一个早晨都看见过这颗启明星,但是,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凌晨,在这棵菩提树下,他与它第一次真正相遇了,相知了,相通了:
缘起性空!
启明星的光辉如同初生儿的第一缕微笑,悉达多(这时,已经成了释迦牟尼)脸上那觉悟的光辉,与星光一样灿烂,与初生儿的微笑一样纯真。
他凝望着东方天际,无限的慈悲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感慨起来:“太奇妙了,太奇妙了!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因为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
是啊,所有的众生,包括虫蚁鸟兽,都有一颗趋利避害、向往解脱之心,这就是佛性的显现。也就是说,所有众生都蕴藏着心开得悟的智慧种子,只可惜被无明所障,习气所困,业力所缚,生生世世流浪于生死长河之中。然而,机缘成熟,一念觉悟,众生即得成佛。
佛祖释迦牟尼的感叹,再一次被一位中国的樵夫所证明了。
他,卢慧能,一个来自荒蛮之地的“獦獠”,一字不识,相貌丑陋,出身低贱,人微位卑,甚至连最起码的头发都尚未剃去,然而,就是他,却偏偏顿悟成佛,一跃成为中华禅宗第六代祖师!
后世禅僧感慨曰:
七百僧中选一人,本来无物便相亲。
夜传衣钵曹溪去,铁树开花二月春。
黄梅席上数如麻,句里呈机事可嗟。
直是本来无一物,青天白日被云遮。
常想新州戴发僧,不识一字有何能?
肩头柴担腰间石,博得西来无尽灯。
獦獠登佛地,樵夫成祖师,文盲承衣钵,行者继法统。可谓空前绝后,震古烁今!
然而,獦獠佛性,比佛祖不欠不缺,为何不能得道成佛?樵夫心空,犹如状元及第,自然要荣登祖位;文盲心不盲,彻悟人生,契入禅机,般若智慧之光与日月同辉;龙女[35]八岁成佛,善财童子[36]得道,行者明心见性,真理在胸,禅杖在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灵光一束透寰宇,菩提几分悟人生。
24岁的卢慧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弘忍大师会将达摩祖师从印度带来的象征着佛祖释迦牟尼心印的袈裟,传给他这个尚未剃度出家的毛头小子。他热泪盈眶,匍匐在地,声音哽咽着说:“师父,我当初来东山寺求法,是因为心中向往彻底的解脱,而不是为了做什么六祖。我之所以在南廊上题偈,是觉得神秀上座的偈子并未领悟到自性,所以才表明自己的见解。因此,我……”
弘忍大师将他搀了起来,扶着他坐在自己日常所坐的法座上,然后郑重地说道:“禅者的胸怀应该像天空一样博大宽阔,心灵如日月一般光明磊落。慧能,你要知道,禅者追求宇宙人生的真谛,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而更应该去觉悟他人,共赴大道。”
慧能点点头:“师父,这个道理我明白。地藏王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表达的正是学佛修禅者的胸襟。可是,我一个樵夫,还不识字……”
“樵夫怎么啦?”弘忍大师站立起来,威风凛凛地挥动着手臂说:“你虽然做过樵夫,但你已经明心见性,犹如手中握着太阿宝剑[37],所有的藤蔓一挥而断!而禅者开悟之后心灵中所爆发的般若智慧,是人间任何人都难以思议的。比如你的那首偈子,就犹如雄狮初吼,必成千古绝唱。所以,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听到师父如此之说,慧能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他重新给师父磕头顶礼,说道:“恩师的教导,慧能终生不忘。我一定竭尽全力,弘扬顿教法门,普度众生,光大我佛济世救人的本怀。”
弘忍大师点点头,说:“你且坐下,听我说。”
弘忍大师徐徐吟诵道: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慧能合十:“多谢师父开示。”
弘忍大师指着慧能身上的袈裟说:“达摩祖师刚来我国时,为了证明禅宗是佛祖释迦所传,所以以此袈裟作为信物,历代传承下来。禅宗佛法是心与心的交流、感应和沟通,善用机缘,引发弟子自证自悟。自古以来,诸佛所传授的只是本心,历代祖师秘授的是对自性的解悟,真正的佛道是无形无相的,这袈裟是有形之物,容易引起是非争端,从你开始,只传心法,不再传有形的衣钵。”
慧能点头:“弟子记住了。”
弘忍大师又说:“历代祖师传法,都命若悬丝,十分危险。现在,禅宗的衣钵传给了你,而你过于年轻,修行日短,资历太浅,地位低下,恐怕难以服众。所以,你要赶快离开,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慧能站立起来,请示道:“弟子应该到哪里去呢?”
弘忍大师说:“你到江边驿乘船横渡长江,一路向南,碰到带有‘怀’字的地方就停下来,遇到带‘会’字的地方马上隐匿起来。”
慧能为难地说:“徒儿我是岭南人,刚到这儿八个多月,没出过山门,不熟悉这里的山路,我怎么才能走到九江驿呀?”
弘忍大师笑着说:“你是我的爱徒,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呢?不必忧虑,我亲自送你一程。”
弘忍大师领着慧能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东山寺。师徒两人连奔带跑,在夜幕掩护下下了冯茂山,远远的,看到了飘带一样的长江水光。
月照大江白,浪载千里光。
夜色凄迷中,他们师徒两人快步流星,直奔长江岸边。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朦胧月色笼罩下的长江,益发宏阔,暗流涌动,浊浪翻滚,一片未知的神秘,一片未知的苍茫。五祖弘忍大师带着慧能来到江边。白日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渡口,此刻冷冷寂寂,迎接他们的,只有江潮扣击堤岸的声音。
涛声呢喃说夜静,野渡无人舟自横。
在岸边一处芦苇丛中,他们发现了一只无主的小船。
弘忍大师去解船缆,慧能莫名其妙地“扑哧”一笑。
弘忍大师没抬头,说道:“解缆绳,有什么可笑的?”
慧能笑道:“解缆嘛,本没有什么可笑的,但是,和尚解缆便叫人忍俊不禁了。因为您是得道高僧、一代祖师,竟也偷人家的船。”
弘忍大师也笑了:“你呀,贫嘴,触犯戒律,该打。”
本来笼罩着两人心身的紧张空气,为之松弛了许多。
慧能将小船拉到岸边,请师父上船,他推船入水。
弘忍大师意味深长地说:“船,是渡人的方便,人渡过江河之后,行人自去,船自然就留在了江边。”
慧能鞠躬说:“谢师父指点迷津。”
弘忍大师佯装糊涂:“我指点了你什么?”
慧能说:“师父是在告诉我,佛法是渡人的船,过渡之前不能执著于船,过渡之后,更不能为船所累,背着船上岸。所以,佛法是帮助我们超越生死的河流、到达觉悟的彼岸的渡船。我们一定不要执著它,不能死死抱着它不放,要懂得及时脱离它、舍弃它。”
五祖点点头,从船舱摸出桨,刚要划,慧能抢了过来:“师父,你领着我走了很长的山路,累了,请休息一会儿,弟子来划船。”
弘忍大师神秘地一笑:“我是师父,应该由我来度你才对。”
慧能也会心地笑笑:“在我迷惑的时候,是师父度了我。现在弟子已经开悟,就该自己度自己了。”
弘忍大师含笑坐下。慧能边划桨,边意犹未尽地说:“同样是度,但是,师父度弟子与弟子自己度自己,其作用是不一样的。慧能生长在不开化的岭南,口音不正,连字都不认识,承蒙师父传授佛法,如今已经觉悟,认识到了自性本具,所以应该自己度自己了。”
弘忍大师开怀大笑,频频颔首道:“极是,极是。自己的烦恼自己断,自己的生死自己了。参禅修道,犹如吃饭喝水,任何人都不能相互替代。所谓师父,只能为人指明前行的方向,是否能够到达不生不灭的彼岸,只能靠每一个人自度。今后,禅宗发扬光大,就靠你了。”
小船悠悠,渔火点点,大江东去,月夜阑珊。
波涛滚滚浪如云,清光粼粼月似船。慧能飞快摇浆,小小船儿像箭一样向彼岸——江州——射去……
船到对岸。
弘忍大师催促道:“你快上岸吧。以后将禅宗发扬光大,全靠你了。你要珍重,一直往南走,不要急着出来弘法。一则你开悟之后还需要刻苦修行,二则有人对传你衣钵不服气,不甘心你为六祖,一定会想方设法加害于你。”
“弟子谨遵师父教导。”
弘忍大师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在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女,生怕遗漏了什么。他想了想,又吩咐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你要牢牢记住。我们学佛修禅之人,要远离繁华的城市,尽量居住在深山之中。这就好像建造大厦所用的栋梁,都是出自深山幽谷一样。因为在那里,远离人群,树木不会被刀斧所伤,能顺利长大,日后才可能成为擎天之柱、栋梁之材。同样,我们修禅之人,更要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
慧能认真点点头。
“你现在上岸吧。”
慧能跳上岸,回转身,想说什么,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弘忍大师亦是相对无言,摆摆手,催促慧能快走。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都在不言中。
慧能慢慢跪了下来。
弘忍大师眼中泪光闪闪。他像是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心中空落落的,蹒跚转身,吃力地摇桨离开。
慧能望着师父苍老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的心中,仿佛渐渐响起了一首无字的歌谣,犹如一只天地幻化的精灵,在大江上空回荡……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在弘忍大师送走慧能的同时,神秀的房间也亮起了一盏孤灯。
残灯如豆,光线昏暗。神秀摸摸索索,悄悄收拾着行装。
他双手去捧供桌上的一尊佛像时,无意中碰到了花瓶,“砰”的一声,花瓶触地而碎。
小沙弥从梦中醒来,吃惊地看着一身行装的神秀,问:“上座,你要干什么?”
神秀强作笑颜:“我要远行。”
小沙弥懵懵懂懂说:“你马上要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六祖了,怎么能离开呢?”
神秀苦苦一笑,没回答。他背起行囊,走到小沙弥床前,将那尊佛像放在了他的床头,爱抚着他的头发,深情地说:“小师弟,佛道无边,你当奋力精进。”
小沙弥瞪着疑惑的大眼睛:“那你不给我们讲经啦?”
神秀摇摇头:“我自己尚未证得自性,再胡乱讲经,一则误导学人,二则曲解经文本义,无异于佛首着粪,罪过罪过!”
小沙弥追问:“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将来,我到哪里找你?”
神秀笑道:“一山一水一净土,听风听雨听禅声。何处青山不道场,哪方水波无禅机?何处有青山绿水,何处就是我闭关修行的地方。”
神秀孑然一身,投入到茫茫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