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从他手中拿回墨镜重新戴上,墨色的镜片再次遮蔽了她的双眸。侧过身,遥遥望向墓园里相依相伴的两座陵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十一年来,爸爸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小小,”耿绍昀说:“我错了,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最后一次,好么?”他几乎是在恳求她。
小小记起一年前的他,世人景仰的耀眼光环中,意气风发,风采卓然;明知她是杜修宇的女儿,却没有青眼相加,骄傲得连敷衍一句恭维话也不肯,何曾这般的卑微过,怆然的感觉呛得鼻子发酸,“以前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怎么可以狠心扔下我,独自离去。到现在才明白她当时的心情,一个人绝望到极点,死是唯一的解脱。我不能也不想走她的老路,杜氏血脉必须从我身上延续下去,我厌倦了患得患失的生活与漫漫无期的等待,所以我把自己嫁了。”没有爱,她永远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等待。
她轻缓的声音里透沧桑与疲惫,他觉得痛,痛过之后,是惶恐与焦燥:“你知不知道,你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这并不重要。”她轻扯一下唇角,“我只知道,我伤心绝望到差点跳江时,是他拉住我,把我送回家;我苦苦等待你的时候,是他找到我,对我说愿意娶我,即使知道我不爱他;父亲重病直到去世,那段彷徨无助的日子里,是他陪在我身爆支持我安慰我。我只知道,明知我怀有身孕,却毫不犹豫转身弃我而去的那个人,是你!”雨丝飘落,在她发鬓间凝成小小的水珠,如同细碎的珍珠,闪烁出晶莹光泽。
他温柔凝睇她,愧疚酸楚,缓缓抬手,抚向她的苍白脸庞。小小侧首避开,指尖拂过她的发鬓,手无力垂落,“对不起,小小,我真的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爱你。”小小摘下墨镜,正视他的眼:“因为我的过失,导致父亲病发,死不瞑目,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耿绍昀,我不爱你了,这一辈子,我没办法再爱任何人了。”她从他身前越过,他抓住她的手臂,仿佛入定般,僵立原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肯松手,喉咙哽痛得说不出话。她并不看他,漫无目标的望向远方,抬起手,把他的手从手臂上掰开。
她越掰,他握得越紧,突然用力一扯,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拥抱住她,“我不会再一次放开手,我答应过你父亲,在他百年之后,接替他照顾你、保护你,直至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需要了,”她不挣扎,只是站得笔直,用冷漠抗拒他的拥抱:“一个男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如果你纠缠不休,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他猝然松开手,后退两步,眼底布满面红丝,目光哀凉绝望:“你会看不起我?”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的雨幕,沿着眼仅落的只是雨水,不是泪水,“请你永远不要打扰我,我只想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转身绝然离去,步履平稳,始终没有回头一顾。终于走出他的视野,她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一双手稳稳扶住她,沈嘉恒温醇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没事吧?”
小小虚脱般,乏力摇,仰起脸冲他一笑,眼泪却跌落了下来。沈嘉恒不多问什么,体贴的扶她入车内,递过自己的大衣,“你的外套湿了,小心着凉。”
她脱下外套,把他的大衣披在身上,抱紧双臂,像个初生的婴儿般,蜷缩在车厢一侧。沈嘉恒拿起纸巾,轻柔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与雨水,“想哭就哭个够吧,你已经忍耐足够长的时间了。”
“不,我不哭。”她唇边浮现一抹虚浮空洞的笑,缓缓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突然轻轻说:“谢谢你,嘉恒。”
他怔怔看她,衣服过于宽大,显得她的脸庞只有巴掌大小,憔悴得让人心碎,一瞬间,他觉得迷茫,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耿绍昀在杜修宇的墓前站了很久,雨越下越大,大滴的雨水沿着发端滴落脸上,再沿脸庞滚落,仿佛是止不住的眼泪。
另一个人在旁边的苏云若墓前也站了很久,几次侧过头注目耿绍昀,最后,他问:“耿绍昀先生,是吗?”
耿绍昀看他一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华人,气宇轩昂。他点一点头:“我是。”
中年人微笑伸出手:“我叫赵延,杜氏律师团首席律师,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耿绍昀随意和他握一下手,有点倦怠:“不好意思,改天再谈吧。”
赵延说:“耿先生现在心情很不好?如果这件事不是涉及杜先生的遗愿以及小小的未来,我并不愿意打扰你。”
耿绍昀听见他这样说,止步回头。
“一年前,杜先生把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权转到耿先生名下,相关法律程序是由我处理的,耿先生应该还记得当时向杜先生许下的承诺吧?”
耿绍昀恍惚笑:“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她不需要了。
“耿先生记得就好。”赵延说:“明天,我将在杜家主宅公布杜先生的遗嘱,其中有一项重要内容涉及耿先生,希望您能在场。”
“我会在场。”耿绍昀答应,又想到了小小,尊严与爱情,哪个更重要一些?
慢慢走出墓园,意外看见沈嘉恒,他显然站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耿绍昀视而不见,径直走过。沈嘉恒却拦在了他的身前:“绍昀,我们谈谈,好么?”
又是谈谈?耿绍昀回头瞟了赵延一眼,他挑眉一笑,摊一摊手,表示与他无关。
沈嘉恒说:“不要再去找小小了,你找她一次,她难过一次,我不希望她承受了亡父之痛后,还要承受其它痛楚。”
耿绍昀不屑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沈嘉恒并不介意他的轻慢,悠然微笑:“就凭我现在是她的合法丈夫。”
耿绍昀本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听到这一句话,情绪顿时失控,狠狠一拳挥在沈嘉恒的脸上,一缕鲜血沿唇边流下,紧接着又一拳击中他的腹部,痛得他弯下了腰。沈嘉恒既不闪避也不还手。面对一味挨打的人,耿绍打不下去第三拳,恨恨的一挥手:“滚,我不想看见你。”
沈嘉恒直起腰,满不在乎拭去唇角的血痕,“出够气了没有?如果没有,请继续打,是我欠你的,出够了气之后,就请你记住,小小现在是有夫之妇。”
第三拳终于挥出,却不是击在沈嘉恒身上,而是砸在了他身边的一棵大树上,殷红的血迹蜿蜒流下。耿绍昀转过头,锐利眼眸恢复了清明,冷冷直视沈嘉恒:“我不够你狠,所以我输了,但是,我会为她守住家产,你休想从杜氏集团捞到半点好处。”
沈嘉恒无谓的耸耸肩,泊在一旁的车内,开车离去。
旁观的赵延走近前:“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们两人不分轩轾,不明白杜先生为什么重你而轻他。现在终于看懂了,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的人,很可怕,这种人往往没有真实的感情。情义这两个字,在很大程度上,会帮助一个人,而不是阻碍一个人,杜先生没有选错人,耿先生,你未必输给了他。”
手背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耿绍昀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茫茫雨幕中,天地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是她的脸庞:我们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他盯着赵延,一字一字:“你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吗?”
失去了她,他便是一败涂地!