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舰,再次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与台江资本的投资协议最终签署,一亿多美元的投资很快陆续到账。万事俱备,东风又至,纬通开始势不可当地向全国扩张。
早在赖敬东的投资到位前,安幼琪已派出两百多人分赴全国各城市找地,而在签署投资协议当月,纬通便在全国吞下四块土地。纬通的拿地速度很快,但在地块选择上却严格遵照当初制订的计划——纬通拿地的城市,全部为国内二三线城市,所吃进的地块,也处于所在城市的郊区。由于是“生地”,这些地块并不被注重短期利益的当地开发商看好,竞争相对不算激烈,而且未来有升值潜力;基本上没有拆迁的遗留问题,有利于迅速开工和交付;地块面积普遍较大,适合建设大规模的中低档住宅楼盘。
得益于杜林祥的严厉督促以及贯彻始终的标准化战略,安幼琪与林正亮,企业的营销部门与建筑施工部门出现了难得的精诚合作,纬通的开盘速度屡屡让同行目瞪口呆。在北方一座省会城市拍下一个四十万平方米的地块,从进场施工到开盘销售,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在华东一座地级市竞买地块得手后,安幼琪在拍卖会现场宣布项目要在六个月内开盘,在场同行均认为绝无可能。因为按照行业常规,从规划设计到开盘销售,一般起码需要一年,但是纬通竟然打破常规,真在六个月后如约开盘。
纬通甚至创造出一日之内在全国四盘齐开的壮举。纬通旗下位于西南、华东、东北、华中的四个楼盘,在同一日开盘,且盘盘热卖,一举刷新开盘纪录。
仅一年多时间,纬通便俨然成为国内地产界的明星企业。在全国几十座城市,都能看到企业旗下热火朝天的工地,在各地媒体最黄金的板块,不时会出现纬通楼盘的促销广告。
当然,与疯狂扩张相伴的,还有不断飙升的债务。纬通拿地时在价格以外,更在乎首付款比例与结算周期。只要首付款比例低,结算周期长,它们就敢吃进。拖欠政府的土地出让金之外,还有建筑商的垫资。如此一来,纬通每拿下一块地,就等于在债务簿上添加一笔。
纬通令业界震惊的开盘速度以及秉持的快速开盘、绝不囤地的经营理念,其实正折射出企业资金链紧绷的窘境。杜林祥在内部会议上说过:“地产界谁不想着囤地,谁他妈不知道,囤地的收益高?但目前的纬通,赚不了这个钱。没有速度,就形不成规模,必须快速开盘,快速回笼资金。对于纬通来说,速度比效益更重要!”
纬通位于华中某座城市的分公司的状况,就是企业疯狂扩张的真实写照。这家号称正在运作千亩大盘的公司,债务数亿元,账上现金居然长期不足万元。拿下该地块后,杜林祥只投入数千万元付清了购地首付款。惊人的开盘速度以及还算不错的销售业绩,使得资金迅速回笼。不过每卖房收回一笔钱,杜林祥就会毫不犹豫地抽走。他盘算着,离土地出让金的结算周期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时间,绝不能让钱闲在那里。正好抽走这笔钱,去另一个城市买地交首付款。等到结算周期临近,再从其他分公司调拨资金过来。
纬通的举动,引发外界的巨大关注,许多地产界大佬开始对企业甚至杜林祥本人口诛笔伐。有位北京的房地产大佬接受媒体采访时,公然斥责纬通破坏行规。这位大佬表示,为了拿地,纬通不惜出高价,为了卖房回笼资金,往往又低价促销。“这种行为根本是在捣乱。他们不想赚钱,也丝毫不顾及债务风险,只想着圈地。”
已然赌红了眼的杜林祥,只会将这些话当作耳边风。内部会议上,他拿赖敬东的那句“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来回戗。杜林祥甚至授意安幼琪在公开场合,驳斥这位大佬所言是“歪理邪说”。
一路狂飙突进中,杜林祥倒偶尔会关注万顺龙这个老冤家。下属向他汇报,大众股份那个脏壳,始终被万顺龙捂在怀里,他甚至搭上顺龙集团的老本,去为远走天涯的谷伟民偿还旧债。此时的杜林祥,总不忘奚落对方:“好汉打掉牙和血吞。万顺龙的做派,倒还像条好汉。”
下属还汇报,与纬通的全国扩张战略不同,顺龙集团始终不肯迈出洪西半步。万顺龙为企业制定的战略规划就是深耕洪西,他提出在省会河州,顺龙集团要确保领先优势;用三年时间,在洪西省所有地级市完成布点;再用十年时间,在洪西每一座县城,都要有顺龙集团开发的楼盘。
内心深处,杜林祥认同万顺龙的决策。顺龙集团毕竟不是纬通,虽然遭遇重创,伤筋动骨,但还远不到命悬一线的地步,此时选择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属上策。不过在嘴巴上,杜林祥仍要讥笑几句:“万顺龙想着十年把房子修到洪西的县城,我如今的目标,是在五年内把房子盖进北上广深。”
杜林祥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下属一片掌声,可惜他自己倒有些底气不足了。对于纬通扩张路上一次次拿地、开盘的大捷,基层职工自然欢欣鼓舞,不过杜林祥、庄智奇、安幼琪等高层都清楚,所有这些成绩,不过是在一场豪赌中,将筹码重重地压上赌桌,决定胜负的底牌,并未翻开。
周末两天,杜林祥穿梭于三个城市之间,去视察纬通位于当地的楼盘。礼拜一中午,他回到河州。一下飞机,杜林祥便赶往公司会议室。
庄智奇、安幼琪、林正亮等人都在会议室等着杜林祥。纬通处于高速扩张期,几位公司高层经常在外地公干。就说刚刚过去的周末吧,庄智奇在香港拜会投行人士,安幼琪在北京与一家广告公司洽谈合作协议,林正亮则赶往了西北一座省会城市的建筑工地。他们都是星期天中午接到通知,说是星期一下午回公司总部开会。
杜林祥快步走进会议室,脱下风衣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让人制作了一套企业的宣传画册,主要展示这一年多时间,纬通向全国扩张所取得的成就。制作单位上周已经把样书交给我了。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众人接过初具雏形的宣传画册,认真看了起来。大家心里也不免犯起嘀咕:“就为了一套宣传画册,把大伙从全国各地召回河州?”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这套画册,宣传重点有两个,一个是企业庞大的土地储备规模。另外一点,就是说咱们手里的土地,都是具有巨大升值空间的宝地。围绕这两点,大伙可以谈一谈意见。”
“另外,”杜林祥加重语气,“画册开头的文字,也要再推敲。现在没几个人有工夫看完整套画册,大多就是把开头的文字浏览一遍,再随手翻几页相片。所以开头的文字,必须言简意赅,句句说到点子上。”
杜林祥的开场白结束后,众人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如今在企业内部,杜林祥是无可争议的权力核心,他的行事作风,已不能归于强势,而应该叫作霸道。至于在会议上随意打断哪个人的发言,简直是家常便饭。
今天的会议倒有些特殊。杜林祥只是默默地听,从不插话。旁边还安排了一个秘书,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众人的发言。会议结束后,杜林祥又把庄智奇、安幼琪单独叫去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杜林祥解释道:“刚才我一言不发,就是想鼓励大家多提建议。如果我老是插嘴,下面有些人反而不敢讲话了。甭管他们说的有道理没道理,通通记录下来。现在咱们三个聚到一起,再把所有建议梳理一道。务必在今晚定稿,明天就让印刷厂开始印刷。”
办公室里没了外人,安幼琪忍不住问道:“一套企业宣传画册,你干吗这么重视,把大家从全国各地喊回来,开会时还这样发扬民主?”
杜林祥反问道:“你这是批评我平时没耐心,不民主了?”
安幼琪笑而不答,就连旁边的庄智奇也干笑了几声。杜林祥坐回办公桌后的皮椅,说道:“企业发展很快,成绩喜人,做一套有说服力的宣传资料,对于提升企业形象,应该很有用处。另外,下周末是徐浩成的六十大寿。我想趁着为他祝寿的机会,送一套画册给他。纬通如今的发展势头,也该让他了解一下。”
难怪杜林祥要求在宣传画册里凸显纬通手里的土地,具有巨大升值空间!这一切,都是写给徐浩成看的。庄智奇、安幼琪同时明白了过来。
“赖敬东投了一亿多美元,你还嫌不够,还要把徐浩成拉进来?”安幼琪问。
杜林祥摇着头:“如今倒还用不上徐浩成。不过像他这样财大气粗的老板,搞好关系总没有坏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安幼琪又问:“徐浩成一直不肯回大陆,他的六十大寿在哪里操办?泰国还是中国香港?”
“在香港。”庄智奇说道。
“哦。”安幼琪点点头,转而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待庄智奇回答,杜林祥就笑着说:“当然是那个大美女陈锦儿告诉咱们庄总的。”这一回,轮到安幼琪在一旁干笑了。庄智奇脸上倒有些不好意思。
杜林祥又说:“智奇,下周你跟着我一起去香港,给徐浩成贺寿。”
“我就不去了吧。”庄智奇推辞道。
“你不去怎么行?”安幼琪打趣道,“徐浩成可是陈锦儿的干爹,没准以后就是你的老丈人,可得提前搞好关系。”
杜林祥、安幼琪都开心地笑起来,庄智奇越发尴尬了。笑声停下后,杜林祥说:“言归正传,咱们还是好好议一议这套画册……”
一周后,杜林祥、庄智奇带着精心准备的寿礼以及这套刚印刷完毕的画册,一同飞赴香港。
徐浩成六十大寿的寿宴,就安排在他位于浅水湾的别墅里。浅水湾位于香港太平山南面,依山傍海,海湾呈新月形,号称“天下第一湾”,也有“东方夏威夷”之美誉。浅水湾波平浪静,水清沙细,且冬暖夏凉,历来是港人弄潮的胜地。昔日香江八景之一的“海国浮沉”,指的就是浅水湾的海滨浴场。众多的别墅豪宅,就坐落在浅水湾的坡地上。
陈锦儿半个月前就赶来香港,为干爹的六十大寿张罗。寿宴当天,她穿着一身喜庆的彩色套裙,热情招呼着各路客人。以徐浩成的江湖地位,就算摆上一百桌寿宴,依旧会座无虚席。不过徐浩成并不想大操大办,只在别墅里备下了三桌宴席。去机场迎接庄智奇时,陈锦儿告诉他:“收到请柬的客人,都是干爹挑选的。干爹还亲自交代,把河州来的杜总、庄总安排在主桌。”
中午十二点过,身着紫色唐装的徐浩成走下楼来,他挨个与客人握手,满脸的笑容。转了一圈,徐浩成又唤来随从问了几句,随后说道:“我有个朋友,路上有些耽搁,现在正往这边赶,只能麻烦大家等一会儿了。”
在座的当然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纷纷点头称是。快到一点了,这名客人终于赶到。还在门外,此人便高声喊道:“徐瘸子,来晚了,不好意思,待会儿先自罚三杯。”
杜林祥当即觉得声音蛮熟悉。待这人走进屋内,果然正是他——赵家亮,那位性格怪癖的河州大儒。当初在日本时,杜林祥就听徐浩成提起过,他和赵家亮相识多年。今日六十大寿,赵家亮理应也是座上宾。
赵家亮的头发依旧凌乱不堪,穿着一件白衬衣,搭配褐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这身打扮,与装修豪奢的浅水湾别墅比较起来,着实反差太大。
徐浩成一瘸一拐地上前迎接,并亲自把赵家亮拉到身旁坐下。他介绍说:“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赵疯子。我和他,可以算作忘年交了。”
赵家亮当众称呼徐浩成为“徐瘸子”,徐浩成又回敬一句“赵疯子”,两人的交情,看来的确不浅。徐浩成嘻嘻笑道:“我和他可是不打不相识。当年赵疯子提着两把菜刀跑到我家里,口口声声说要剁了我。身边的兄弟们都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居然敢上门找我徐浩成的麻烦?”
“把我惹急了,天皇老子也敢剁。”赵家亮高声说道,“那时我在河州立交桥下摆了个小摊,一面写书法,一面卖书。几个小王八蛋,居然上门收保护费,还砸我的摊子。老子一打听,他们是徐瘸子的手下,二话不说,提着菜刀就找上门去。”
徐浩成说:“后来我才晓得,在立交桥下摆书摊的小老头,竟然是威名震洪西的一代大儒,赶紧赔礼道歉,一来二去还成了好朋友。”
徐浩成又说道:“你说你也是,叫你直接飞来香港,你非得先飞深圳,还得倒车过来。大家等你一会儿无所谓,关键你一大把年纪,干吗费这番折腾!”
赵家亮说:“直飞香港比起飞深圳,贵了一千多。我一个靠写几笔字混饭的人,不敢那样铺张。”
“怎么不早说!”徐浩成说,“我直接让人为你订机票就是,哪里用得着你掏腰包!”
“别价!”赵家亮挥手道,“相识这么多年,我喝过你的酒,你也喝过我的酒。不过你没拿过我的钱,我也不拿你的钱。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也可浓如酒,但一沾钱字,就全变味了。”
“你这怪脾气是改不了了。”徐浩成笑道。接下来,他又为赵家亮介绍桌上的客人。轮到杜林祥时,赵家亮主动说道:“这是老杜嘛,咱们见过。”“是见过。赵老,你好!”杜林祥恭敬地答道。
午餐时间已拖到一点过,徐浩成赶紧吩咐上菜。一盘盘菜端上了桌,有蒜泥白肉、东坡肉、回锅肉……尽管都是家常菜,不过腹中空空的杜林祥并不介意这些,举起筷子大快朵颐。
赵家亮尝了几口后却调侃道:“味道是不错,不过瘸子你这么大的老板,又赶上六十大寿,不上些生猛海鲜,尽弄些猪肉家常菜,忒小气了。”
徐浩成哈哈笑道:“在座的除了你赵疯子,都是些吃腻了生猛海鲜的大老板,上些家常菜,没准正合大家胃口。再者,这些家常菜对于我来说,也有些特殊意义。”
徐浩成继续说:“诸位都知道,我年轻时遇到矿难,在医院躺了好几天,腿也瘸了。最后矿上问我,要么解决正式工身份,去传达室收文件;要么领一笔慰问金。最后我选择了后者。”
“领到慰问金后,我就开了间餐馆。”徐浩成接着说,“餐馆生意红火,加之我为人仗义,还在那里认识了许多弟兄。正是这帮弟兄,日后跟着我打出了一片天地。当初餐馆做的,就是家常菜,我亲手炒的回锅肉,无论道上弟兄还是过往食客,无不竖起大拇指。”
听着徐浩成动情的回忆,杜林祥也有些感慨。造化真是弄人,当初徐浩成要是去了传达室会怎样?若干年后,洪西或许会多一个下岗职工,江湖上却少了一位大佬!
徐浩成说:“把这些家常菜做好,也不容易啊。我们锦儿,为了今天这顿饭,可是费了番功夫。从请厨师到选食材,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月。锦儿,你就给大伙说说这些菜的讲究。”
陈锦儿莞尔一笑,站起身来:“中国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主打一般都是猪肉。但诸位恐怕不知道,如今的猪肉,可与以往的猪肉大不一样。”
赵家亮来了兴趣:“猪肉与猪肉,有什么不一样?”
陈锦儿说:“就举东坡肉的例子吧。这道菜色泽均匀,肉质酥烂,入口即化,并且,丝毫感觉不到油腻。作为杭帮菜的经典,东坡肉自一千多年前的苏东坡开始,便是中国大小餐桌上的一道名菜。但是,不是用什么猪肉做成东坡肉都能达到此种境界的。在美食界广为人知的是,正宗的东坡肉须选用浙江本地的猪种‘两头乌’。‘两头乌’即闻名遐迩的金华猪,金华猪皮薄、骨头细,肉质细腻,更为重要的是肌内脂肪含量高、分布均匀。肌内脂肪越高意味着做菜时越香,炖成东坡肉时能保证肉质松软、酥烂。”
“还有回锅肉。”陈锦儿继续说,“在众多川菜大师眼里,做出最正宗的回锅肉须选用四川土猪——成华猪。成华猪一身黑毛,头方、颈粗、腿短、背宽、屁股大。回锅肉,顾名思义须两次下锅,这就要求肉质不能太瘦,不然二次煸炒出锅时肉质可能很硬。而成华猪肉质很肥,肌内脂肪含量高,故而做出的回锅肉松软可口。”
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徐浩成开口说道:“中国人爱吃猪肉,但有一点各位恐怕还不清楚,中国猪肉市场95%以上的份额都由洋猪品种占据,最常见的有原产英国的大约克夏猪、原产丹麦的长白猪、原产美国的杜洛克猪。哪怕寻常农户家饲养的所谓土猪,其实也是洋猪的猪子猪孙,祖宗不是咱中国的。”
杜林祥插话道:“这话的确不错。去年春节回老家,我老婆的一个堂弟是县畜牧局副局长,他告诉我说,老家县里的猪,已经清一色全是洋猪。从国外进口洋猪后,在中国交配产出小猪,农民再从种猪场里买走这些小猪,抱回家饲养。”
陈锦儿说:“尽管各位经常出入高档酒店,但我敢肯定,你们吃的什么东坡肉、回锅肉,也是用洋猪肉做出来的。因为中国的本土猪越来越少,有些已经濒临灭绝。比如说最适合做回锅肉的成华猪,只剩下一百多头,比熊猫还少。”
“长见识了!”赵家亮拍着桌子说,“想不到天天都在吃的猪肉,还有这么多名堂。咱中国人干吗不养中国猪,非去国外进口种猪回来?”
徐浩成答道:“洋猪出栏快,抗病能力强。而许多本土猪,出栏太慢,而且养殖成本高。因此,不管农户还是专业养殖场,都愿意养洋猪。比方说吧,一头杂交的育肥猪,往往三个半月就能出栏,而成华猪需要七个月才能出栏,如果喂粮食,一年才能出栏。”
“瘸子,这么说今天咱们吃的,全是正宗的中国猪?”赵家亮问。
“当然。”徐浩成笑道,“比方这东坡肉,就是专门联系浙江的农户,订购的正宗金华猪。至于这盘回锅肉嘛,因为成华猪的确太少,市面上很难买到,不得已用其他土猪肉代替了。”
“其实,选择合适的猪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做法,同样很讲究。”陈锦儿说。
“锦儿,你快给我们讲讲。”杜林祥说。
陈锦儿说:“干爹是做回锅肉的高手,还是让他说吧。”
徐浩成接过话茬:“回锅肉人人都会做,无外乎先把肉在锅里煮一下,再回锅炒一道。但是,煮肉的环节,其实大有讲究。没煮好自然不行,可要煮过头了,炒出来口感也不好。当年开餐馆时我就钻研过,发觉煮肉时最好一直用90摄氏度的水来炖。大家都知道,沸水是100度,要保持90度的水温,就要一边煮,一边加凉水。如此反复多次,虽然麻烦,但味道肯定更好。”
陈锦儿又指着一盆肉丸白菜汤说:“肉丸很普通吧,许多人把肉买回来,放进绞肉机过一道就行了。肯下点功夫的,也不过自己拿菜刀来把肉剁碎。殊不知,这样做出的肉丸,根本没有嚼头。肉丸的精髓,其实是打烂了肉还连着筋。今天大家吃的肉丸,就是百分之百手打。不用菜刀,更不会用绞肉机,而是用两条长方形的铁棒把肉打烂。一条铁棒足足三斤重,起先捶打要用棒子窄的一面,稍后要用宽的一面,而且与砧面要保持平行。用的砧板少说也有两百斤重。五公斤的肉,昨晚师父连续捶打一个钟头方才罢休。”
众人夹起肉丸,细嚼慢咽后都竖起大拇指:“味道果然不同!”
佣人这时端上一盘白肉片,赵家亮拿筷子指着问:“这白肉片又有什么讲究?”
陈锦儿答道:“我听厨师讲的,白肉片其实是清朝宫廷菜,也叫汆白肉。正宗的白肉片,不能将肉切了再煮,而是用精选全猪,整个放锅里慢慢煨熟。”
“白肉片的烹调方法我不清楚,但听过有关这道菜的一则典故。”赵家亮说道,“清朝乾隆皇帝的宠臣福康安,就特别喜欢这道菜。众所周知,大官出行,下面一定是‘四大天地’,出来时是惊天动地,到了以后是昏天黑地,老百姓是哭天喊地,走了以后大家欢天喜地。有一次福康安出巡,下面的人又忙活开了,沿途驿站都为福大人准备了他喜欢的白肉片。四川的一个驿站,上面早就吩咐厨子安排大锅煮上全猪,在福康安快要到的时候,厨子突然爬上大锅,解开裤子就向锅里撒尿。旁边的人大惊,厨子说,忘了买硝,只好拿这个顶了。后来,福康安品尝用了尿的白肉片之后,居然感觉甚好,说是一路上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白肉片,因此赏了厨子一匹绸缎。”
听完赵家亮的讲述,一屋人大笑起来。徐浩成笑罢说:“这桌上的菜好,你赵疯子的学问更好。不过,我宁肯味道差一点,也不愿让人往菜里撒尿。”
赵家亮的年纪,或许是所有宾客中最大的,喝起酒来却不遑多让。午宴结束时,他已是醉眼蒙眬。依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赵家亮又要去午睡了。徐浩成的兴致挺高,还说自己牌瘾发作了,要搓麻将。
趁着徐浩成、杜林祥等人“修长城”的空隙,庄智奇准备出去散散步,一旁的陈锦儿立刻说:“我给你当向导吧。”
两人漫步于浅水湾海天一色的如画风景中,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叫作影湾园的建筑前。从外观来看,这是一座集住宅小区、俱乐部、酒店服务式公寓、商场于一体的综合建筑,其坐拥的“无敌海景”更是令人艳羡。
庄智奇赞道:“这座建筑真是漂亮,尤其建筑中间那个巨大的镂空方洞,看上去很有韵味。”
陈锦儿笑起来:“这个镂空方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怎么说?”庄智奇问。
陈锦儿说:“香港人最信风水,影湾园后面的山便是港岛‘九龙顾主’风水格局中的一条。龙是要入海的,这楼挡住了龙的去路怎么行?于是便在龙头所向的部位开了一个大大的窗子,据说这样就能顺风顺水、一顺百顺了。可设计者当初也担心,在一栋完整建筑中间,造出一个镂空方洞,是否会影响美观。当工程完工后,这种担心不仅烟消云散,整座建筑还因此增色不少。”
“还真是阴错阳差!”庄智奇感叹道。
陈锦儿又说:“影湾园里有一处喝下午茶的地方,咱们去坐坐?”
“好啊。”香港的天气闷热,庄智奇在户外行走了一会儿,真想休息一下。
两人来到影湾园南翼一楼,服务生端上了正宗的英式下午茶。与茶香一同弥漫的,更有一股复古情调,天花板上的铜制吊扇,木框门窗搭配米白色墙面,仿佛让人回到了20世纪20年代。
陈锦儿抿了一口茶问道:“你那位情妹妹走了,心里是不是空落落的?”
“什么意思?哪个情妹妹啊?”庄智奇反问。
“就是尹小茵啊。”陈锦儿呵呵笑道,“小姑娘对你一往情深的,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装哪门子糊涂。尹小茵一年前被你们杜总派去沈阳分公司。东北苦寒之地,又离着河州那么远,你这心里就没挂念?”
“别胡说。”庄智奇解释说,“我和小茵就是上下级关系。只不过,她和我们家那小子挺合得来。”
“你以前不是管人家叫小尹吗?什么时候改叫小茵的?”陈锦儿仿佛真的有些生气,“还敢说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
庄智奇也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管尹小茵叫“小茵”的,今天经陈锦儿这么一说,自己才回过神来。他依旧摇着头:“一个名字的叫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倒也是。”陈锦儿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像你这种男人,要是没几个女人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我都替你冤。”
庄智奇笑了笑,岔开话题:“这家下午茶餐厅挺精致的。”
“那是当然。”陈锦儿说,“你或许今天才知道影湾园,但在影湾园之前,这里还有一栋建筑,它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庄智奇颇为好奇。
陈锦儿说:“在影湾园之前,这里原是一座酒店。酒店在1982年被拆掉,并在原址上建起影湾园。以前的那座酒店,就是浅水湾酒店。”
“怪不得,怪不得!”庄智奇惊呼道,“这里就是原来的浅水湾酒店!”
香港浅水湾酒店于1920年完工,当时与位于尖沙咀的半岛酒店并称为港岛酒店业的双子星座。而令这家酒店真正声名大噪的,则是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张爱玲以其特有的笔调勾画出浅水湾酒店的风韵。这里,也是张爱玲笔下两大情场高手范柳原、白流苏的斗法之地。
陈锦儿说:“书中男女主角范柳原、白流苏就是初识于浅水湾酒店的露台餐厅。20世纪80年代,浅水湾酒店被拆,在原址上建起影湾园。不过大名鼎鼎的露台餐厅还是保存了下来,并依照原貌修建在影湾园中。”
“就是如今咱们坐的餐厅?”庄智奇问。
“对。”陈锦儿点头答应,接着又问道,“你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吗?”
“谈不上喜欢,看过一些。”庄智奇回答。
陈锦儿说:“张爱玲的小说,我全都看过。说到最喜欢的,却还是这部《倾城之恋》。”
“为什么?”庄智奇问。
陈锦儿的眼神中闪烁着迷离:“有才情的女子,往往不会拥有幸福的人生。张爱玲是这样,她笔下的小说人物亦是如此。《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沉香屑》中的葛薇龙,《心经》中的许小寒,真是令人既爱且怜。《倾城之恋》不同,它是张爱玲笔下几乎唯一以团圆形式结局的故事。”
庄智奇抿了一口茶:“你也是个有才情的女子。”
陈锦儿直勾勾地盯着庄智奇:“那么,我能收获一个结局圆满的故事吗?”
庄智奇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他瞟了一眼窗外:浅水湾风轻浪平,温暖,宁静,安详,无数游人徜徉在软绵绵的沙滩之上。所有的一切,定格成记忆里一道难忘的风景。隔了半晌,庄智奇才开口说道:“我或许不是那个能给出答案的人。”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陈锦儿想起了《倾城之恋》的女主人公白流苏,这位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偶然认识了风度翩翩的范柳原。白流苏决定拿自己当作赌注,远赴香江,博取范柳原的爱情。原本白流苏似是博输了,转机却在最后时刻出现。范柳原即将离开香港时,日军开始轰炸浅水湾,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生死攸关之际,两人得以真心相见,许下天长地久的诺言。
庄智奇盯着窗外。他也想起了《倾城之恋》中关于浅水湾的描写:“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多美的景色啊!不过,刺眼的阳光又分明提醒着庄智奇,此刻正值初夏,与张爱玲笔下的时节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